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七七
本仙君與子童從西山匆匆趕往南天門, 還沒走到地方, 遠遠看見玉清宮門前的“萬仙廣場”上擠滿了人, 場面比本仙君飛升那日更要熱鬧幾分。
只不同的是, 本仙君那時,參加封神大典的諸位仙友無不衣冠齊楚, 風姿綽約。而今日彙在廣場上的人,卻大都數灰頭土臉, 衣衫褴褛, 更有甚者,竟與本仙君一樣,頭破血流。這場面,活脫脫像是地震之後重災區現場。
“看來遭難的不止咱一家。”本仙君對子童道:“這下好了,大家聯合起來去找玉帝, 不愁沒地方說理去了。”
子童點頭, 道:“可不, 君上,這會兒正是午休的時候, 大家都在睡夢中。方才地動山搖, 估計房梁掉下來,要砸到不少人呢。”
“只是不知飛升的那人是什麽來頭, 動靜兒這麽大啊。”本仙君捂着生痛的額頭,往人群密集處走。
聽到有人道:“這人一飛升就有九千九百九十九只吉祥鳥,是我當初的數百倍了。”
另一人道:“我才九只。”
“唉?聽說萬八千年前,玉帝飛升時, 也不過八千多只而已。”有人突然道。
此言一出,衆人皆寂,面面相觑。
仙界的吉祥鳥,是一個人功德、福澤、運道、品德等所有綜合實力的象征,只在有人飛升時才出現。這麽說吧,一個人飛升時,擁有的吉祥鳥越多,就證明他越強大。
而此人的吉祥鳥竟然比玉帝當初還多,說明什麽,衆人自然心中明了,不免驚上一驚,問:誰特麽這麽迪奧?!
這時,有人便答了:“是嗎?不過三百年前我倒是見過這麽多吉祥鳥,就是那個叫…叫蘇,蘇……”
“蘇長修!”一人道出真相,忿忿道:“但你那是什麽眼神兒?蘇長修那個瘋子殺上天時,天上飛的是吉祥鳥兒嗎?明明是黑烏鴉!”
“是了,當年蘇長修飛升不成,對我天庭懷恨在心,率領魔兵七次攻打天庭,學大聖爺大鬧天宮,那陣仗可是不輸現在啊。烏鴉的叫聲繞梁七七四十九日,聽起來都滲人。而且啊,你們知道丞顯元君現在住的房子麽?”
這位道友說的起勁兒,衆人聽得也頗有興味兒,正熱鬧着,本仙君便站在旁邊默不作聲地聽着,誰知對方竟将話題扯到我身上來了。于是,本仙君便拉着子童往人群中擠了擠,聽他繼續說。
“丞顯元君現在的房子,經過翻修一次還是這麽破!誰能想,三百年前它可是一座三層小別墅,還帶個花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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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仙君揚了揚眉梢。
“可惜了,三百年前蘇長修一上來,就将那屋子掀了半個,又放火燒了花園。這才…好好的花園洋房,變成三間草堂了。唉——”那人嘆氣。
“唉——”本仙君也跟着嘆氣,道:“諸位有所不知,如今,小仙連草堂都沒了。我那屋子,倒了……”
“哦,丞顯君,你過來啦。”正全神貫注聽故事的衆人此時方注意到本仙君的存在,熱絡地打着招呼。
本仙君客氣地拱拱手:“是啊,來看看。小仙這家毀人傷的,總要讨個說法。”
“喲,你的頭,這是……”一位不大熟的仙家問我。
本仙君笑:“砸的,屋子倒啦。”
“我也是,我也是啊。”一位紫衣小仙道。他是紫微星君宮裏的人,之前給我送過禮物,我記得他。
“等等吧,看玉帝怎麽說。”本仙君安撫他。
“是,丞顯君說的是。”衆人點頭,逐漸安靜了下來。
“對了,丞顯君,這幾日你的傷情如何了?”有人換了個話題。
本仙君道:“好得差不多啦,多謝關心。改日備了禮物,小仙再登門造訪。”
“丞顯君太客氣了,就沖你與大聖的交情,還有小仙與大聖的交情,什麽禮物不禮物的,咱都是自家人。”
“呵呵。”本仙君幹笑,不知對方若得知本仙君已經與猴子撕破了臉皮,還會不會說出這種話來。
“說到大聖…好像有大半月沒有見他了吧?聽說他一月前脫離了西天庭,抽佛骨時受了些傷,也不知好了沒有?
