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五二

“不對!”我從地上爬起來, 沖他喊道:“長留哥哥, 幻境裏的一切你都還記得, 是不是?還有滿倉國, 師父…師父也是你,對嗎?”

“……”猴子一頓, 滿樹盛放的桃花映着他些許僵硬地背影。

“……”我向他靠近,站在他身後, 輕聲問:“那場火中, 我看到的人…是你嗎?”

猴子沉默。良久,他擡手有些頭疼得揉揉眉尖,摸着額上的一道金箍,笑了一聲,有些無奈地道:“哎呀, 是與不是, 你非要打探那麽清楚嗎?有這麽重…”

“很重要。”我道:“對我來說, 就是頂重要的事兒。”

“……”猴子又是一愣,他稍微低頭, 指尖抵着眉心似乎默默做出了個艱難的決定。他回過身來, 嘴角微翹,道:“那只蠍子還在身上罷?”

“嗳?”我一歪頭。

猴子擡手似乎想揉我的頭, 但是一比劃,卻發現我的個頭到了他眉骨的高度。他再想摸我的頭,須舉着胳膊,有些不得勁兒了, 便眸光微斂,又将手放下,簡單說了兩個字:“泡酒。”

猴子怎知我會釀酒?我的确會釀酒。

這也得虧這些年,我一路西行游歷,經歷豐富見多識廣了些。

早年間,我經過一家酒坊,坊裏有位瞎眼阿婆擅釀桃花醉。奈何阿婆當時已經重病在床。她死前唯一的心願,就是可以再釀一壇桃花醉,死後帶到地下,與她那早逝的嗜酒相公團聚暢飲。

我見她院子裏栽滿了桃花樹,可惜阿婆眼睛看不到,無法上樹摘采,于是好心幫她摘了一籃桃花。阿婆感激我的好意,又擔心自己死後,獨門釀酒的手藝失傳,于是拼着最後一口力氣,将配方告訴了我。

後來,我追随猴子的腳步西行,随身的野果吃完了,盤纏也用盡時,偶爾也會釀些桃花酒出來賣,攢夠了盤纏再上路。

然而,我從未對旁人提起過,我還有釀酒的手藝。除了師父。那也不是我主動提的。

當時在滿倉國,我被鯉魚精陷害,不只是被燒傷,腰間的舊傷也複發了,一日比一日疼起來,是師父為我正了骨,又用藥酒幫我按摩。

林子裏經常會有毒蛇蠍子等毒物出沒,趁人不備偷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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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父斬殺了一些,我覺得将它們的屍體丢了怪可惜,畢竟都是名貴藥材,便拿來釀酒泡酒,留着按摩用。用不完的就分給滿倉國的百姓,挖溝渠引水是個體力活兒,參與其中的人,最後哪個不是弄得手腕胳膊渾身疼,少不得治跌打損傷的藥。

所以…

仿佛有一束光,較月華柔軟,較陽光炙熱,毫無征兆卻又準确無誤地照進我心底。剎那間,過去的五百年仿佛都被凝縮成微不足道的一小點兒,全部化成火海中,猴子周身勝放的華彩。

“……”我張口,呼之欲出的話偏偏梗在喉頭,還很青澀的喉結上下滾動着,勉強擠出兩字:“大、聖…”

猴子終究沒有給我一個确切的回答,但又好像将我疑惑的一切都明說了。我沒問他是如何在取經的路上,分出三月時間跑到滿倉國陪我,又是如何知道我在滿倉國遇難的。我想,對于猴子來說,無論什麽事,只要他想做,就都是能做得到的罷。

猴子笑着朝我伸手,掌心向上,赤金的護腕在月光下傾瀉着微涼的光。我取出之前他給我的褐色小瓶,擱在他掌心。

猴子:“……”

“呵——”猴子笑了聲,收緊五指将瓶子攥住,轉身淡淡道:“回屋罷。明日向女王讨來通關牒文,就該啓程上路了。”

“……”我跟在他身側,沒出聲。心底的那束光卻好像暗了些,猴子終究是要走的,這點我早就清楚,只是依然很難抑住心裏的一點點酸楚。

明明曾經的我不是這樣的。還是一棵樹時,我明明只要仰視他就心滿意足了,從沒有像如今這麽貪心過。

許是覺察到我情緒的低落,猴子側臉,道:“別想那麽多。”

