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六五
“啊, 大聖受傷了!”
“怎麽回事, 沒看到剛才那妖怪傷到大聖啊, 他怎麽……”
衆人疑惑不解, 議論紛紛。
“大師兄!”
“猴哥!”
八戒與悟淨幾乎同時往前奔。
“別、別過來…”猴子單膝跪在地上,左手扶着金箍棒, 垂頭喘息着道。說話間,他胸口一陣劇烈的起伏, 口中溢出大股的鮮血, 濺在地上。
八戒與悟淨止在原地。
金蟬擔憂又焦急地喚着:“悟空!”正要往猴子身邊跑。這時,猴子用金箍棒撐着身子,竟搖搖晃晃站了起來。
我盯着自己空無一物的手心,腦海有一瞬的空白。空茫無神的視線落在第四指的指環上,手指微微顫動, 顯出上面拴着的一條細如發絲的紅線。
我的目光追随着那根紅線, 直到望見線的彼端, 猴子正艱難地向我走來。每一走步,都會在他身後的地面上留下一個鮮如火蓮的血印。
他的臉色蒼白如紙, 平日殷紅的唇瓣此時也幾近透明。那一劍刺穿了他的心髒, 讓他步履艱難,幾乎每走一步, 都要停下來歇好久,使得他身後的血水在地上彙成一小灘。
金蟬已經呆住了,他站在不遠處,再不敢上前。向來冷清的眸子裏湧上濃濃的悲傷, 他淚眼模糊,看着猴子艱難卻堅決地向我走來。
我怔怔望着他,明明方才幾乎恨他入骨,明明方才他親手殺了長留哥哥,可看他這般模樣,我的心髒依舊緊縮成一團。半炷香時間,所有人都不自覺地屏住呼吸或者倒抽涼氣。我緩緩起身,從地上站了起來。
我不知自己為何要站起來。
直到他在據我一步之遙時,因為體力不支,終于再次踉跄,我不加思考地邁出一步,一把攙住了他的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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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我才明白,根本不用管我方才為何會站起身,只是本能而已。
可他有些重,依然在我面前緩緩跪了下去,我便也跟着身子一軟,跪坐在地上。
“為……什麽……”我茫然,不解他為何會受傷,不解他為何傷重至此卻執拗地非要到我身邊來,更不解他為何會有長留哥哥的戒指。
“我們本是一體,殺他…咳,便是殺我……”猴子擡眸,眼中竟有一絲凄楚,琉璃盡碎,化成點點淚光。
我一震,道:“你、你明知傷了他,你也會受到同樣的傷害,卻還執意殺他,難道僅僅因為…因為他愛我,因為他是你的心魔嗎?”
“咳!”猴子嗆咳數聲,垂首低低喘息着。
“哈哈,哈哈哈!”我心中驀地湧出莫大的悲涼,勾着嘴角,笑道:“你犯得着嗎?寧願冒着死的風險,也要斬斷與我的牽連。既然如此,我也不為難你。你手上的那枚指環是長留哥哥的,你既然厭棄他,便還回來吧。”
說着,我向猴子伸手。猴子低着頭,緩緩擡起左手,凝視着他手上的那枚紅綢指環。良久,他将手放下,低笑一聲,道:“指環…咳,虧他想得出這種花哨東西…”
“你不給嗎?”我問,望着牽在我們之間的那根紅線,啞着嗓子緩聲道:“那好,戒指你帶着罷,這根紅線,就此斬斷。”
話畢,我将水逆祭出,對着那根細如發絲的姻緣線揮下。誰知,在劍刃與其僅剩一紙之隔的時候,猴子竟一把将水逆握住,血水立刻從他指縫中溢出,沿着劍刃滾落進地面的泥沙中。
“!”我怔住,握劍的手瞬間失去了力氣,微顫着,我道:“放手!”
“……”猴子低着頭,殷紅的血珠與他蒼白修長的手指形成鮮明到刺目的對比。他緊緊握着劍鋒,骨節泛着青白。
劍已經被他攥在手中,我只是虛握着。我有些不知所措,底氣不足地喝道:“放手!再用力你的指頭會斷的!”