“……”本仙君一怔,唇邊的笑意凝了幾分。
這時,從玉清宮內走出一名仙官,真應靈君。他是少陽宮裏司文的神官,每當有人飛升,皆由他負責接引。本仙君飛升時,亦是他來迎的。
“啊,真應靈君出來了,看來那人應該快到了。”衆人道。
本仙君退出人群。視線不經意與真應靈君對上,便相互笑着點了下頭算是打個招呼。真應一身水藍色道袍,人又清瘦,看起來書卷氣極濃,也不枉是執掌一方的文神。
果然,真應靈君剛走到南天門,門外便踉踉跄跄颠颠簸簸跑來一人。
“呃——”
本仙君身後,諸位道友嘆息聲一片。
“我艹了,打狗棍兒?!”
“什麽鬼,乞丐服?!”
“有沒有搞錯啊,奉旨乞讨,禦賜招牌?!”
“叫花子嗎?誰來告訴本座,是不是本座眼睛瞎了!我怎麽沒有看到金光閃閃的武神,而是看到了一個要飯的?說好的九千九百九十九只吉祥鳥呢?!說好的比玉帝當年還強的神呢?!我大老遠的來,就給我看這個?!”
諸神議論不休,望着南天門前出現的那人,皆難以置信。
自然不是誰的眼睛瞎了,更不是誰看錯了。
來人正是一位身穿乞丐服,手捧金飯碗,拄着打狗棍的…嗯…神官。那人一件袍子貼滿大紅大綠大黃大紫色的補丁,身上挂着八九個口袋,寬大的袖袍上用金線刺着字——
左袖:奉旨乞讨。右袖:禦賜招牌。
這畫風,若是穿在尋常人身上來看,清奇不說,可謂是十分的辣眼了。可那人薄唇窄鼻,眉目細長,竟生生用自己的俊美扛住了這一身邋遢。
不知真應與他說了些什麽,他笑得極溫和,一邊回應,一邊漫不經心地整理着袍子上的褶皺,一舉一動之間的氣度,卻絕非是一個乞丐能有的。
真應靈君與那人正說着話,自南天門外又來了一位神官。此人身穿藏藍色暗紋戰袍,腰挎一把銀色長刀,硬朗的五官,英氣十足。可惜左眼似乎有疾,戴着古銀色的眼罩,将他本就冷硬的面龐襯的更加冰冷幾分。
“這位是……”本仙君見那位藍衣神官有些眼熟,似乎在哪裏見過,可看着那張臉,又覺得記憶中并無此人。
子童見本仙君面露困惑,在一旁提醒道:“君上,這位是少陽宮裏的玄澈真君,您飛升那日,曾與他相逢于狹路來着?”