“嗯。”我點頭,但還是有些提不起精神。

女王愛屋及烏,因為喜歡金蟬,所以對他的三個徒弟也是極為優待的。她分了一整個院子給猴子他們,每人一個房間。八戒有傷在身,需要沙僧照顧,是以今晚他二人同屋。

院子裏還有兩間屋子,一間是沙僧的,一間是猴子的。猴子走在前面,到了長廊盡頭的一間屋子處推門進去,我卻在門前停步,有些進退兩難。

退了,今晚我不知睡在何處。

雖然沙和尚那屋空着,但我與他畢竟不熟,總不好住人家屋子。

進了,卻難免尴尬。

雖然我與猴子熟絡些,以前也算在荒郊野嶺共眠過,但共處一室卻還是第一次。被關在一個狹小的空間,自然另當別論。

猴子卻好像沒覺得什麽不妥,他進屋後徑自走去酒架上取了一壇酒,一掌拍開封泥,将那尾蠍子倒了進去,十分自然地道:“還不過來。”

我進屋,在門邊想了想,還是将門關上了。猴子将封泥重新蓋好,一手托起酒壇。我看到他掌心與壇底相接的地方生出淡淡的白煙,沒多久,壇子裏傳來酒水沸騰的“咕嘟”聲。我張大了眼,道:“你将蠍子…煮了?”

猴子從桌上掀起一個白淨的小碟,重新拆了封泥,将滾燙的酒水倒在裏面一些,道:“不是在煮蠍子,而是在煮酒。”他拾起小碟,走進由煙灰色紗幔隔開的裏間,道:“過來,到床上去。”

“嗯…嗯?”我大抵知道他想做什麽了,于是撩起紗幔進屋,爬上床開始解衣服。

猴子一直端着滾燙的酒,等我将衣物退至腰下乖乖趴到床上後,他才在床邊坐下,指尖沾了些藥酒覆在我腰上,輕輕揉着。

在蠍子洞時,我被劍氣反噬撞到牆上,腰的确有些不太舒服。猴子解了鐵爪,将我從牆上半抱下來時,無意按到我的腰,當時我是悶哼了聲的。他或許聽到了,才想起拿那只母蠍子的屍首來泡酒。

猴子的指腹有些涼,酒水卻又滾燙着,與肌膚相觸,感覺些微其妙。我趴在床上,臉頰枕着手背,偏着臉看他。猴子極專心,只盯着自己的指尖,我以為他在認真尋找穴位和脈絡,這時他突然擡頭,問:“你是不是又瘦了些?我記得…我明明記得,以前你腰上…還是有些肉的?”

“哈?”我正望着他出神,想着認真起來的猴子更好看了,哪知他看着我時,心裏竟然在想這個。我臉一熱,窘迫道:“可能罷,我長大了…人長大了,總會變的。”

“好像也長高了不少。”猴子又道。

我心想,我怎麽可能一直是最初那個矮矮胖胖的小團子啊。猴子看着挺機靈,腦子裏都裝的是什麽?我道:“大概…是高了些,到你眉骨了嗎?沒有也快了應該…”

“嗯。”猴子算是肯定了我的估測,默了會兒,道:“你不能再長高了。”

我:“?”

猴子将最後一點藥酒倒在掌心,擦濕手掌,兩手覆在我腰上,從中間慢慢往兩邊推着。

我不自覺地繃緊了身子,後腰被猴子撫過的地方,好像每一寸都燙得駭人。“嗯…”我不小心哼出聲,忙用手捂住嘴,把臉轉向裏側,瞪着眼睛肩膀輕顫着。

“怎麽了?”猴子動作一頓。

“沒事…”我搖頭,一開口,聲音卻有種不尋常的喑啞。以前猴子為我上藥,我倒沒覺得難為情,如今卻不知怎地,身子好像不是自己的,莫名其妙生出諸多異樣。

“……”猴子似乎意識到什麽,但也沒說破。他不動聲色地将手移開,淡聲道:“好了。”

“昂。”我應着,忙爬起來找衣服穿上。

“別動。”猴子一手按上我肩頭,将我推回床上趴着,掀起一床薄被搭在我背上,道:“剛上完藥,別亂動。”

“大聖,我叫你長留哥哥,是不是惹你不開心了?”我往床裏側挪了挪。

猴子将盛酒的小碟放回桌上,回來時聽到我如是問,有些訝異:“你為何這麽想?”

我看着他,道:“前些天在街上,我喊你,你都沒理我。還有在滿倉國時,你也不認…”

“沒有不喜歡。”猴子和衣在外側躺下,手搭在腹部,閉目淡聲道:“別想那麽多,此事跟你沒關系,是…”

“是什麽?”我撐起身子。

“是…”猴子睜開眼,有些猶豫和掙紮。我趴回床上,翻了個身與他一樣平躺着,打着呵欠道:“你要是覺得為難,就不必說了。”

“歡喜。”猴子喚我。

“嗯?”我撐起一點兒精神。

猴子道:“因為…在十方幻境之中,自你走後,我看到了點兒東西。”頓了頓,他複道:“是關于金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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