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七十

猴子說, 他想我了。在西天的半年中, 他時常會想起我。在取經的路上, 亦是對我放心不下。

似乎他這句話, 暫時讓我忘記金蟬對我說過什麽了。猴子沒有提及無字天書以及金蟬不得不再次進入輪回舍身獻佛的事,甚至都沒有對我解釋一句, 他為何會帶着滿身傷痕回到花果山。

我想,他也許是如我不知該如何開口向他說起金蟬一樣, 他也不知該如何對我開口吧。

馬猴将軍說的不錯, 猴子很會玩。等他的傷勢又好了些,便整日帶着我與小猴子們玩老鷹捉小雞,或者一二三木頭人。

嗯……我覺得有些不公平。

因為每次老鷹捉小雞,他當老鷹,我做母雞時, 被捉的往往是我這只“老母雞”;而若是他做母雞, 我做老鷹, 則游戲就演變成了“母雞捉老鷹”;至于一二三木頭人,則更不用說了, 猴子一個定身法将我們全部定住, 便人人都是“木頭人”了。

他瞎胡鬧。于是我率領所有的小猴子一起抗議。

“大王!你耍賴!”

“大王!你耍賴!每次都只捉歡喜哥哥,不捉我們!”

“大王!你耍賴!每次捉了歡喜哥哥還要親一親, 以前捉我們時,你都不親的!”

猴子登高一呼:“滾滾滾!抗議無效!”

我瞪他:“長留哥哥!你太過分了!大家明明一起玩,咱們的游戲規則請公平一點兒好嗎?”

“你說什麽,我聽不清。”猴子将手一抄, 抖着腿,又勾勾手指道:“哎,上來,到我耳朵邊來說。”

我手腳并用地爬上那塊大石頭,扶着他的肩膀,踮起一點點腳尖,湊到他耳朵邊,道:“我說……”頓了頓,我大叫一聲“啊——!”

“我艹了!”猴子趕忙将耳朵移開,死死捂住。他退開一步,嘴角抽搐地看着我,道:“過分了,你這樣就過分了啊,聒死我了要!聾了聾了。”

“真聾了?”我狐疑地看着他,上前拉開他的捂耳朵的手,道:“別捂着,我這樣說話,你還能聽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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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不到。”猴子搖頭。我又向前湊了湊,問:“現在呢?”

猴子搖頭,“聽——不——到!”說着,他突然狡黠一笑,轉身将我抱起扛在了肩上。

我大驚失色,蹬着腿大喊:“救命,放我下來,放我下來!”

“讓你皮,讓你吵我耳朵。”猴子笑着不輕不重地拍了下我的屁股,恐吓道:“別亂動,否則一會兒摔了別怪我。”

我果然聽話,乖乖不動了。只是趴在他肩上,頭朝下,被他晃得腦袋暈乎乎的,好像困擾了我多日的“金蟬”“生劫”“無字天書”等等,全部随着被晃成了一團漿糊,印象模糊了。于是我心情也不自覺得好了很多,将那日的事都忘了。

在一群小猴子的喝彩中,猴子将我一路扛去了水簾洞。幾個猴崽子還想往洞裏跟,卻被猴子用一道結界擱在外面了。他将我仍在他那張巨大的鋪了白虎皮褥子的石床上,緊接着也上了床。

在這張床上,我只與長留哥哥睡過一夜,便是從牛坑裏出來的那次。我将自己的行李帶來花果山,讓馬猴将軍幫我倒騰了個房間,這些日子一直睡在自己房間裏。

如今被猴子這般扛到他床上,我忙往床內側滾了幾滾,揪着自己的衣服,紅着臉,道:“大白天的,你要做什麽?”

猴子正在脫靴子,聞言動作一頓,回頭見我羞答答小媳婦模樣,立時笑了。他一巴掌拍在我腦門上,道:“你腦瓜裏瞎想什麽呢?”

“……”我臉更紅了,尴尬地轉了個身,拉過被子蒙住頭,背對着猴子把自己縮成了蝦米。

猴子在我身邊躺下,也沒碰我。房內突然變得極為安靜,隔着被子我尚能聽到他的呼吸。

過了會兒,猴子也許以為我睡着了,他輕輕喚了聲:“歡喜?”