“是他?”經子童提醒,本仙君記起當日那位來去如風身後追着八名小神官的武神,還曾感嘆過一句“人比人,氣死人”。只是當時雖然迎面撞上,也不過是匆匆一瞥,并未細看,更沒有注意到他的左眼竟然是盲的。
子童好似懂得本仙君心中所想,道:“玄澈君的左眼,便是被蘇長修一劍挑瞎的。”
“……”本仙君嘴角一抽,“啊,他們師兄弟兩位怎麽……”
“這事兒怎麽說呢,唉。”子童搖搖頭,閉口不語了。
本仙君也不再問,畢竟事情無關于己,問多了未必是好。
想起那日我遇到玄澈真君,他走路帶風,目不斜視,本仙君還以為他是一位十分高冷的人物。可現在,雖然隔得太遠聽不到他與真應靈君他們說些什麽,但看到他眉飛色舞面帶譏諷,竟也是個十分刻薄的主兒。
真應一向冷清,表情極少,偶爾插一兩句話。倒是新飛升上來的那位,無論玄澈說什麽話、用什麽表情、譏笑還是嘲諷,他臉上始終帶着淡笑,臉皮厚得跟本仙君有的一比了。不過,若他真是乞丐飛升的,臉皮厚些也無妨,畢竟術業有專攻。
未幾,玄澈白了那笑臉人一眼,便右手扶刀,左手背在身後,朝這邊走來了。看來他在仙界的地位頗尊貴,有不少人笑着向他打招呼。本仙君也想打個招呼。這時,玄澈眯起右眼,墨中透藍的眸子裏帶着譏諷,他“哼”了一聲,輕飄飄道:“你們跟一個叫花子要債,也不嫌寒慘。”
“……”本仙君只不會以為玄澈的譏諷是針對我們,因為他在提起“叫花子”三字時,嘴角的譏笑才深了幾分。而且彼時,真應靈君與那位“叫花子”已經走到近前了。
“這位仙君,你好。”
“這位仙姑,你好。”
“這位真人,你好。”
此人倒是不認生,一上前便立刻向衆人挨個兒打着招呼。但大家的表情都有些不自然,十分尴尬地抽搐着嘴角,不自覺地後退,恨不能退避三舍。
也不難理解。若在大街上走着,突然有名乞丐跑過來拉着你噓寒問暖,擱誰誰都會不自在。
“呵呵呵,你好。”大家随意敷衍而過。對方也不惱,繼續打着招呼。玄澈真君似乎終于看不下去了,冷哼一聲,背着手大步離開了。
“我本家姓蘇,名輕言。大家好啊。”蘇輕言一直打着招呼,也沒細看。本仙君想提醒他,他腳邊趴着一只狗。不過沒等本仙君提醒,他自己也很快發現了,于是也笑着向狗打了個招呼,道:“這位靈寵,你好。”
“汪汪!汪!汪汪汪!”不打招呼還好,蘇輕言一擡手,嘯天犬許是以為要打自己,竟一下蹿起來張口就咬。
蘇輕言雖一身累贅,卻伸手極敏。他迅速向後一躍躲過犬齒,同時手伸進口袋裏,摸出了一個……肉包。
本仙君望見這一幕,本還為他緊張,此時卻忍俊不禁,“噗——”得笑了。只見蘇輕言抓起肉包往遠處一扔,嘯天犬便追着肉包,縱身一躍,跳過人群,張口準确無誤地在包子落地之前接住,叼到樹蔭下去吃了。
蘇輕言看着嘯天犬彈跳、轉身、接包子、落地等一系列動作流暢又華麗,笑着喊了聲:“漂亮!”
本仙君看着蘇輕言淡若清風的處事之态,亦笑着道:“的确漂亮。”
蘇輕言微微一怔,視線向本仙君轉來。他的眸色略淺,卻十分有神,對本仙君微微一笑時,就如一道溫和的光輕輕揚揚地灑下來。
本仙君道:“你好,在下丞顯,凡名,金歡喜。”
“丞顯君。”蘇輕言十分彬彬有禮地拱了下手,看到本仙君額角的傷,他皺起眉,道:“你頭上這是……”
本仙君抹一把血,擺手道:“方才你飛升時,動靜忒大,把我家房子震塌了,砸得。”
有人幫着本仙君符合,道:“可不,丞顯君的房子,好好一座花園洋房,三百年前被蘇長修掀翻了屋頂,這次又被你劈翻了一次!哎呀,房子招誰惹誰了?”
