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七五

猴子收了傘, 緊追幾步, 問:“大半夜的, 你幹什麽去?”

本仙君頭也不回, 道:“去找仇無計,我肩膀疼, 換藥。”

“我跟你去。”猴子道,拉住了本仙君的手腕。

本仙君一頓, 向他側頭, “既然大聖知道此刻是夜深時分,定也知,若被人撞見你我在藥仙府上同進同出,恐怕不妥罷。”

猴子不由分說,招來筋鬥雲, 将本仙君半拉半抱着登了上去。

“沒什麽不妥, 誰愛說誰去說吧, 我不在乎。”猴子道,等筋鬥雲飛得高了, 确定本仙君無法從他身邊溜走, 他才松開了我的腕子。

本仙君轉轉手腕,往遠處看着。

九重天以下的諸天庭有晝夜之分, 而到了九重天以上的高度,卻是不分晝夜一片通明了。此時,前方的雲層淺薄,萬裏無風, 天色清明,晴光甚好。

望着如此美景,本仙君不大好說出煞風景的話,但還是輕輕舒了口氣,道:“我在乎。以前是我年紀小不懂事,可現在我想通了,您是佛門中人,怎麽說…也不能讓人随便傳什麽閑話……”

“不是了。”猴子淡聲道:“已經不是了。”

“!”本仙君一愣,不知是不是自己理解的那個意思,猛地轉頭看他,道:“不是什麽?”

“不是佛門中人。”猴子望着我的眼睛,一臉平靜道:“我還俗了。”

“什麽?!”本仙君驚道,忙伸手去摘他護額。

猴子十分配合地稍稍低頭,讓我不費力氣地将其向上移了寸許。

看到他額上的象征着金身的一點朱砂佛印已經不複存在之時,本仙君心中有些茫然。指腹輕輕磨着他原本該印着朱砂的位置,我喃喃道:“為什麽,你…好不容易才擺脫‘妖身’,修得正果,怎麽金身說不要,就不要了呢?”

“沒事的。”猴子扯扯嘴角,含笑道:“我想還俗已經不是一兩日的事了,記得在柢山時,我便對你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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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是說過。”本仙君輕輕點頭,被猴子笑得心頭五味雜陳。

“還俗”二字,說起來輕巧,但佛門規矩衆多,豈是說還俗便還俗的?而且猴子又是西天的“鬥戰勝佛”,身份舉足輕重,若想脫離佛門,數道天雷是少不得的。而且佛骨生生從體內剔除又是怎樣的痛苦,只有經歷過的人,才能真正知道。

自古以來,因為承受不住剔佛骨的痛楚,還未踏出空門便丢了性命的,大有人在;因為失去佛骨毀掉金身,而修為盡失,落得連凡人的體魄都不如的,亦不乏少數;而在剔佛骨的過程中守不住心脈,一念入魔,堕入阿鼻地獄的人,更是比比皆是。

而猴子卻笑着對本仙君說,“啊,我還俗啦,早就對你說過,我想還俗了。”就像是在說,“啊,我吃飽啦。今天的面條不錯啊。”

他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多麽愚蠢,又多麽讓人…心疼的事啊。

猴子似乎看透了本仙君此刻的心思,他拉下本仙君的手,輕握着,笑道:“沒事,你看我現在,不是好好的嗎?”

“是好好的嗎?”本仙君抽回手,凝視着他,道:“你這幾天照過鏡子沒有,臉色白的吓人。”

“……”猴子手一空,低頭蹭蹭鼻尖,笑的有些不自然,道:“啊,真沒事,都好的差不多了。”

本仙君移開目光,淡聲問:“什麽時候的事?”

