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七一

望見他眸中的冷色, 我不由得在心底打了個哆嗦。他似在發怒, 但又不像是單純的怒火。他有一些焦急地奔進林子裏來, 目光如炬, 恨不能穿透層層密林。

我知道他在找我,因為沒有了那根紅線, 我就脫離了他的掌控。第一次探查不到我的內心,無法确定我的位置, 甚至不知道我在做什麽, 是否還平安,他一定很焦躁,從他的眼神和奔跑時起伏的胸口就看到得出。

最終,他在我面前停下來。他喘息着,臉色微微發白, 捏着我的斷指, 轉動目光找尋着。可我就在他面前, 他卻認不出我。

他早已忘記在蟠桃園時的我了。

如今我化成曾經的模樣,一棵醜巴巴的歪脖樹, 他就站在我面前, 卻還在滿樹林地找我。

我想,這或許是我最後一次近距離看猴子了罷。那麽近, 好像他從來都沒有離我這麽近過。我只要稍微低一下頭,就能吻到他的額頭。若再低一點點頭,就能碰到他微微啓開的唇。

可似乎,他也從未離我如此遠過。他雖然在我面前, 我卻第一次如此明确地知道,他屬于另一個人,從來都不曾屬于我。甚至,就連我們相識的這一場,都是出于他對金蟬的保護。

我想起五百年前的自己,以及五百年前的猴子。那時他為我采來一樹的鮮花,又親自變成一顆大桃子逗我開心。于是,我輕易就對他動情了。

很傻,不是嗎?他才只對我一點點好,甚至都不是刻意對我好,只是圖他自己開心而已,我卻因此無法自拔了。現在想來,讓我心動的,并且一直執着到今日的,也只不過是當初猴子将落花揚在我身上後,他宛若琉璃的瞳仁中盛着的笑容,以及那個被灼灼繁華覆了滿身金光傾瀉間勝卻滿園春|色的我自己罷了。

猴子在我身邊停了一會兒便又向林子深處跑去了。他好像懷疑我藏在某棵樹的後面,或者爬上樹隐藏在一片葉林花海中,于是總是不停地往樹冠上瞧。

我望着他漸遠的背影,直到再看不見,才不舍地收了目光,解下腰間纏着的一株青藤,化回了人身。我腰上的傷痕太明顯,而且般若也在,若不纏一條青藤将疤痕與般若遮住,即便我變成一棵樹,他也能一眼認出。

等确定猴子去了別處尋找,暫時不會返回來,我忙招了一朵矮雲,往西天而去。那雲真的很矮,距離地面還不足一丈。因為我擔心飛得高了,猴子仰頭時會看到。

靈山有諸多規矩,說起來挺麻煩,其中便有一條,“非西天庭人士,登靈山不得運用法力,必須從山腳下一步一個腳印地爬”,這也是之前我每次登山都要耗費半天時間,并且有機會沿路挖很多仙草的緣故。

這次,等我飛到靈山腳下,跳下雲端準備登山時,遠遠望見守山靈童站在山路口,不知在接引誰。

我區區凡界一小妖,自不會天真地以為對方是在等着接我,但出于禮數,還是主動去打了招呼。我道:“靈童,你好啊,大清早的在這裏等誰呢?”

“金桃。”守山靈童客客氣氣對我點頭,他臉上還帶着瘀青,一只胳膊吊在胸前,看起來傷得不輕。我想也許是半月前被猴子大鬧西天時打的吧。他用那只還能活動的手做了個“請”的動作,道:“請随我來吧,諸位佛祖已經等候多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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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愣,問:“佛祖怎知我今日會來?”