“呵呵。”聞此,蘇輕言笑得有些發僵,他将身上的九個口袋都翻了個遍才找出三枚銅板,攤在手心向我遞來,賠笑道:“仙君,你看這些…夠麽?”
“……”對方這個問題太難為人了,讓本仙君怎麽回答呢?夠自然是不夠的,差十萬八千裏呢!然而他看起來窮得叮當響,若本仙君真的這麽說了,不是強人所難嗎?
本仙君是個好相于的,從不幹強人所難的事。于是,我道:“那個…算了吧,一間草屋而已,不值錢。再說了,這裏是仙界,買東西花不着銅板,你還是收起來做個紀念吧。若你有香火或者仙幣什麽的,給我些也行,在天上,那才是真金白銀。”
“抱歉啊,我沒有香火啊。”蘇輕言如實道。
“沒有就算了。”本仙君笑道:“這事兒也不能全怪你,是我家屋子不結實。你看,玉帝的玉清宮就沒倒吧,它結實啊。其實我今日來玉清宮,就是想問問玉帝他老人家,本君重建房子的花費,他能不能給我報銷。”
“君上,君上。”子童拉我袖角,對我一陣擠眉弄眼,道:“您來的時候不是這麽說的啊,說好的要找他算賬呢?”
“呔!”本仙君敲他腦門,道:“你話怎麽這麽多?咱家你說了算還是本君說了算?”
子童委屈地癟癟嘴,道:“您是君上,您說了算。”
“這樣啊。”蘇輕言淡笑,他收起銅板,做了個請的姿勢,道:“既然如此,那便一起進去罷。”
本仙君點點頭,讓子童在外面候着,随蘇輕言一起進了玉清宮。
“玉帝,蘇輕言來了。”真應道,說完退到了一邊。
“玉帝。”
“玉帝。”
本仙君與蘇輕言同時道。
玉帝他老人家高坐靈霄寶殿,道:“平身。”望見本仙君,他微微一笑,“唔,歡喜,你也過來了,傷可好了?”
本仙君笑道:“托您的洪福,好的差不多了。”
玉帝道:“好了就好,好了就好啊。你先在旁邊坐坐。”
“是。”本仙君道。知道玉帝還要為蘇輕言冊封,于是往旁邊退了幾步,站在真應旁邊。
玉帝直接切入正題,道:“蘇輕言,你雖然無功德無修為,但運氣不錯,誤打誤撞間,竟也能得到飛升。”
看着天帝,蘇輕言只淡笑,也不說話。
玉帝又道:“所以,本帝賜你三萬宮觀,命你掌管東荒五域,賜封號,‘修文真君’你可願意?”
“?!”本仙君一震,驚于玉帝賜給他的豐厚賞賜,更震驚于“修文”二字。
誰不知道,當年那個大鬧天宮的蘇長修,在人間的封號就叫“修文真君”,他的廟宇也都統一叫作“修文殿”。
想那蘇長修當初将整個天庭都攪得天翻地覆,以至于現在提起他來,諸仙都人心惶惶,唯恐他再殺上天來,難道不該能少提就少提,能不提,就不提嗎?玉帝他是怎麽了,為何會再提起那個被關押在無間地獄的人?
玉帝示意大家稍安勿躁,等着蘇輕言回答。
蘇輕言笑了笑,語氣緩慢卻堅定道:“我不願意。”
“?!”本仙君這次卻不禁重新打量起蘇輕言來了。放着如此美差不要,他倒是一個奇人。
蘇輕言道:“多謝玉帝美意,但我在下界還有諸多私事未了,怕是當不起東荒五域之神的仙位,還請玉帝收回成命。”
玉帝淡聲道:“本帝金口玉言,說出去的話肯定沒有收回的道理。既然你尚有私事未了,仙職朕先為你留着,待你回來之時,再交予你。”
“多謝天帝成全。”蘇輕言道,話畢便退了出去。真應靈君跟上。
轉瞬,殿中之人走了個七七八八,只餘下本仙君與玉帝兩人。他老人家方才一直端着架子,此時卻神情松懈,十分和善了。他招招手,道:“歡喜,過來對本帝說說,你的額頭這是怎麽了?”