我本想拉開被子露出頭,但感覺他接下來還有話要說,于是忍了,屏住呼吸等着。

可猴子什麽也沒說。他放輕了動作,翻身慢慢靠過來,胳膊從我腋下穿過,輕輕擁住了我。

直到我真的快要睡着了,才模模糊糊聽他極小聲道:“歡喜,他們騙了我,經書是無字的,現在…我該拿你怎麽辦?”

該拿我怎麽辦?不該是拿金蟬怎麽辦麽?還是說他想護着金蟬,想為了金蟬與西天為敵,卻又顧忌着我?是我的存在…讓他為難了?

我在最後一絲清醒彌留之際胡亂想着,還沒想出個所以然來,就沉沉睡着了。等再醒來,只以為自己做了個夢,連猴子對我說的那句話,也忘了個幹淨。

猴子不在。我赤着腳下床。在門外在玩蹴鞠的小猴子看到後,忙催着我去穿鞋,說地上涼,又說他家大王的兩位師弟來做客了,正在隔壁房間說事。

我去穿了鞋,洗漱完之後在床邊坐了會兒,覺得無趣,于是跑出門和那群小猴子一起玩蹴鞠。我本想去找猴子,可又怕他師兄弟三人有什麽重要的事情要商議,不方便我聽到,才作罷了。

與小猴子玩了将近一個時辰的蹴鞠,我卻連半個球都沒進,感覺今日運道不順,便沒有了繼續玩的興致;,擺擺手道:“今天我倒楣,老是踢不進!不玩了不玩了,你們玩吧。”

小猴崽子拉住我,道:“歡喜哥哥,再玩一次嘛!最後一次!也許就時來運轉了呢?”

我禁不住他軟磨硬泡,只好道:“好吧,最後一次啦。”

于是大家又開始傳球,有人把球傳給我,我飛起一腳,結果沒踢到球…鞋反而掉了…!

“我艹了!”我可能跟長留哥哥學會了,忍不住罵了一句粗話,氣鼓鼓地道:“都說了不玩了,真特麽倒楣!”

“歡喜哥哥別生氣,我去給你撿鞋。”小崽子道。我一擺手,道:“你接着玩吧,我自己去撿就行。”

鞋飛得不遠,只是落的地方有些湊巧,正好掉在猴子與八戒三人待的那間屋子門前了。我赤着一只腳,灰溜溜跑去撿鞋,正蹲下穿鞋的時候,無意聽到裏面傳來的說話聲。

悟淨焦急道:“怎麽辦啊大師兄,明天師父就要上蒸籠了。”

我一怔,他們原來在議論金蟬的事麽?不知怎地,我穿好鞋之後竟移不開步,仍舊蹲在門外聽着。

猴子沉默:“……”

八戒咋呼:“猴哥兒,你倒是說句話啊。”

猴子道:“你想讓我說什麽?”聽不出情緒。

悟淨又道:“大師兄,前些天你在西天大鬧一通。你以為你打傷了那麽多人,真的可以獨善其身跑到花果山躲清閑啊?還不是師父給你善後,在如來面前跪了三天三夜為你求情,如來才寬容你了。如今師父再次舍身獻佛的。可是,明明有更好的方法,而且時機已經成熟,咱們為什麽不用呢?”

猴子有些難以置信,道:“什麽?師父為我,跪了三天三夜?”

我心道:金蟬默默為猴子做了這麽多,竟然還不讓猴子知道,他應該很喜歡,很愛猴子吧?可是,怎麽又有更好的方法了?不是說猴子他們取的是無字天書,根本沒有用嗎?

“這還有假,只是師父不讓我們對你說罷了。”八戒道:“吃了師父的肉,也無非是再撐五百年而已。可吃了金桃,可就是永生永世都不會再有生劫了。一勞永逸啊,我的哥!”

金…桃?我茫然地眨眨眼睛,心想,他們是在說我嗎?

悟淨急了,道:“師父不想你為此為難,所以一直沒能開口。可我想了,不就是幾個桃子嘛,大師兄,你去給歡喜小師傅說一說,讓他結幾顆出來不就好了。還是,你真的要眼睜睜看着師父被活活蒸死?”

