第43章 四四

黃粱一夢, 本仙君做得酣暢, 将那些早已塵封的舊事夢了個一幹二淨, 亦将那些想忘卻也難忘的記憶撿了個清清楚楚。

本仙君已經很久沒有想起過與猴子在五行山下那些日子, 此次若非他突然問起我還記得些什麽,我想, 此生此世,我都是不大可能再去回想那些東西的。

夢醒時, 我正躺在一處完全陌生的房間, 雪白的牆壁上爬滿了灰綠色的藤蔓,開着淺黃色的小花,桌椅板凳亦是由枯藤編制的,我身下睡得床也是,一盞青燈, 燈芯如豆, 光線昏暗, 看起來竟是比本仙君的西山竹舍還要寒酸。

只是看起來寒酸而已,要造一間這樣的屋子, 難比登天。

牆上的藤蔓名為“羅幕”, 是頂上等的仙藥,開出的花聞一聞, 吸一口滿滿都是靈氣;編制凳子的枯枝名喚“迎色”,亦是頂上等的仙藥,擱在房中,有平心靜氣安神之效, 能催化傷口愈合。

至于我身下的床板,名為“雲随”,更是不必說了,天上地下僅此一件。說它能“起死回生”有些誇張了,但據此也差不太多,是老君最最珍愛之物,珍藏在兜率宮。

傳聞數千年前,紫微星君逢“生劫”欲渡,誰知在去凡間渡劫的半道兒上卻出了些岔子,險些殒命,于是想借太上老君的“雲随”一用。結果文昌帝君親自出面,費了半天口舌,依舊無功而返。好在紫微星君命大福大,即使沒能在“雲随”上躺一躺,歷經坎坷,最後卻也平安渡劫,重列仙班了。

所以…本仙君這是在哪裏?怎麽睡在了太上老君的寶貝疙瘩上了?!

“唔…”本仙君按按生痛的眉心,奈何卻怎麽都想不起自己是如何來的這個地方,只是右肩的傷口還有些隐痛,傷了筋骨,沒怎麽有力氣。我打量着屋內,見沒有人在,正想起身下地,出去看看,這時門外傳來幾人的說話聲。

“丞顯元君還沒醒嗎?這都睡了幾個月了,也該醒了罷?”

“應該快了,但也不好說,君上說丞顯元君與別人不一樣,他的心髒長在了右邊,肩上那一箭只差寸許就傷到心脈,可嚴重了。他失了太多血,身子虛,多睡睡也是好事兒。”

“傷得是有些嚴重了,我還記得那天大聖爺将他送來時,他一身素衣,生生被染成血衣了…”

“說到大聖,我還沒見他這麽失态過。他一貫是什麽都不放在眼中的,可那天,抱着丞顯元君跑進‘殷理殿’時,喊咱家君上出來救人,眼睛都紅了。你是沒看見,直到君上說丞顯元君傷勢雖重,但性命無礙時,他的臉色才好看些了,在那之前,手一直都是抖的。”

“哎呦,當時屋裏一片混亂,搗藥的搗藥,燒水的燒水,去兜率宮搬床的搬床,都在忙活着救人,我哪還顧得着着管這些啊。”

“也就你對什麽都不上心才沒看到,大聖抱着丞顯元君從南天門一路過來,沿路所有人都看到了。現在外面可都傳開了,丞顯元君與大聖關系非比尋常,聽說這次玉帝交代他的差事,還是大聖幫着完成的呢。”

“我說為什麽這些天總有仙家跑來咱這裏,提着禮品探望丞顯元君的病情,按理說,他才剛飛升不到三月,名不見經傳,跟諸神都不熟,甚至都沒搭過話,怎麽人人還都跑來慰問,原來他們是看在大聖的面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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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仙君:“……”

怎麽還沖着猴子的面子才來看我了?

犯不着啊犯不着!我想,本仙君跟猴子之間是什麽關系?本仙君與他本沒什麽關系啊。所以誰也不用為了賣猴子的人情而破費,買禮品過來慰問我,橫豎大家相互之間沒什麽交情,我又官微人輕。

又想,猴子怎麽也不跟人家解釋解釋,別讓大家都誤會了,才傳出什麽“丞顯元君與齊天大聖關系非比尋常”這種閑話來。

我臉皮厚些,倒是不怕一些風言風語,但他不一樣。他是佛門中人,講究的就是一個清靜。

“欸?這麽一說我又想起來了,自從丞顯元君病情穩定之後,大聖爺好像就再沒來過了罷?”