本仙君立刻兩步跨到玉帝座前,捂着額角,道:“玉帝,我的房子倒啦!您說說怎麽辦吧。”
“……”玉帝他老人家施了個療傷法,為本仙君止住血,笑眯眯道:“你想怎麽辦啊?”
“小仙哪裏敢跟您提要求啊,您看着辦呗。”本仙君笑道。
玉帝道:“柢山一行,你任務完成的不錯,的确該受到嘉獎。罷了,本帝擇日命人為你在西山另起一座房子罷。”
本仙君喜道:“那就感激不盡了。”一頓,又道:“既然您說起柢山,玉帝,小仙有幾句冒犯之言,請您勿怪。”
玉帝微一揚眉,道:“哦,直說無妨。藏着掖着倒不是你的性子了。”
本仙君道:“有件事兒,您做的不大地道。”
“嗯?”玉帝臉色陰晴不定起來。
本仙君繼續道:“您雖說是讓小仙隐藏身份去柢山查案,但實際上…是為了逼着鬥戰勝佛出面,為您解決青丘狐族這個麻煩罷?”
“……”玉帝不語,面無表情地靜等着本仙君往下說。
開弓沒有回頭箭,本仙君道:“所謂魔族、所謂香火突然增多…亦是您故布疑點,只為了诓我去柢山而已。根本沒有什麽魔族的人,伯柝也從沒有寫過什麽《巡山手劄》。只因為您不好意思與狐族撕破臉,又不好意思開口求大聖,所以才拿小仙作誘餌……”
“丞顯。”玉帝突然叫了本仙君的封號。
這是他老人家第一次在私下叫本仙君的封號。
本仙君意識到或有不妙,忙住了口,低頭道:“丞顯知錯。”
玉帝淡聲道:“你知道自己方才這些話,有多欠…咳吭,那什麽嗎?”
“欠揍。”本仙君道,跪地,閉上眼睛,“您打吧。”
“你……”玉帝俯身托住本仙君的小臂,将我扶起來,無奈道:“歡喜,你明知本帝從不舍得責備你,你受了多少委屈,為了三界做出多少犧牲,本帝心中有數。”
本仙君讪笑一聲,道:“恐怕要讓您失望了,小仙為的,從來都不是三界。”
“是啊,你為的……只是一只臭猴兒。”玉帝笑着指指本仙君的鼻尖。
本仙君低頭,“唔,玉帝,這都過去多少年的事了,就別提了罷。”
“歡喜,你随我來。”玉帝道,溫厚的大手握住本仙君的腕子,将我拉到一扇窗前。他推開窗子,一直窗外的雲山霧海,問:“你看到了什麽?”
本仙君認真看了看,道:“藍天白雲,極美好的風景。”
玉帝笑了,他道:“曾有一人,亦站在你這個位置,本帝也問他同樣的問題。”
“哦?”本仙君問:“那人怎麽回答的?”
玉帝笑道:“他說,他看到的,與本帝看到的一樣,是泱泱天道,是芸芸衆生,是正邪之間失之毫厘差之千裏的一念思量。”
“……”本仙君一怔,似乎明白了些什麽。
玉帝道:“本帝倒希望你能永遠不要看到這麽多,希望你眼中的,永遠只是極美極好的風景。”
本仙君擡眸,道:“玉帝,您說的那人…是金蟬子嗎?”
“金蟬子?”玉帝道:“不是金蟬。不過,那人你并不認識。”
“他不是天界的嗎?”本仙君問。
玉帝道:“你可聽說過‘蘇長修’這個名字?”