猴子他們真的是在說我!我的桃子能幫諸天神佛渡劫永生?我比金蟬還管用?而且這次…金蟬是為了護我,才獻身的?

信息量太大了,我一時消化不過來,只好石化了一般,傻愣愣地蹲在門前,聽他們道。

“你說,師父是為了歡喜,才甘願獻身的……”猴子道,這次他的聲音可以聽出明顯的發顫。

“不然呢?”八戒道:“我和沙師弟是才聽說,若想讓那棵金桃樹開花結果,就必須先讓他動情。但你不一樣。你早在十方幻境時就知道唯有金桃可以永生,亦知道唯有動情才能讓他開花結果。你敢說,當初自己接近他,不是為了這個?如今他不止一次為你開花結果,你現在怎麽就不能去給他說說,讓他再為了你,開一次花結一次果呢?”

“你早在十方幻境時就知道,唯有金桃可以永生,亦唯有動情才能讓金桃開花結果。你敢說,當初你接近他,不是為了這個?”

“!”

聽到八戒的話,我如遭雷劈。

猴子知道!他一早就知道我才是那個能讓諸天神佛順利渡劫的良藥!也只有我,才可以救金蟬!

而當初猴子說“五百年前,條件尚不允許”,指的也不是他說的“沒找到取經人”或者“等不及取經”,而是那時的我…還不會開花!

猴子騙我,他一直在騙我!

那麽,他接近我,待我好,究竟是真心的,還是只為了騙我動情,讓我能夠開花結果呢?我想起那天金蟬來找我時說的話,他說猴子為了他,甘與諸天神佛為敵。猴子是護着金蟬的,從始至終,正如我一直追在他後面一樣,他亦無怨無悔地一直跟着金蟬。

可,別人不知道,難道猴子也能不知道嗎?我是可以結出讓人起死回生的金桃來,但結桃子,耗費的是我的元神哪!

我又想起在十方幻境,我見他被熾焰蛛的火燒傷後,用所剩不多的元神結出一個桃子,小心翼翼又無比鄭重地交到他手上。兩次,在五行山的日子,我有兩次如此鄭重地将桃子給他吃,告訴他,那是我的元神。想來,那個時候他就已經知道,我是天上地下唯一一株金桃樹了吧。

那他,是從那個時候就開始接近我了嗎?或者更晚一些,又或者更早一些?然而,無論是三者中的哪一個,我都覺得,那時元神伴着真心拱手相送的自己,顯得多麽可笑,又多麽凄涼啊。

但八戒說錯了。猴子從未主動接近過我。是我,一直在追着他走。

我如飛蛾撲火,傾盡所有,只為了無限接近心中向往的那個太陽。可等我發現,那太陽的熱度并非我能承受時,早已沒有了回頭的餘地。

我倉皇起身,跌跌撞撞跑開了。究竟是誰給我的勇氣,讓我一直蹲在門外偷聽呢?又是誰給我的勇氣,讓我等着猴子開口,請我結幾個桃子給金蟬呢?沒有人給我,所以,我只能逃了。

假裝沒聽到吧,假裝什麽都不懂。可是,聽到了就是聽到了,怎麽才能假裝呢?

“歡喜哥哥,你去哪裏啊?不玩了嗎?”小猴子抱着灰色的橢圓形球體,一臉天真的望着我。

我抹掉眼角溢出的一滴淚,笑着走過去抱抱他,道:“不玩了,你們玩吧,我下山轉轉,興許晚上就回來了。但也或許……”

但也或許就不回來了罷,我還沒想好。

但我已經在心底想好了另一個決定。我不想等着猴子求我救金蟬。

既然金蟬是為了救我才舍身獻佛,我不欠他,還他就是。不就是幾顆桃子嘛,小爺很有骨氣,給他便是!