“呵——”他笑了聲,輕易就将水逆從我手中奪走,丢在了地上。沒等我說話,他聲音虛弱卻清晰地道:“他說的對,我後悔了……”
“?”
“歡喜,我…後悔了……”他道,緩緩擡起頭來。
對上他的視線,我目光一縮,道:“後、後悔什麽?”
“後悔…唔!”話未說完,他突然臉色微變,猛地按住心口,噴出口血來。身子一震,朝我倒了過來。
“!”
“大聖!”金蟬大喊,狂奔過來。
直到猴子歪倒在我懷中,我才反應過來,讷讷低頭。看到他金眸微阖,一點點失去生機,就像方才長留哥哥倒在我懷中時一樣。麻痹多時的神經瞬間刺痛起來,我抱着他,為他按住傷口,胡亂擦着似乎總也擦不盡的血,道:“大聖,不,不要…不要讓我剛看着長留哥哥離開,又看着你…你們怎麽可以這麽殘忍,怎麽可以這麽殘忍…”
“歡、歡喜……”猴子虛弱地扯了下嘴角,眸光含笑。他伸出左手,眼神迷離地望着那枚指環,就像在向往着什麽,道:“這三年來…我沒有一天,不是在羨慕他…雖然他只能活在我心裏,可…卻是我最真最向往的自己。啊…不對,他才是我…”
“是,你們是同一個人…”我點頭,哽咽着道:“大聖,你會沒事的罷,你是萬衆矚目的蓋世英雄,肯定不會有事的吧?”
金蟬跑到我身後便停下了。雖然經過轉世,他已經失去了金蟬子的記憶,但心底的那份通透卻一直在。他永遠知道什麽時候該克制,什麽時候又該放肆。就像此刻,猴子這般,他心中的疼不會比我更少,卻依然能保持情緒上的一絲清醒。
我卻比不得他,我只會緊緊擁着猴子,無助又茫然地哭着絮絮叨叨,聽得猴子都有些不耐煩了。他用笑聲打斷我,勉強撐着最後一點兒力氣,對我勾勾手指,道:“歡喜,你、咳,你将耳朵湊過來些,我…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什、什麽秘密?”我疑惑,稍稍俯下身子,低頭将耳朵湊到他唇邊,聽他用只夠我聽到的聲音道:“我、我才不是什麽蓋世英雄,英雄要救護天下人…而我,咳,我只想護你一個…就夠了。”
“……”一直在我眼眶打轉的淚水此刻終于滾了下來,我将頭埋在他頸間,泣不成聲:“你不要說這種話哄我了,你是騙子,我不管你是大聖還是長留哥哥,你都是騙子。你方才還要殺我,現在又說要護我,你讓我怎麽信?很好玩兒嗎,這樣折磨我,讓我一顆心死了又活,反反複複,讓我這麽難過,很好玩兒是嗎?”
“不好玩兒。”猴子道,他将我推開些。看到我眼角的淚痕,他皺起眉頭,手顫巍巍擡起一些,由于體力不支,又不得不放下。
見此,我忙握住他的手。按着他的意思,我捧着他的手将他的掌心覆在我臉上。他用大拇指将我臉上的淚揩去,輕聲問道:“歡喜,你…可還願信我?”
“……”我稍一遲疑,他的眼神立刻黯淡下去,手從我掌心滑落。我忙握住他冰涼的指尖,點頭道:“信,我還信你!”
他緩緩阖上眼睛,嘴角微揚,無聲道:“那便…等我……”
如來說,長留哥哥名為“六耳”,亦為“六根”。“六根”又生出“二心”來,才會讓猴子一分為二,化成兩個人。
一人為“本我”,守心,是大聖。
一人為“自我”,守性,是長留哥哥。
對于一位堕入空門的人來說,六根必須除淨,所以長留哥哥必須要從猴子的意識裏消失。
可惜他白對我說這麽多了,因為我朽木一截,壓根兒什麽都聽不懂。
如來将猴子救了。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人,可以甘心為金蟬赴湯蹈火,護他西天取經,又怎會舍得眼睜睜看着猴子死呢?
