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六六
“大唐來的取經人已經在山下了, 佛祖說這兩日, 藏經閣只對他們開放, 無關人等暫時回避。你快出來吧。”
得知金蟬子的前世極為凄慘時, 我本已駭得手抖心抖,守山靈童一句“取經人已至”, 直接讓我将手中那本金蟬子的《各傳》扔在了地上。
《各傳》藍灰色的封皮朝上,“金蟬子”三個大字大喇喇呈現在靈童面前。他微微一愣。
“啊…那個…”我心虛地低下頭, 用食指搔搔鼻尖, 笑着打哈哈道:“我剛拿起來,還沒來得及看。唔…我也不怎麽識字,這是什麽書啊?”話畢,彎腰将其撿起來,擱回了原處。
靈童山下打量了我一眼, 想來是他習慣了出家人不打诳語, 不說假話, 便以為所有人都不會說假話了,也不懷疑我所言非真, 答道:“那本是金蟬子的《各傳》, 記載了他的生平。”
“哦,這樣啊。”我應道, 随在他身後出了藏經閣。臨走之前又回頭看了一眼,十分好奇缺了的那一句究竟是什麽。
我突然想到,金蟬子的肉可以生死人肉白骨,我結出的桃子也可以讓人起死回生。所以, 那個更好的“上策”,總該不會是吃我的桃子吧?如此一來,我身上豈不擔負了拯救蒼生的重任?哈哈!
可是又想,這種推測未免有些太過荒誕了,畢竟我只是一棵歪脖樹,又沒有如金蟬那般尊貴的身份和萬人敬仰的地位,更比不上他的樣貌和氣質。
我覺得,拿自己跟金蟬比,簡直就是自取其辱。任誰看了,也都會說歡喜哪兒哪兒看起來都比不過金蟬啊,比他差了不止十萬八千裏咧。
我心裏想着些亂七八糟的事兒,沿着山道一路小跑着下了靈山。
“心裏亂”,是因為得知猴子回來了。距離上次一別過了七八年,而且他走時又是那般情景,一日之內我經歷數度悲喜,感覺如在夢中一般,後來猴子對我說的一切大多數都是恍惚的。
這幾年中我時常回想那日,發覺他一句“等我”,似乎向我承諾了什麽,又似乎什麽也沒有。
如今他回來了,我不知究竟該以何身份或者态度與他相見,是客客氣氣地打個招呼呢?還是由着性子跑上去跟他抱一抱?
至于這“一路小跑”,卻跟心急見到猴子斷沒有半點兒關系。實在是因為山道太陡,逼得我不得不加快了腳程,甚至幾次三番險些從山上滾下來。
嗯…其實跟着急見猴子也有芝麻粒大點兒的關系啦。而且,路上我腳滑了幾次,也确實滾了幾滾。
等我連跑帶滾到達山下時,發冠也晃得歪了,衣服也刮得破了,臉上蹭滿了灰,鞋還跑掉了一只。怎麽說呢?總之就是不能用一個“狼狽”可以形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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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山下并無猴子的身影,連金蟬與悟淨等人的影子也沒有一個。
上山的路不止一條,難道在我下山的同時,他們師徒四人已經從另一邊山上,彼此走岔啦?
想到這種可能,我心裏有些小小的失落。沒能在第一時間見到猴子,這一路我所有的糾結和忐忑,也顯得多餘甚至可笑了。
我嘆了口氣,平複了下因為奔跑而變得急促的呼吸,垂下腦袋,精神恹恹地往我的草屋走。
路上看到小石子兒,便洩憤似得忍不住擡腿踢上一腳;遇到野草之類的,也忍不住洩憤一樣上手扇一巴掌。
我不知自己的氣究竟是哪裏來的,只是覺得委屈。想我盼星星盼月亮地在山下等了猴子七八年,卻連他取經回來的第一面都沒見着,真的好氣啊。
要是我方才沒有下山,直接在大雷音寺門外等着就好了,定能遇得上他。現在可好,猴子進了雷音寺,要傳經還要接受如來的封賞,或許又得陪金蟬将經書送回大唐…
總之事兒多着呢,更不會有時間見我。等他徹底閑下來時,定是幾年之後了。
就這樣錯失了近期唯一一次見他的機會,哎呦,我怎麽那麽笨呢。
我嘴裏叼着一根雞骨草,慢悠悠走到我的小屋前,正要推開籬笆門,動作一頓。
不對!家裏有生人來過,因為院子裏栓了一匹馬。
白龍馬?!
