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五一
我挂在牆上無法動彈, 只望着他的側影, 喊了聲:“長留哥哥。”
“……”猴子的肩膀略微僵硬。
八戒斜眼掃過來, 看到我後眸光一亮, 擺正了身子,笑嘻嘻道:“暧, 這不是前些日子在大街上口出狂言的那小子嗎,喲, 這是怎麽了, 學英雄逞英雄,反倒把自己逞到牆上去啦,哈哈。”
他一張嘴也忒損,直奚落得我臉頰發熱,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我瞅瞅猴子, 些許心虛地低下頭去。
沙和尚看起來老實巴交的, 他走到猴子身邊, 關切地道:“大師兄,師父怎樣了?”
“應該是中了毒。”猴子淡淡道, “方才進來時我已看過, 這裏是個蠍子洞,這女妖是只蠍子精。”
“蠍子毒?傷在哪裏了?”沙和尚問, 拉過金蟬的胳膊尋找傷口。
我道:“手上,方才聖僧為了救我,用手擋了一下,被蟄了手。”
“一群臭男人, 闖我閨閣!”蠍子精緩過氣來,化作一尾足有一丈大的母蠍子,飛速爬過來,舉着尾巴要蟄人。
八戒将釘耙一橫,擋住母蠍,與她鬥作一團,轉瞬就是數十回合。
猴子将昏迷的金蟬放到石床上,對沙僧道:“你照顧師父,我去收拾那只蠍子。”
“嗯嗯。”沙僧忙不疊點頭,拉過金蟬的手,找到傷口後,用小刀在上面劃一個小小的“十”字,放出毒血。
猴子潇灑地将金箍棒在身前轉了幾圈,往八戒與蠍子精那邊走了幾步。我望着他,移不開眼睛,卻也不知自己究竟在期待什麽。直到他腳下一頓,轉過身,朝我走來。
“大…大聖…你不是要去收拾蠍子嗎?”我下意識攥緊了右手,嗯……左手無知覺,或許也攥緊了罷。
“嗯。”猴子淡聲道:“但是先幫你脫身再去也不遲。”
“……”我心中一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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猴子将金箍棒變作一根小指尖粗細的金針。他走到我身邊,把針插|進鐵爪上的一些小洞裏,不知在搗鼓什麽。他身上沒什麽味道,卻又好像有着什麽味道。只要有他在,無論是仙界人間,無論現實虛幻,無論冰山火海,我的一顆心,都能覺得踏實。
在捅扣住我左手腕的一只鐵爪時,猴子金色的鬈發垂下來些,掃在我手背上。我明明手麻木的毫無知覺,卻依舊着魔一般,能感受到它們溫度與柔軟。
“抱歉,都是為了救我聖僧才中了毒。”我偏過臉看着他,真心誠意道。我對金蟬懷着些愧疚,若不是救我,他或許不會傷得這麽重。
猴子捅開那只鐵爪後又換了一只,繼續捅着。默了會兒,他溫聲道:“師父一向慈悲,今日無論是不是你,他都會救的。”
猴子這樣說,或許是想讓我心中的愧疚減輕一些。但我還是不無羨豔地道,“是啊,聖僧人真好,大家都喜歡他,要是什麽時候我也能像他一樣就好了。”
“……”猴子動作一頓,轉過頭來看我。
我被他看得心裏七上八下的,磕磕巴巴道:“怎…怎麽了?”
“沒怎麽。”猴子收回視線,又搗鼓幾下,捅開另一只鐵爪。他将我從牆上半摟半扶地抱下來,淡淡道:“你無需羨慕旁人。”
我的胳膊只在他肩上搭了一下,還沒等摟着他的脖子,在他松開我時,我便也松開了他。心想,怎麽被猴子看出我羨慕金蟬來了?
沒錯,我的确羨慕金蟬,羨慕他能有猴子全心全意護着,無論遇到什麽危險,總會有人奮不顧身地跑來救他。我想說些什麽,但最終只是低下頭,應了一聲“嗯”。
“艹!你這妖怪,蟄死俺老豬啦!”八戒正與女妖鬥法,突然一個跟頭翻下來,倒在地上抽搐起來。聽他的話,好像也着了這只蠍子的道,被蟄了。
蠍子精得以抽身,她知道鬥不過猴子,竟再次向石床上的金蟬沖去。猴子渾身煞氣陡盛,搶身上前,一棒将女妖擊得甲殼崩裂,血水橫流。
我本想上去助猴子一臂之力,但左臂的酸麻又蔓延開一些,使我左半身都有些不太靈便,只好作罷。不過看情景,猴子一人足矣。果然,不多時蠍子精便失去還手力氣,只能被動挨打,身子慢慢變小,最後化作一只不足半個巴掌大小的蠍子,縮了幾下,不再動彈。
猴子将其撿起來,取出一個棕色瓷瓶,裝了進去。八戒在地上打着滾兒,看到猴子将只死蠍子裝起來,不忘問:“猴哥兒,你…你要一只死蠍子作甚?”