“前幾天。”猴子如實道:“你還昏迷的時候,我想等你醒來,給你個驚喜。”

難怪本仙君醒來看到猴子的第一眼,就覺得他的臉色白得不自然,人也顯得異常憔悴。

“呵呵。”本仙君冷笑一聲,道:“驚吓還差不多。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你這不是瞎胡鬧嗎?你都多大的人了,怎麽還能幹出這麽幼稚的事。明明有傷在身,剛才竟然還主動找罪受,被雨淋被雷劈,你是嫌自己命太長嗎?”

“反正生死簿都被我銷了,又死不了。”猴子小聲分辨。

“你!”本仙君突然不知說什麽好。

猴子忙道:“你別生氣啊,我保證沒有下次了。”

“呵呵。”本仙君繼續冷笑,道:“小仙不生氣。為這點兒小事兒,犯得着嗎?再說了,大聖您是誰啊,厲害着呢,用得着別人擔心嗎?”話畢,我将手背在身後,轉身不再去看猴子了。

“真生氣了?”猴子湊過臉來,追着我問。

“沒有。”本仙君道,“真沒有。”其實,比起生氣,我還是後怕更多一些吧。

說話間,已經到了藥仙府上。還未進門,已經可以聞見院子裏飄蕩的藥香味兒。

本仙君二人下了筋鬥雲,小藥童十分伶俐地跑出來迎接,帶着我們去找仇無計。

院子裏站滿了人,各位仙家平日再風光,一旦生病了,有個頭疼腦熱的,風采就會大打折扣,一個個無精打采長籲短嘆,呻|吟聲一片。

“怎麽了這是?”本仙君疑惑。

藥童解釋道:“近日三重天起了一陣流感,衆仙家一起害了傷寒。這不,都來求醫問藥來了。我家君上正在藥房忙着趕制驅寒除濕的藥丸呢。”

彼時,仇無計正埋首在堆成小山一般的藥材後,兩手抓滿搗成爛泥的藥膏,将它們搓成藥丸。見本仙君與猴子來了,他起身過來打招呼。

“大聖,丞顯君,有失遠迎啊。”仇無計伸出滿是藥泥的手。

本仙君望着他的手,尴尬地笑了笑,道:“您這是忙着呢哈,握手就不必了,您繼續忙,我再等一等。”

仇無計意識到自己手上都是藥,也覺得不妥,于是亦尴尬地咧咧嘴,将手按到水盆裏去洗,道:“不忙不忙,只是二位來的湊巧而已。唔,丞顯君是來換藥的罷。”

“嗯,是。”本仙君點頭。

猴子道:“他的傷口似乎又裂了,而且白天沾了水。”

“沾了水?”仇無計道:“這個可能要嚴重些了,丞顯君,你找個凳子坐下,我給你看看。”

猴子拉過來一張太師椅。本仙君從善如流,坐了上去,伸手解開衣服,褪到半身處,露出整個右肩。猴子看到紗布上滲出的淡粉色的血跡,眸色一沉,道:“無計,你說…他的傷口是不是恢複得有些過于慢了?這都三個月了,怎麽還會撕裂,遲遲不肯愈合?”

“這個,小仙只能說每個人的體質不同,傷口愈合的速度,也因人而異罷。”仇無計洗完手,取過帕子擦着,往本仙君這邊瞥了眼,笑眯眯道:“丞顯君,今日大聖在這兒,拆紗布這種事兒,就不用小仙動手了罷。”

本仙君拿他曾經說過的話回嘴,道:“您是醫者,怎麽可以對本仙君撒手不管呢?”

“呵——”仇無計笑了聲,擱下帕子,往門外走着,道:“我去取藥。方才您也看到門外了,還有人排隊等着看病,為了節省時間,希望我回來的時候,紗布已經拆好了。”

“哎!”本仙君喊住他,道:“那什麽,大聖的身子好像也有些不适,你先來給他看看,需要什麽藥,一起拿過來。”

猴子眼神微亮。仇無計退回來,為猴子把了下脈,突然眉頭一緊。

“怎麽了?”本仙君道。

猴子與仇無計交換了個眼神。仇無計松開猴子的脈,笑道:“無大礙,虛火過旺,吃些降火|藥就好了。”

猴子緩緩理了下袖口。

“呃,降火……”本仙君坐在冷板凳上,光着背,總覺得就這樣對着猴子有些不妥。這時,他冰涼的手指尖一下按上本仙君的肩膀,吓得我身子一緊,輕呼道:“啊!”