“前幾天金蟬來過一趟,大聖爺随他回西天了。最近幾日,丞顯元君的藥都是咱家君上親自換的。”

聽到“金蟬”二字,本仙君一怔,心裏突然有些不是滋味兒。我本已經起身到一半,現在又重新躺回去,拿被子蒙了頭,側身躬腰把自己縮成了一只蝦米。

“胡說什麽呢,不是讓你們為丞顯送藥了麽,還不進去?”門外由遠而近響起一聲溫和的男音,隔着雲被傳入本仙君的耳朵。

“是,君上。我等知錯。”幾名小仙娥立刻停止了議論,接着房門“吱——”被打開,一陣輕重不一的腳步聲響起,有人先後進屋,最終在床邊停下。

“這——”見我蒙着頭,小仙娥們大抵是面面相觑了,相互推卸着責任:“君上,這被子絕不是我們蒙的!今早我等離開時,他還睡得好好的!如今人要是不幸被憋死了,可跟我們沒關系啊!”

“……”本仙君聞此,只好自個兒将被子掀了,露出頭來,幹笑兩聲,“呵呵,不打緊不打緊,是我自個兒蒙的,剛才有股穿堂風,吹得我眼睛疼,進被子裏躲一躲。”

“仙君,那您眼睛現在沒事了吧?”小仙娥殷勤地問,“我看您眼眶都紅了,帶着淚痕,也是被風吹的?”

“唔…興許是。”本仙君用衣袖拭了拭眼角,“之前在雪山害過雪盲,可能留下病根了。”

“我家君上是專給人看病的,您要是眼睛不舒服,就給他說。”小仙娥道,提起他家仙君時頗為自豪,晶亮亮的小眼睛瞅着床前一名儒雅男子,頗為傾慕。

男子身穿一件淺綠色道袍,頭束玉冠,劍眉星目,十分俊朗。許是與草藥打交道久了,身上散發着淡淡的草藥香。視線相對,他對我略一颔首,淡笑:“藥仙,仇無計。”說着,他示意仙娥将藥放在桌上,秉退衆人。

待人走了,本仙君撐着床,坐起來,對他拱拱手,笑道:“生死人肉白骨,妙手回春,九天之上頂頂大名的仇無計,仇公子,久仰了!”

仇無計含笑,道:“仙君的眼睛既然無礙,何故要诓我府裏的女婢?”

“果然瞞不過公子的法眼。”本仙君苦笑,擺擺手,“一言難盡,你就不要問了。聽說我這一睡就是三月,一直賴在你府上,真是叨擾了。”

“無妨。大聖所托,我自當盡力。”仇無計道,捏起一個翠玉小瓶,在床邊坐下,伸手欲解我衣襟。

“使不得!”本仙君一把揪住衣領。

仇無計一頓。

本仙君笑:“那個…我已無礙,就不勞煩藥仙親自動手了。”

“我是醫者。”仇無計道,“衆生在我眼中皆是一般,丞顯君不必為此感到難為情。”

“不是難為情啦。”本仙君道:“又不是男女有別,我有什麽好羞澀的。只是…只是我不大習慣被人照顧,打小兒受傷,我都是自己一個人處理的。”

“是麽?”仇無計看我一眼,将我的袍子退至肩下,露出已經快要愈合的傷口,倒出些藥膏,輕輕揉開,笑道:“在你昏迷時,我見大聖對你百般照顧,呵護有加,還以為仙君早該習慣了這些。”

藥膏微涼,仇無計認真将其在我傷口處推開。他淡褐色的眼珠中倒映着我右肩雪白的皮膚,眼神一片坦蕩。本仙君卻老臉一紅,垂眸支唔着:“那個…你別瞎說,小仙跟大聖也不熟,人家照顧我,只是出于上仙對小神仙的照拂罷了。”

“仙君雖然這樣認為,但大聖自己可不是這樣說的。”仇無計眼含揶揄,他收了藥膏,遞來一碗湯藥。

本仙君的右手尚沒有力氣,只好用左手接了藥碗,悶頭喝着,問:“他說什麽?”

仇無計笑道:“大聖命我好生照顧你,萬不能出了差錯。我便問他,你是他什麽人,怎麽如此上心,大聖說…你是他家裏的。”

“噗——”本仙君猛一擡頭,将口中含着的最後一點藥渣噴了個幹淨,瞪大了眼睛,“你說什麽?”