更何況,猴子早就銷了自己的生死簿。即便如來不救他,他想死,好像也不大容易。
意識到這一點時,我正在靈山腳下一座草房的院子裏種花草,又采了很多野桃花,釀了好幾壇桃花醉。我拎着水壺給一株靈草澆了些水,直起腰時,驀地發覺自己被猴子诓了。他根本不會死,卻害我那時白白為他流了那麽多眼淚,又害我求着佛祖救他回魂。
為此,我生了三天悶氣。三日後,便吃睡照舊了。
猴子随金蟬走了,他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便是倒在我懷中時的那句“等我”。我還沒想清楚自己是否該等他,也沒能在他醒來再見上他一面,便被如來請到靈山做客。
我雖答應過長留哥哥,以後離金蟬子遠遠的,離靈山也遠遠的。可我對不起他,再一次沒有聽他的話,竟跑來靈山腳下安家了。
但這也不能完全怨我,畢竟如來佛祖是九天之上的尊佛,他親自相邀,我下界區區一只小樹妖,又怎好拒絕呢?更何況,他出面救了猴子。于情于理,我都該承他這個人情。
猴子尚且不知我被如來帶回了靈山。我費盡巴拉點着鍋底的火,燒着一鍋不怎麽美味但勉強能下咽的野菜湯時,一邊添柴,一邊想着,等猴子取經回來,要登上靈山就必須從我門前經過。到時他若看到我,定會很意外,興許還會吓一跳。
我不知道長留哥哥是否真的從猴子的意識裏消失了,但直覺告訴我,他似乎還活着,活在猴子心底的最深處。猴子明明還活得好好的,長留哥哥肯定也能平安無事。不是說了,他們本為一人麽?
“我家大王取經快回來了吧?”一只小猴子拽着我的衣角,仰頭問着。
“快了罷。”我道,卸下肩上扛着的一麻袋幹草,擦擦額角的熱汗。
通臂猿猴笑嘻嘻道:“嘿,大王家裏的,你來就來了呗,還帶什麽禮物,這大老遠的!”說着他接過麻袋,打開一看,笑容僵了一下,道:“喲,還是草。咱花果山啥都不缺,草尤其多咧!”
我便笑着道:“猿猴将軍,你有所不知,這些草是我自己爬靈山時挖的。它們受佛光普照,與普通的草不同,拿來熬了湯喝,可以延年益壽,治病強身呢。”
“是嗎?”通臂猿猴恢複了笑容,将麻袋交給一旁的小猴子,道:“您之前和大王一起釀的酒,差不多已經到了年份了,可以拿出來喝了。”
我在石凳上坐下,撿起一個果子,在身上擦擦,咬一口,邊嚼邊道:“那個不急,等大聖回來一起喝才好。酒這東西,越擱的年頭長,越香越好喝。”
花果山在數年前被砸了個七七八八,但經過猴子們的同心戮力,加上我偶爾也過來幫襯幫襯,如今已經重建完畢,恢複了舊貌。
猴子的孩兒們雖然大多數都比我的年歲還大,但他們都願意将我當猴子一樣看待,極為尊敬。數年下來,我也習慣拿他們當小輩兒看待,在自己的能力之餘多多照拂他們一下。
“我家大王能讨到您做相公,真是有福了。”一個毛還沒長全的小猴子撅着紅屁股過來為我添茶。
看她乖巧的小模樣,不禁讓我想起五百年前在十方幻境中的自己,也是這般肥潤渾圓的小團子。于是,我将她抱到膝蓋上,又拿出一塊金絲糖給她嗉着。
那糖是我受邀去大雷音寺聽如來講經的時候,他老人家給我的。本來有三塊,但另外兩塊我在家閑着沒事兒時,塞嘴裏嚼了。本還想給猴子留一塊嘗嘗,又一想,他看起來也不像是愛吃糖的人,便作罷了。
只是聽禪念經挺沒意思,我對如來他老人家坦言,說我聽不懂經書,請他下次再有什麽道法會,別再叫我去了。在場的都是神、佛、仙,只有我自己是個小妖不說。人家說到經書都能談上兩句,我卻大字都不識幾個,豈不丢人現眼?