“我拆紗布。”猴子道,語氣含笑:“你別聽仇無計瞎說,什麽虛火過旺,他胡亂編的。”

本仙君面紅耳赤,猴子一圈圈給我解着紗布,我則低着頭盯着自己的腳尖。只是解到最後一層時,半幹的血漬被撕裂,疼得有些難忍。

“嗯!”本仙君悶哼了聲,聲音不大,但猴子還是聽到了。他掌心向上,本仙君便一把抓着他的手,緊緊握住。猴子就勢将我虛攬在懷中,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撕着最後一點兒紗布,溫聲道:“再忍一下,就快好了。”

“嗯。”本仙君趴在他臂彎裏,疼得指甲都快掐進他肉裏,悶聲道:“那輕點兒啊——啊!!!”本仙君慘叫一聲,淚水直接飙出了眼眶。

“斯——”猴子被我掐得抽了口冷氣。他丢掉紗布,輕輕拍着本仙君的後腦,道:“好了好了,解下來了已經。”

“喲,大聖動作蠻快啊。”仇無計取了藥回來。

本仙君抹抹眼角,從猴子臂彎裏退了出來。猴子輕咳一聲,道:“你看看他的傷口。”

“剩下的交給我吧。”仇無計道,将手中的一大包藥材遞給猴子,頗為嚴肅地道:“降火的,一日一服,三碗水煎做一碗,連服七日。七日後再來,需要調藥或者其他什麽,視情況再說。”

猴子接了,淡聲道:“多謝。”

“分內之事,不必言謝。”仇無計道。猴子退開一步。仇無計過來看我的傷口。

“傷口發白,一看就是在水中泡得久了。已經結痂的傷口在水裏還能泡開呢,何況還是你這未完全愈合的。”仇無計有些無奈。他取出一片薄薄的銀刀。猴子托出一簇小火苗。仇無計将刀子在火上烤了烤,道:“得先處理一下才能上藥,可能有點兒疼,忍一下哈。”

本仙君:“……”

仇無計究竟是怎樣為本仙君“處理”傷口的,本仙君不想回憶,更不想細說。

總之,藥方裏堆得如小山一樣的藥材,被本仙君幾嗓子吼下來,直接倒了。而猴子的胳膊上,也被本仙君掐滿了指甲印。

太特麽疼了。

最關鍵的是,直到本仙君遭完了罪,重新包上紗布,小藥童才跑來提醒,說是新采的麻藥到了。

呵呵,有麻藥你特麽早說啊!

唔…是,本仙君體瘦心寬,不跟他們一般見識。本仙君不生氣,不生氣。

呵呵,怎麽可能呢?!本仙君氣得在回去的路上,可是一句話都沒說!!!

猴子見本仙君沉着臉,他也不自讨沒趣,安靜在一旁立着,送我回了西山。

彼時天色大亮,子童已經起床開始做晨練,拾掇竹舍前的二畝三分地。

見本仙君回來了,子童跑來道:“君上,您昨晚去哪裏了?今早起來看不到您,我擔心到現在。”

本仙君道:“往藥仙那裏去了一趟。我現在不想說話,地裏的活兒你做得來就做,做不來就先放着,等我回屋歇一歇,回頭再說。”

“您不舒服啊,那先去歇着吧。這些活我都做得來。”子童道。

本仙君擺擺手,示意随他了,接着拖着疲憊地身子回屋了,并且順手關上了門。

“哎,歡……”猴子正擡腿想要跟進屋,險些被門夾到鼻子。

子童在後面吃吃笑,道:“大聖,我看您想進我家君上的門,好像不容易啊,哈哈。”