“……”藥仙頂着一頭湯湯水水,表情哭笑不得,極為尴尬。

“啊…抱歉抱歉。”本仙君擱下藥碗,拽過床頭的一塊方巾,忙着去給人擦擦,“你不該逗我的,我這人就這樣,喜歡一驚一乍。毀了你好好一身衣裳,真是對不住了…”

“不用擦,沒事沒事。”仇無計回過神來,伸手阻止我。

“用的,用的。”本仙君道,艱難地伸着胳膊去擦:“你救了我,已經是大恩了,我再弄壞你的衣裳,太不應該。”

“真不用…”仇無計無奈了,站起身,退到離床三步遠的地方,“一件衣裳而已。”

“我還是…”本仙君見夠不到,想要下床,一擡手,卻被人攙住了小臂。我一愣,順着那只指骨修長的手向上看去,看到熟悉的金色護腕,桃花繡紋。

猴子不知何時進來的,此刻正站在我身邊。他左手掌心向上,穩穩托着我的小臂,右手自然地接過我手中的抹布,道:“傷還沒好,別亂動。你想做什麽,我去給你做。”

“……”本仙君怔怔望着他,不知是否錯覺,猴子的臉色比平時稍白,憔悴許多,淡金色的眸子也不似平日有神,極為黯淡。

“大聖,丞顯君剛一醒,小神可是立刻通知您了。”仇無計道,“至于衣服就算了,我怎好勞煩您親自動手。”

“嗯。”猴子點頭,斜眼在他打濕的衣擺上一掃,也沒說什麽,只把那塊抹布遞過去。

“嘿,丞顯元君剛才真是太客氣了,非要給我擦。”仇無計笑嘻嘻道,将抹布接了,自個兒在濕的地方擦了兩下,摸摸鼻子,識趣地退了出去。

“……”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猴子在床邊坐下,想說點兒什麽。

這時,屋門再次被打開,從外面湧進來一群小神仙,他們拎着禮盒,笑眯眯地過來對我問好,道:“聽說丞顯君大病初愈,可喜可賀,特備薄禮,不成敬意!”

“…閣下是?”本仙君絕沒見過他。

“小仙是誰不重要,只要您好好的就行了。”小神仙道,然後跟才發現猴子在似的,“咦?”一聲,“大聖,您也在啊,額呵呵,好巧好巧!小仙聽說丞顯君因工受傷,特來慰問呢!”

“你們怎麽進來了?不是說,将禮物擱在門外,不要進來嗎?丞顯君需要靜養!”仇無計去而複返,喊道:“哎呦,走走走,趕緊走!怎麽這麽沒有眼力見兒!”

等人都被攆走了,仇無計在門口伸伸頭,笑道:“大聖啊,抱歉,剛才我沒攔住,您二位繼續。”

本仙君:“……”

我瞅瞅猴子,頗為頭痛得嘆了口氣,道:“柢山那日…有勞您及時将我送來藥仙這裏醫治,還去兜率宮向老君讨來他的床給我用。只是…您怎麽不向大家解釋解釋,他們都誤會了。”

“誤會什麽?”猴子問,凝視着我。

“誤會…”本仙君羞于啓齒,“誤會你我關系非比尋常,甚至還有人說…我是…”

“你說這個?”猴子表情極淡,“沒什麽好解釋的,他們沒有說錯,這裏面也沒有誤會。”

“大聖,您可別拿我開玩笑了。”本仙君指自己的右肩,苦笑:“小仙都傷成這樣了,您忍心逗我嗎?”

“為什麽…”猴子皺着眉頭,黯淡的眼神中壓抑着什麽,望着我,啞聲問:“告訴我,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什麽‘為什麽’…”本仙君一怔。

猴子胸口劇烈起伏着,一字一頓道:“你當真…不留、一點兒、餘地了麽?”

“!”本仙君驀地心頭震痛,眼前發黑,一陣天旋地轉。方才一看到猴子,我就感覺他有些不對勁兒,周身的氣息陰沉,不像是針對我,卻又像是針對我。

“歡喜!”猴子将我接在懷中,他擁着我,整個人都在戰栗着。

“小仙…聽不懂你在說什麽。”我被猴子一句話驚得冷汗涔涔,生怕他發現什麽,将身子繃得硬邦邦的,無力地靠在他懷中,尤自強笑。

“沒事…”猴子将臉埋在我肩頭,聲音嘶啞,“我只是覺得,你與我突然生分疏遠許多,心裏就有些難受了…”

“……”幸好猴子沒說出什麽要命的話,否則本仙君也許真的要再昏一次了。我松了口氣,身子也在他懷中疲軟下來,扯扯嘴角:“哪有生疏,你不就是想聽我喚你一聲‘長留哥哥’麽?”