“哎嘿嘿,師父,這如來待咱不薄啊。咱還沒登靈山呢,就在山下蓋了個小屋給咱歇歇腳。”八戒的大嗓門。
金蟬淡聲道:“休要亂說,這屋子明顯是有主人的。你看,鍋碗瓢盆都是剛刷洗幹淨的,院子裏的桃花樹還有蔬菜也都被人精心打理過。”
“是啊,二師兄。”悟淨道:“沒經過主人的允許,師父本不讓進來,是你一路喊着餓,非要進來歇腳找吃食。既然進來了,你就安靜會兒,歇你的腳吧!”
“喲,經還沒取到,你的脾氣倒是變大了,竟然敢跟着師父一起數落我了是吧?”八戒道:“再說了,也不是我自己一定要進來的,是猴子說可以進。他不拿自己當外人,随便吃人家桌子上的果子和點心,我為什麽卻連說句話的自由都沒啦?你再說我,信不信打你!”
悟淨趕忙道:“師父,大師兄!你們看他!”
猴子罵道:“你個好吃懶做的呆子!只會欺負老實人!我看想讨打的是你才對!”
“!”聽到猴子的聲音,我一愣,方才平複下來的心再次急促地跳起來。我将手搭在籬笆門上,深吸一口氣,蓄了半天的勇氣才終于一把推了出去。
門栅摩擦地面,發出“吱嘎——”的聲音。
屋內靜了一瞬。一瞬之後。
金蟬溫聲道:“悟空,你去看看,是不是屋主人回來了。”
我剛邁進院子,草屋的木門便被打開,映入我眼簾的是一雙黑靴一襲紅袍,以及一張我朝朝暮暮思念的冷俊容顏。
彼時,猴子的手正扣在門上,赤金的護腕折射着正午驕陽的光芒,十分晃眼。我呆在原地,微微張口,口中叼着的雞骨草掉在了地上。
這些年,我在草屋的牆邊栽了一整排的桃花樹。一邊栽樹一邊思念猴子的點點滴滴,每當想起他來,皆會不自覺地在心底将他美化幾分,讓他更俊、更強,讓他光芒萬丈,讓他呼風喝雨,讓他披金甲、踏祥雲。
如今花期已至,早已開得滿園艷色。然而,此刻猴子立在一片灼灼的花海正中,竟讓它們在瞬間失了顏色。
此刻我才發現自己以前的那些幻想簡直可笑。即便沒有金甲祥雲,沒有漫天華彩,亦沒有我的想象力,猴子只需随處一站,又随便一個姿勢,已然足夠讓我再也移不開眼。
他擡頭。視線相對。
我心中一陣悸動,在下山的路上想好的所有用來打招呼的話,此刻早已在腦中亂成了一鍋稀粥。我擡起那只光着的腳朝前挪了一步,覺得不妥,便又窘迫地将那只穿了鞋的腳擱在前頭。
如此倒騰了幾下腳,已經距離猴子很近了,卻仍舊沒有想清楚見面後的第一句話究竟該說什麽。
猴子站在兩層木階之上,居高臨下,雖是俯視,但目光平靜溫和,只是其中好像…既沒有驚喜,也沒有…驚吓?
哪裏不對!
見他的态度如此平靜,甚至可以說是十分冷淡了,我心裏“咯噔”一聲。因為窘迫而發燙的臉頰,似乎也如被人澆了一盆冷水那般,熱度頃刻間就被冷卻了。
怕他說出什麽不中聽的,讓我再夢醒一次。我倉皇轉身,想假裝今日不曾見到他,落荒而逃。
這時,猴子卻像是在家裏等侯離人多時那般,極輕地笑了一聲,道:“既然回家了,怎不進屋?”
“!”我如被定在原地,再邁不開步子。
感覺左手第四指好像被什麽扯住,低頭一看,原來是指環上的那根紅線,這才記起猴子将戒指送我時曾說過,他說只要我戴着這紅綢戒指一日,紅線未斷,無論走到哪裏有無危險或者情緒如何,他都知道。
他知道!
這些年,我想他,念他,以主人的身份幫他照顧他的猴子猴孫,讓他在我心裏披金甲踏祥雲…所有所有,他都知道!
所以,在此處見到我,他不會感到意外,也不會感到驚喜,更不會感到驚吓。因為他早就知道我被如來請到靈山做客來了,也知這間房子是我的!
不僅如此,方才我在來的路上小鹿亂撞,激動又忐忑的心情,他怕是也一清二楚。
想到此處,我知道這次自己真的是丢人丢到家了,忙一把捂住臉,低頭對地長嘆,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
猴子卻淡笑道:“歡喜,過來。”
我磨磨蹭蹭往後倒退了幾步,卻始終不敢回頭去看他。我想他現在的笑,應是嘲笑的笑吧。
“過來。”猴子又說了一遍,這次他的聲音突然近了,聽起來好像就在身後。
我忙轉身,誰知回頭間,竟一下撞進了他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