猴子轉身,一撸袖子,道:“地裏都是什麽活兒,你對我說說,我看能不能做。”

子童道:“您多厲害,肯定能啊。就是将這些荒草鋤幹淨了,讓地裏的樹苗露出來就好。”

“……”本仙君倚在門後,聽着他二人的對話,再想想猴子還俗的事兒,心裏有些說不出滋味兒。

此後數日,本仙君以養傷為由,甚少出門。但不知如何走漏了風聲,每日皆有那麽幾位仙友輪着往我府上跑,帶着禮品之類。

本仙君想了想,于是那天大半夜的,我與猴子出現在藥仙那裏,被前去看病的仙友們看到,他們才知道我已經離開藥仙那裏,回家養傷了。

本仙君命子童每天都要清點一遍,“哪位仙友來了”“帶了什麽”之類,日後等本仙君傷愈了,再一一登門造訪,将禮物還回去。

子童奉命行事,每晚熄燈之前都來向本仙君回報,不忘再說一句:“君上,大聖還在外面呢。地裏的草已經除淨了,菜籽也撒下了,樹苗也澆水了,您看…拿他怎麽辦啊?”

拿猴子怎麽辦啊?本仙君也頭痛此事。

七日之後,子童又向本仙君說起此事。本仙君揉揉眉尖,嘆了口氣,終于将門打開了。

猴子正在給一株小桃樹捉蟲,聽到開門聲,他擡了下頭。看到我之後,才擱下手中的工具,慢慢直起身來。見我朝他走,他笑着喊道:“哎,你別動,地裏剛澆了水,弄髒了你的鞋子。我過去。”

本仙君便站在田地頭子上,等着他走來。

昔日披金甲踏祥雲的蓋世英雄,此刻挽着褲腳撸着袖子,一雙雲靴上沾滿黃泥,甚至臉頰上也落了泥點兒。但他的笑容裏仿佛盛着陽光,毫無征兆地灑入我眼中。

等他走近,本仙君彎了下嘴角,道:“大聖,你走罷。這些日子你想什麽,我知道。只是,有件事…我想,我還是得對你說。”

“什麽?”猴子的笑容有些凝固。

“也不是什麽要緊的事。”本仙君淡笑:“只不過,早在兩千年前大道法會那天,小仙曾請空明小和尚為我剃了三千根頭發。您知道的,小仙本是樹妖。那三千根頭發,是我全部的情根。既然情根已斷,我便再不會動情了。對你,或者對其它人……”

“……”這次,猴子的笑容完全消失了,他臉色死寂,良久才輕聲道:“我知道…你昏迷時,仇無計為你治傷,看出不對,已經對我說了……”

“!”本仙君一愣,想起猴子曾失控地握着我的肩膀質問“你當真…不留、一點兒、餘地了麽?”原來那時并非是我的錯覺,他真的已經知道了。

“呵——”收回心神,本仙君苦笑,道:“既然你早已知道我沒了情根,根本不會對你動情。這些天,你做這些又有什麽用?還是,你要的不過是一副皮囊,有情與無,都沒…唔嗯?!”

未等本仙君說完,猴子突然低頭,微涼而幹燥的唇瓣壓上來,将我所有的話堵回口中。

“唔……”本仙君忘記閉上眼睛,與猴子四目相對。他望着我,金色的眼眸中映着我的眼睛,而我微微放大的純黑瞳仁中,亦有他的身影。

“大,嗯,大聖…”本仙君好不容易才從唇縫間擠出幾個字,伸手去推他的肩,卻被猴子捉了手。

猴子揉開我的手指,帶着幾分強勢地讓我将手心按在自己心口處,同時加深了那個吻。

“嘭嘭嘭——”

在本仙君的掌心下,好像馬上就要跳出來的心髒,似乎在幫着猴子證明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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