守山靈童道:“佛祖洞悉萬物,自然知道你今日會來。”

“啊…你說的好有道理。”我恍然大悟,随着靈童登上了一朵金色蓮花臺,道:“那可真是麻煩你了,明明傷得快半身不遂了,還要來山下接我。”

“……”守山靈童嘴角一抽,瞥我一眼,沒再說話。

“拜見佛祖。”我雙手合十,低頭向如來彌勒燃燈三人請安。

如來坐的位置極高,他的法相也極高大,金光閃閃,宛若一座巨大的金山。不,在我面前的是三座亮瞎人眼的大金山。相比之下,我顯得微渺到還不如一只螞蟻。此刻,三座金山一齊居高臨下地俯視着我,滿含慈悲的佛眼深沉地望來,在我身上投下層層暖意。

如來道:“金桃,明日便是我佛門子弟五百年一度的大道法會,亦是我西天諸佛的生劫。你決意代替金蟬,主動獻出金桃嗎?”

他的聲音亮如洪鐘,聽着沒怎麽用力,而且他的嘴巴離我又很遠,可偏偏整座大殿都在回蕩着他的聲音。“嗡——”“嗡——”“嗡——”灌入我的耳朵。

我道:“是,我甘願助西天諸佛渡劫。”

“很好。”如來笑容慈愛,道:“此舉功在千秋,德庇三界。金桃,屆時,世人都會感激你的。”

“會不會有人感激,我并不在乎。”我拱拱手,道:“但我有一個條件,希望您能答應。否則,說什麽我都不會将桃子交出來的。”

如來道:“那是自然,我們是不會強迫你交出桃子的。”

彌勒在一旁提醒道:“結不結桃子,開不開花,只在金桃一念之間。若他真的不想将桃子交出來,咱逼他好像也沒用吧?”

“……”我面無表情。

燃燈喝一口清茶,緩緩将杯子擱下,揚起他長長的白眉毛,笑道:“哦,什麽條件你說來聽聽,看我等能不能辦得到吧。”

我笑:“很簡單,明天,我只想披金甲,踏祥雲。在我結桃子的時候,我想有一萬個人…至少要一萬個人在場。我要當萬衆矚目的大英雄!”

“哦,你說這個啊。”如來略一沉思,道:“這個簡單。”

我又道:“不過,有一個人我不希望他在那時出現,所以有勞三位佛祖出面,幫我擋上一擋。不過…”我眼神稍暗,“或許即便不攔着,他也不會出現吧。”

我口中的“他”指的是誰,如來他們似乎早已心中有數,于是也不多問,只互相對望一眼,點頭道:“好。”

“多謝佛祖。”我道。

如來一擡手,立刻上前一位青衣小沙彌。他長得眉目清秀,面白唇紅,很是讨喜,偏偏目光與氣質皆有幾分金蟬的神|韻,清冷如玉。

如來道:“金桃,在參加大道法會之前,你要先沐浴更衣,還要行諸多禮節,且讓空明帶你去吧。”

空明是那小和尚的名字,他看起來與我差不多大年紀,在人間也就是個十八|九歲的少年郎,偏偏他沉默寡言,渾身上下都有一種不符合年紀的深沉在。許是經書念多了,才少了些少年人的活潑吧。

空明小和尚帶我去沐浴焚香,路上我試着與他說話,可幾次三番搭腔,他都不理我,只眼觀鼻,鼻觀心,目光平和地往前走。

我覺得他這人沒趣得很,于是也不拿自己的熱臉去貼他的冷屁股了。

沒多久,到了天池聖地。

出現在我面前的是一汪熱氣騰騰的靈泉,水面上飄着仙霧,四周山林環繞,長滿郁郁蔥蔥的樹木,很美,也很好。

空明淡淡道:“就是這裏,你去洗澡吧。”

這是他一路走來,第一次對我說話。我有些訝異,他的聲音如絲弦扣月,又如琴瑟擊石,極好聽。

于是我道:“你的聲音這麽好聽,只用來念經真是可惜啦。”

他用疑惑地眼神看着我,道:“我這一路都在想,師父常說佛祖曾割肉喂鷹,金蟬曾以身飼佛,而如今…你只是一只妖,為何也甘願獻出自己的元神,來救與你毫不相幹的我呢?”