“泡酒。”猴子淡聲道,向我投來一個眼神,“給,收好。”說着便将那瓶丢了過來。
“嗯。”我答應着,見瓶子丢的有些高,于是想跳起來去接,卻因為身子發麻,攥住瓶子的那刻,人也撲在了地上。
我:“……”
猴子正往金蟬那邊走,聽到重物墜地的聲音回頭,見我趴在地上,皺着眉道:“怎麽笨手笨腳的,可摔疼了?”
“不疼!不疼!”我忙爬起來,心想:不疼,就是麻…
猴子不再多說,走到床邊查看金蟬的情況。沙僧一直忙着為金蟬清除毒血,斑紋響尾蠍的毒無藥可解,除非是将毒素清理幹淨,否則不出一盞茶的功夫,中毒者就會全身麻痹抽搐不止,窒息而亡。
“毒清的如何了?”猴子道。沙僧将位置讓開一些,抹抹嘴邊的污血,“我吸的差不多了,應該幹淨了。”
猴子點頭,“去漱漱水,仔細不要将毒素吞入口中。”
沙僧立刻聽話地跑去漱嘴。猴子坐在床邊,搭上金蟬的脈,靜息片刻,突然眉頭一皺。這時,金蟬抽搐起來,猴子立刻拉了他的手,湊到傷口處吸出一口黑血。
“大聖!”我一驚,擔心猴子中毒,便立刻過去遞上随身的水袋給他漱口。
猴子将血吐了,接過水袋,問:“這水,不是從西涼女國的河裏取的罷?”
“不是。”我道:“我知道女兒國的水不能喝,這是我進城之前,從城外帶的,剩得不多了。”
“不是就好。”猴子打開水袋,湊到金蟬嘴邊。他将金蟬的頭稍微托起,溫聲道:“來,喝口水會好些。”
“這是我給你…”我眼神一暗,張張嘴,欲言又止,眼睜睜看着金蟬咕咚咕咚将我僅剩的一口水喝完了。
“你們怎麽搞的,都沒人管俺老豬了。”八戒倒在地上,一身白衣惹了灰塵,俊雅的樣貌因為中毒抽搐而發生變形,糾結成一團。他有些委屈的道:“猴哥兒,我也中毒了!你快過來,給我也吸吸。”
我見八戒的痛苦不像有假,而猴子專心照顧金蟬顧不得他,便拖着麻了一半的身子,走過去,道:“你傷哪兒了,我幫你吸。”
八戒本難受得要哭,聽到我打算幫他,立刻又腆着臉笑,他道:“嘿嘿,還是你好啊,小英雄~快快快,方才那母夜叉蟄我屁股了,左邊兒那半兒!”
我:“……”
“怎麽?你也不幫我嗎?”八戒又哭喪着臉起來,他從懷中摸出一枚帶着蝶翅的漂亮發簪,開始訴苦:“翠蘭哪,豬哥哥可想你!我今天也許要死在這裏了,去不了西天取不了經,也沒辦法榮歸高老莊這個故裏,回家探望你…”
“好,我…我幫你…”我被他哭得頭疼,胳膊好像也更麻了,只好答應。他聽此,立刻掀起衣擺趴在地上,撅起屁股等我去吸。我不情不願地挪過去,蹲在地上,伸手想按住他亂顫的屁股,突然被人捏住後脖梗子給拎開了。
“嗯!”我一縮脖子。猴子将我放下地,回身一腳踹在八戒屁股上,喝道:“你這呆子,瞎搞什麽?”
“大聖…”我拉拉猴子的袖角,“他是真難受…”
“我知道他難受。”猴子不悅道:“難受自個兒想辦法,你去給他吸什麽?”
“我……”
“怎麽啦?”沙僧出去漱口,回來見氣氛稍有異樣,問道:“大師兄,二師兄怎麽啦?”
“沙師弟!我的好師弟!你快來幫我吸屁股!”八戒看到沙和尚,好像看到了救星,撲過去抱住他的腿一陣猛嚎,将自己中毒的原委誇張了十倍。
沙和尚一聽,感動得熱淚盈眶,登時一口一聲“好師哥,甭跟我客氣,我一定要救你!”話畢,他一把褪下八戒的褲子,趴了上去。
“這……”我被八戒的巧舌如簧驚到,一時對着他的屁股發起了呆。
猴子伸手捂住我的眼睛,道:“還看?”
一股熱浪從臉頰直到耳根,慢慢燒了起來,我想,我的臉定是紅了。猴子不知想到什麽,手一直覆在我眼前,久久沒有移開。這讓我有種錯覺,以為他也是打心眼裏,願意跟我親近的。可想起前幾日在街上遇到他時,他明明很冷淡,又開始琢磨不透他的心思。
我眨眨眼,睫毛蹭到猴子的掌心。他許是感覺到癢了,手一顫,從我眼前移開了。我轉身見他橫抱起金蟬,淡淡道:“走罷,回皇宮。”
“欸!”沙僧順從地應着,幫幾乎全麻的八戒提好褲子,将他背在身上,吃力地跟上猴子的腳步。
“……”我一愣,回皇宮?他們回皇宮了,我怎麽辦?我是該回客棧,還是跟着他們一起走呢?