小猴子懵懵懂懂看着我落寞離開,只疑惑了一小會兒,便又和同伴們一起玩耍起來了。

我沒有動用法力,徒步走下山去。走到半山腰時,突然左手第四指上的紅線瘋了一樣亂跳起來,扯得我的手指都有些痛了。

我一遲疑,低頭将那根線紅得異常鮮豔,甚至閃着金光,它繃得筆直,似乎就快斷了。我讷讷擡起左手,望着那枚指環,知道是猴子發現我不在了,正作法找我,并用讀心術探查我心裏在想些什麽。

我笑了。也不知猴子當初将這枚指環交給我時,究竟是為我好,還是只為了監視我的一舉一動。不對,指環是長留哥哥給我的,他待我是真的好,應該不會害我。可,猴子花樣那麽多,本領又大,也許長留哥哥也是他用戲法變出來騙我的呢?

不對,好像我現在心裏想什麽,猴子都知道吧?哈哈,他現在一定急瘋了,否則也不會這麽拼命地扯那根線。不過也好,我還有那麽一絲絲幻想在,希望八戒說的都是假的。

于是,我在心中默念:“長留哥哥,我知道我心裏想什麽,你都知道。你別着急,我現在平安無事。我只想問你一句,你也只需回答是,或者不是。”

紅線立刻安靜了,過了會兒,才輕輕顫動了一下。

知猴子聽到我說什麽了,我繼續在心底道:“我問你,在過去五百年中,你可曾想過讓我替代金蟬?若是,你就扯一下線,若不是,便扯兩下。”略一頓,我喘了口氣,補充道:“別騙我。不管怎樣,我都不希望你騙我。”

良久,我的第四指被輕輕扯動了一下。我死死盯着那根手指,想等它動第二下。可過了很久很久,紅線依舊死寂。我知道,我可以死心了。

“長留哥哥,你救過我多次,我欠你的,我也願還。金蟬的事交給我吧,我救他便是。只是,若有來生,我只求你我,不相欠,不相見,不相念。”

我伸手去摘那枚指環,卻發現怎麽都摘不掉了。我又取出水逆去斬那根狂顫抖的紅線,可猴子一直能先一步窺探到我的心思。他在線上注了磅礴的靈力,我的劍剛碰到紅線,便立刻被彈開,切也切不斷。

我想,大聖,你将事做的好絕啊?可你以為這樣我就沒辦法了嗎?嘴邊揚起一抹譏笑,我舉劍,一下将第四指齊根斬斷。

橫豎我是棵樹,別的不多,但枝幹沒有幾千也有幾百。斷一根手指無非疼一下而已,随後就立刻長出新的了。望着地上那根斷指,紅線落入泥沙中,終于不再顫動了。說不出心中什麽滋味兒,我在那根斷指上狠狠踏了一腳,罵一聲“真是我艹了!”然後頭也不回地往山下走去。

這時,我聽到身後隐隐傳來猴子的聲音,又像是在天上,只不過隔的有些遠,聽不太準。我突然想到,方才猴子探了那麽久,早就該确定了我的大體方位,此時即便是紅線已斷,也差不多該找過來了。

我可不想被抓回去,怎麽辦?我疾走兩步,看到路邊半山腰的桃林,立刻一頭紮了進去。林子裏桃樹居多,但也有梨子杏子諸類。猴子火眼金睛,我要藏裏面不容易。可,我的真身便是一棵樹啊。

火眼金睛看到的本就是在妖物幻化成人之後,識破他的真身。而我的真身就是一棵桃樹,只要我變回桃樹的模樣,往樹堆裏一紮,任他去找,這千千萬萬棵樹裏怕也找不出我來了。

于是,我将自己恢複真身,站在了樹棵桃樹之間。也是這時,猴子的身影出現在我之前站的位置。他在路邊站了會兒,應該是在查探我的氣息。突然,他俯身從地上撿了個什麽東西。

從我的位置,只能看到他一個側臉。他的手捏着我那根斷指,不住的發抖,臉色更是沉得可怕,好像要殺人一般。看來我逃跑,真的是惹怒他了。不過也多虧我跑的快,否則被他捏着的或許不是斷指,而是我的小脖梗子了。

我正慶幸着,誰知猴子好像察覺了什麽,猛地轉頭,一雙灼目的金色眼眸冷冷往我這邊看來!

作者有話要說:歡喜今天還是沒涼…下一章繼續…嘤嘤嘤…還有,猴子真的不渣,真的不渣…把所有板磚給作者菌,把小花花留給大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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