“……”原來他一路不說話,并非是因為性格寡淡,而是因為在思考問題。可他的問題有些複雜,我一時答不上來。

空明小和尚皺着眉頭,看起來極為困惑,道:“佛祖、金蟬、你,你們是怎麽做到的?為什麽思想覺悟都這麽高,做的事都這麽偉大呢?”

“……”他這個問題我似乎能解,于是扯扯嘴角,道:“佛祖與金蟬甘願舍身,是因為他們都有一顆慈悲心啊,悲天憫人,以救蒼生為己任。”

空明道:“那你呢?你難道不是嗎?”

“我?”我轉身沿着青石臺階一步步走進靈泉,将身子沉入水面,苦笑道:“你說我偉大,可真是太擡舉我了。我之所以願意獻身,一是因為我欠了別人的情,要還人情債;二是因為我曾有一個追逐一生的夢想,如今夢碎了,就突然不知道自己為何活着了。我想啊,做人其實挺難的,還不如做半截什麽都不懂的朽木好。”

“啊?”空明顯然對我的回答不太滿意,他道:“你因為受到挫折就赴死,這明顯不就是逃避嗎?”

“呵,剛才我同你說話,你不理我。現在怎麽又突然話多起來了?”我笑得頗多無奈,疲憊地擡擡手,道:“趕緊走吧,別在這裏站着了,我想一個人待會兒,靜一靜。”

空明走後,我在溫泉中泡了會兒。我這輩子還沒泡過這麽好的溫泉,可舒服!

我将身子靠在岸邊,手拍着水,看着水花飛濺,在陽光照射下,似乎出現了一彎彩虹。我眯起眼睛,望着忽遠忽近的彩虹橋,似乎在橋上看到了猴子的身影。

我伸出手,虛握住那道影子,就好像握住了自己執着了五百年的夢。

我知道,明日當我出現在大道法會上時,一定是金甲披身腳踏祥雲的,會有至少一萬個人看着我,讓我在萬衆矚目時,成為所有人心中的蓋世英雄。我會在最光輝最燦爛時,将花開滿全身;亦在最光輝最燦爛時,帶着微笑與榮耀離開。

這樣想着,我的內心似乎平和了許多,身子慢慢放松,閉上眼睛向水中沉去。

過了不知多久,我突然感覺有什麽将我淹沒,溫熱的流體輕輕劃過肌膚,不失溫柔,卻是那麽的沉重。如同被巨石壓住了心口,我好像快不能呼吸了。

“呼啦!”有人跳入水中,将我從水底托出水面。他的力氣不算大,只能半拖半抱着我,将我帶到岸上。

“金桃,金桃……”那人低低喚着,輕輕拍打我的臉頰,又一下一下按壓我的胸口。

“咳!咳咳咳!”我嗆出兩口積水,緩緩睜開了眼睛。眨掉睫毛上沾着的不知是淚水還是泉水的水珠,望着俯在我上方的那張如冰似玉的臉,茫然道:“咳,金…金蟬,我…咳咳,我這是怎麽了?你又為何會在這裏?”

“聽說你來了靈山,在此沐浴,我便過來看看。誰知你竟然溺水了,還好還好,你能醒來。”金蟬道,将我扶起來。為了救我,他跳入水中,此刻一身潔白的袈|裟已經濕透了,他唇上也沾着水珠,看起來就像一朵剛出水的清蓮。

“謝謝你,咳咳。”我胸口還是有些不舒服,又嗆咳了幾聲。金蟬體貼地為我拍拍背。我感覺好些了,才垂眸,輕聲解釋道:“可能,可能我睡着了吧。”

“只是睡着了啊。”金蟬一怔,然後抿着嘴輕輕笑了,道:“我還以為你……”

我喘了口氣,道:“以為什麽?”