正在我糾結的時候,猴子停下來,道:“愣着幹什麽,還不快跟上?”
“哦。”我木木地答應着,踉踉跄跄跑幾步,跟在猴子身側。見過金蟬與八戒毒發的情景,我有些奇怪,這蠍子毒好像對我格外寬容些,沒讓我立刻倒地不起。否則,我若不能走路了,猴子抱金蟬,沙僧背八戒,誰來管我?
我該慶幸自己抗毒能力強才是,可不知怎地,卻一點兒都高興不起來。我倒想如金蟬這般大病一場,也好有個人來關心關心。
想到這裏,我開始有一點兒想念起師父來了。滿倉國那次是我傷得最重的一次,若不是那場大火,若不是師父,或許也不會有現在的我。
我半邊身子麻木,走不太快,幸好沙和尚背着八戒,也走得慢。猴子為了照顧兩名師弟的腳程,所以也有意無意地放慢了腳程,所以我勉強跟得上。
直到進了皇宮,猴子讓我在他們師兄弟暫住的院子等着,他則帶着金蟬去見女王。金蟬是在與女王論經談心的時候被擄走的,親眼看着金蟬從眼前消失,她吓壞了,又焦急,必須親眼看到金蟬無事才好。
八戒一直“哼哼”,吵着說自己想翠蘭了。沙和尚将他背到屋裏床上,忙前忙後地照顧他。
皇宮重地,我沒有女王的命令擅自進來,已經是違逆了,更不好随意走動。我本想跟着八戒二人進屋,奈何腿一路走來,到了此刻已經麻得再邁不開一步,只好蹲在園子裏的一株桃花樹下,等着猴子回來。想等他安頓好金蟬,得了空,我再告訴他我也中毒的事兒,問問他有沒有什麽法子,能幫我解了這毒,畢竟身子一點點失去知覺的滋味兒并不好受。
等人的滋味兒也不好受,我等着等着,就趴在膝蓋上睡着了。麻意終于蔓延到全身,除了思維雖然木讷但勉強算是轉着的,身子其它部位卻是一絲知覺都沒了。
朦朦胧胧間,我感覺有人加了件衣裳在我背上。雖然是夏天,但夜裏還是有些涼,現在倒是暖和許多。我想睜開眼,可惜眼皮也麻得使不上力氣,睜不開眼。
“你為何不對我說,你也被蠍子蟄了?”猴子道,聲音聽起來忽遠忽近,有些心疼,又有些埋怨。他拉過我的左手,在傷口處劃了個十字,微涼的唇覆上去。
我心道:我不是想瞞你,只是還沒來得及跟你說而已。
我感受到自己體內血液沸騰的聲音,它們全部叫嚣着往猴子口中湧,争着搶着。我想,猴子就是将我的血吮食幹淨,我也心甘情願。
“若不是金蟬對我說,你左臂好像受了些傷,所以過來看看,你打算瞞我到何時?嗯?”他溫聲問着。我在心裏想着他此刻的表情,或許是皺着一點點眉頭,想罵我笨,卻又不忍心。
在滿倉國時,師父教我練劍。開始我總是笨手笨腳,弄自己一身傷。怕他嫌我是個笨徒弟,我便偷偷将身上的傷用衣服蓋了,從未給他看過。直到某天下河洗身子,不慎被他撞見。
見我滿身瘀青,還有自己劃的劍痕落下的疤,師父的語氣也是這般,欲言又止,想罵又舍不得罵,只能微微皺着眉,拿我沒辦法,作出一副十分苦惱的樣子。
我突然想,也許師父和猴子…真的是一個人罷?也許他并沒有忘記幻境中的一切,也沒有忘記我。
猴子自然不會将我的血都吸幹淨,沒多久,毒血除淨,他放下我的手,又摸摸我的額角和臉頰。此時我已經有知覺了,也能動,可依舊想閉着眼睛,好讓他多憐惜我一會兒。
猴子陪我在樹下坐着,我不“醒”他便也不動。最後還是我自己先忍不住了,睜開眼睛,可沒能看到他皺着眉,也沒看到他苦惱的樣子。他只是靜靜坐着,望着我出神。
“大…聖?你在看什麽?”我問。
“沒什麽。”猴子回神,笑了笑,伸手為我攏了下衣服,道:“只是發現,曾經長在我頭頂的那棵小桃樹,好像突然之間,長大了。”
“你…”我一怔,“你怎麽知道我是…?”
“你手上的那個鈴铛,不就是以前卡在腰上的環兒麽?還有那根布條,我親手從衣服上撕下來的,我認得。”猴子解釋,他起身向屋內走去,道:“夜深了,走,回屋睡罷。”
“不對!”我從地上爬起來,沖他道:“長留哥哥,幻境裏的一切你都還記得,是不是?還有滿倉國,師父…師父也是你,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