“嗯。”猴子的下巴壓在我肩上,輕輕蹭了蹭,啞聲道:“一聲…不夠。”

“長留哥哥,長留哥哥。”本仙君含着淚,沒皮沒臉地捏着嗓子,像幼時那般,又奶聲奶氣地喚了幾聲,問:“現在可夠了?”

“還不夠。”猴子道,偏頭在我頸間啄了一下,又捧了我的臉,蜻蜓點水般,無比珍視地淺吻着,“我不知如何才能夠,又如何…才能讓你信了,你若歡喜,我是願意…長留的…”

“……”我稍稍偏過臉,躲開了猴子。從他懷裏爬出來,道:“這都多久前的話了,你怎麽還記得,提它做什麽,快別提了。”

猴子眼神越暗,他默了片刻,像下了很大決心才做出的決定,道:“在柢山時,你不是問我,如意去了何處麽?”

“是問過。”本仙君道,“那時你說,它在替你守護一位頂要緊的人。”

“我帶你去。”猴子淡聲道,不由分說地将本仙君拉到床邊,從床下扒出鞋子給我穿上。

“唉唉,我自己會穿!”本仙君急道。

猴子為我提上了短靴,接着一把将我打橫抱起,招來筋鬥雲,擡腳踏了上去。

“走,回花果山。”猴子對筋鬥雲下令道。

筋鬥雲躬起背,伸了個懶腰,愉悅地蹦達了下,載着我二人“嗖——”飛了出去。

“那個…要不你将我放下罷。”本仙君在猴子懷中擡頭,輕輕揪了下他的衣襟。

“你傷還沒好。”猴子道,又将我向上托了托。

本仙君道:“不對啊,我傷的是胳膊,又不是腿。”

“是麽?”猴子目視前方,淡淡道:“那就是我想抱着你。”

“……”本仙君一怔,心中溢出一股酸楚。我安安靜靜靠在他懷中,揪住他一小撮微鬈的金發在指尖纏繞把玩,聽着他的心跳,沒再說話。

從九重天到花果山,于筋鬥雲來說不過片刻。

猴子帶我跳下雲端,來到一片果林。我曾來過,那時我年齡尚小,在猴子夢中。

果林中的果樹以桃樹居多,摻着一些香蕉蘋果櫻桃椰子梨等不同時令的果木,很是茂盛。

我還記得在十方幻境,猴子一手抱着我,一手拽了樹藤,躲避一只白虎。現在再看那些樹,仍舊似曾相識,往昔種種,歷歷在目。

“猴兒們呢?”本仙君環着猴子的脖子,趴在他肩膀上四下找着,“怎麽沒看到你的猴子猴孫?”

“這一片林子,是花果山禁地,除了我,誰都不可進來。”猴子道,穩穩走着,穿雲靴踏在落葉上發出“沙沙”的輕響。

“既然是禁地…我來也不太好罷?”我道,掙着要下來,“要不我還是回去罷,不看金箍棒了。我又不是沒見過金箍棒,好奇心沒那麽重。”

“你不一樣。”猴子聲音一沉,在密林中的一小片空前停住腳步,将我放下,“到了。”

“嗯?”我懷着些許好奇回頭,卻是一怔。

那是兩座并排緊挨的青石冢,一左一右,右邊稍大,左邊稍小。小的是一座死人墳,墓穴的入口被封死。大的卻是一座活人墓,入口前的青草被人踏得歪倒了些,一看就是經常有人出入。

墳墓四周栽着一圈圈細瘦的桃枝,還不到成人膝蓋這麽高,小指粗細,上面只有三兩朵花。每一朵卻是被人悉心打理過的,甚至施了法術在上面,确保常年花開不敗。

此刻,金箍棒正深深插入那座小墓的左前方,俨然是一位戰功赫赫的武神,又像是最忠心的守衛者,護着墓中之人。

墓前各有一塊石碑,上面被人一筆一畫刻了字,朱紅色,宛若泣血。

我望着石碑上熟悉的筆跡,認清那字,驀地雙眼發黑,踉跄着退了三四步,兩腿一軟,重重跪了下去。

作者有話要說:馬上進入下一卷,【取經之路漫迢迢,誰家歡喜單相思】

emmmm,下一卷雖然名為【單相思】,但不虐,是情窦初開初戀小甜餅

相信我,筆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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