“沒什麽。”金蟬淡聲道,他認真瞅着我,問:“你已經知道自己是諸佛渡生劫的關鍵了,那你…真的決定,明日在大道法會上獻出桃子嗎?”

“是。”我道。

金蟬道:“如果你不願意,也沒關系的。你知道,即使沒有你,有我也一樣。而且,悟空那裏…”

“大聖……”我笑了笑,道:“的确。大聖沒有我可以,但他不能沒有你啊。”

金蟬忙道:“我不是說這個,金桃,我是說明日的大道法會。”

“我知道你說的是大道法會。”我道:“金蟬,上次你去花果山時怎麽不直接對我說我才是解救諸佛的良藥呢?你為了護着我,願意犧牲自己。可你怎麽不想想,如果我眼睜睜看着你因我而死,卻無動于衷的話,我的良心得壞成什麽樣啊?而且,犧牲我一個,可以救那麽多人,也不算虧吧?”

“……”我這一問,倒讓金蟬語塞了。沉默了會兒,他道:“你能這樣想,就再好不過了。但結桃子要消耗諸多元神,金桃,我擔心你明日會……”

“會死麽?”我笑着打斷他。

“……”金蟬的眼神裏有了一絲同情,他沒有回答我,只是從袖中取出一個特制的白玉淨瓶遞給我。

我接過瓶子,好奇地打量着,道:“這裏面是什麽?”

“是……”金蟬似乎有些不知如何開口,他很少有這種時候。

我心中突然有種不太好的預感,進而一陣莫名的煩躁,于是沉聲道:“這裏面是什麽?如果你不告訴我,我是不會收的!”

“這裏面是…”金蟬道:“是我的半個元神。”

“!”我一驚,差點兒把淨瓶掉在地上,道:“你給我你的元神做什麽?”

金蟬道:“憑你自己不足五百年的修為,四千顆桃子結出來,定會使你元神枯竭,若魂飛魄散了,便連轉世投胎的機會都沒了。明日在大道法會之前兩個時辰,你記得将這半個元神吞下,确保與你自己的融合。我數千年的修為,定夠幫你結桃子的了。”

“不,金蟬,聖僧,這個太貴重了,我不能要。”我道,忙把東西還給他,“你的修為再高,少了一半的元神,也要至少數百年才能恢複吧?我沒事,你不用顧及我的。”

金蟬将瓶子推給我,道:“金桃,我不是為你,即便今日不是你,是別人,我也一樣會将元神分一半給他的。”

是了,金蟬一向慈悲,我若是別人,他也一定會救的。看這架勢,今日我似乎推辭不掉了,只好暫時收下。但我萬萬不敢真的吞了他的元神,否則他若因為少了半個元神以後出現什麽不适,我該怎麽對猴子交代?

我将淨瓶收入懷中,不無感激道:“那就多謝你啦。”

“不謝。”金蟬搖搖頭。這時空明取了一件明日大道法會上要穿的新衣服拿來給我換,金蟬不方便多待,便起身走了。

我目送他離開,覺得他步伐穩健,不像是少了半個元神後孱弱的樣子,心裏有些疑惑,于是打開淨瓶的蓋子,往裏面瞧了一眼。

這一眼,卻讓我的心驀地如被烈火煎熬,狠狠灼痛起來。

那半個元神,或者說是幾乎一整個元神,蘊含的靈力根本不像金蟬的靈力那般溫潤清透,細水長流。相反,它如九天洪泉一般磅礴洶湧,帶着雷霆之勢,霸道又淩厲。可金芒與赤色交織,偏又生出幾分溫柔缱倦來。

淨瓶裏的元神,不是金蟬的,而是猴子的!!!

作者有話要說:明天中午用一章2000字的短小君,歡喜就真…真的涼了。感覺自己不會控制字數,明明我計劃這一章就涼的,可還是爆字數了,嘤嘤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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