丢我自己的人也就罷了,經過真假猴子那件事後,人人都知我與猴子有那麽層不大可以扯到明面上來的關系,默認我是受他照拂的小妖。所以,我若表現不好,猴子也會跟着丢人。我怎麽能讓猴子因為我丢了臉面呢?
“那你就不蒸饅頭争口氣呗。”小猴崽子坐在我腿上,将金絲糖嚼的“嘎嘣”響,邊吃邊道:“有時間也去念念書,多識幾個字,為我家大王長長臉。”
“念書……”我道:“我沒書啊,花果山有嗎?”
小崽子吃幹淨糖,又舔舔手指,道:“我們都是猴子,有果子吃有山洞睡就行了,要書幹什麽,自然是沒有的。”
“哦。”我點頭,道:“那算了罷,認識幾個常用字,會寫我自己和大聖的名字,就夠了。”
“怎麽能算了呢?你跟我們不一樣,你現在是人了,要是沒文化,那該多可怕啊。”小崽子道:“你不是住在靈山麽?大雷音寺肯定有藏經閣吧,藏經閣裏有書啊。如來佛祖還有彌勒佛祖,他們都對你這麽好,還給你吃糖吃點心,肯定也不會吝啬借你幾本書看的。”
我一想也是,諸天神佛似乎都待我不錯,幾本書而已,想弄來看應該不難。是以,從花果山回去後,我沒急着回家給花澆水,直接爬上靈山之巅,向如來讨了一把藏經閣的鑰匙。
那時的藏經閣還未經過遷址翻新,只是念經堂旁邊的一座老舊的兩層木樓。門前既沒有淩雲渡,更沒有獨木橋。自然,也沒有靈童看守。
起初,我還有些詫異為何如此輕易就得到了進出藏經閣的權限,後來看到屋裏上萬卷藏書,随便挑出幾本帶畫的,讀的津津有味兒,便也忘了自己最初的疑惑是什麽了。
只是,我萬沒料到,會在一摞帶着插圖的畫冊中,看到金蟬子的《各傳》。
上面記載着金蟬輪回九世,每一世都為了救諸天神佛,不惜受蒸籠活煮,割肉剔骨。插圖畫的極為逼真,将當時的慘象描繪的淋漓盡致,結合着只言片語的文字描述,我仿佛聽到了金蟬在蒸籠裏,炙熱的高溫下,凄厲而無助的慘叫聲。
我又記起在女兒國時,猴子說他在十方幻境中看到金蟬的過去。當他提到金蟬割肉削骨時的蒼涼一笑,他說:“自願?怎麽可能呢?”
金蟬并非自願!又或者說,他雖甘願救人,卻忍不住被活活蒸熟割肉削骨的痛楚!幾番從蒸籠裏掙脫出來,最後衆人不得不綁了他的手腳,将他扔回去!
“怎麽可能呢?”我捧着那本冊子,震驚到無法用語言來形容。
金蟬子,他的過去,竟是這般凄慘麽?莫說是猴子了,若我足夠強大,亦想拼了命的護他疼他。想來金蟬看似冷清,遭到這樣的對待,其實內心比誰都更無助敏感吧。
我指尖發顫,又向後翻了幾頁。後面的內容倒不如之前幾頁沉重血腥,而是在贊頌金蟬的功德。
“金蟬子之骨肉,食之,可生死人、肉白骨,助仙人渡劫,幫妖魔飛升,讓凡人永生。”
“然,食金蟬乃下下之選,更是不得已而為之。故而,金蟬子願以身飼佛,實乃無量之功德。”
“另有一上策,乃……”
我念着,忙向後翻,卻發現那是最後一頁。因為書的右下角破損了些,最關鍵的一句竟缺失了。
“金桃。”這時,門外傳來守山靈童的聲音,他道:“大唐來的取經人已經在山下了,佛祖說這兩日,藏經閣只對他們開放,無關人等暫時回避。你快出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