“蘇長……”本仙君訝異:“他不是早在三百年前,就被打入無間地獄,永世不得超生了嗎?”
“……”這次玉帝卻沒說話,他望着窗外的風景,久久伫立着。良久,才道:“伯柝與胡卿卿在西牢,你若想去見見,便去見罷。”
離開玉清宮後,本仙君聽玉帝他老人家的,往西牢走了一趟。這才知道,我在某種程度上,的确冤枉他了。
他老人家的确是拿我作誘餌,引得猴子去柢山。但玉帝廟以及魔族之事,卻不是他的意思,而是因為伯柝。
本仙君以為柢山的案子,早在回來那日便已經結束了,誰知,卻還有一番極大的隐情在。
卿卿并非殺人的兇手,實則她手上連半滴血都未曾沾過。只因伯柝愛她心切,又見她因為自己的容貌在狐族中飽受欺淩,于是才尋來一副‘以臉換臉’的偏方,想為卿卿整容。
柢山百姓苦不堪言,于是修建玉帝廟,向天庭求助。而三百年來,魔族與天庭素來不和,魔君以及魔族的幾位長老屢屢挑釁天庭官員,伯柝便想到将殺人奪皮的事嫁禍給魔族,以洗脫自己的嫌疑,于是才出現了玉帝口中所說“《巡山手劄》中記載着,伯柝在巡山時,曾發現魔族氣息……”
後來每當有天庭的神官前去查案,伯柝便設了酒宴招待他們,趁機将其迷翻,抽其仙骨,囚禁在山神廟中。而等到卿卿得知伯柝犯下妄殺凡人的滔天大罪時,已經無可挽回。偏巧這時候,本仙君與猴子又跑去了柢山。
一方面,卿卿擔心本仙君二人的下場與之前幾位神官一樣,被伯柝抽了仙骨;另一方面,她又怕本仙君二人将伯柝帶回天庭,若如此,伯柝即使不被堕入畜生道,至少永生永世也不能再位列仙班了。
兩難之下,卿卿本想與我和猴子鬥上一場,讓我們知難而退。于是她用媚術迷惑了伯柝,将他鎖在狐貍洞,只身前來。誰知,半路又殺出一個安問心,而且這次天庭派下來的竟然是齊天大聖。她一人敵不過三個,于是想将所有罪行一力承當,為伯柝頂罪,這才有了後來的事。
他們如此大費周折,做了這諸多錯事,所為的不過“情”之一字而已。這不禁讓本仙君略微傷感,又有些許困惑。
“情”究竟為何?本仙君明明情根已斷,又為何還會面對着猴子,臉紅心跳?
“丞顯君。”
本仙君正走着,忽聽身後有人喚我。回頭見是二郎真君,他正抱着已經化成小團子的嘯天犬,遇見我了,便打個招呼。
嘯天犬皺着粉嘟嘟的小臉,縮在楊戬懷中,半眯着眼睛,看起來精神欠佳。
本仙君道:“他這是怎麽了,生病了嗎?”
楊戬板着臉,道:“不知是誰,瞎喂他吃東西。哮天現在肚子不舒服,已經拉了好幾次了。”
“……”本仙君一下想到蘇輕言,以及蘇輕言丢出去的那個肉包。只不過,與己無關的事,最好不要多說。于是,本仙君笑了笑,将那事瞞下了,只道:“去藥仙那裏看過了嗎?或者找老君讨顆止瀉的丹藥?”
楊戬臉色稍緩,道:“正要去。”
本仙君擺手:“那快去吧,別耽擱了。我看哮天是真難受,等會兒憋不住,別拉在路上。”
楊戬點頭,轉身要走。将靈寵當孩子養,甚至當仙侶養,本仙君還是第一次遇到,笑着搖搖頭。這時,楊戬卻又回過身來,道:“丞顯,有句話,我不知當講不當講。”
本仙君笑道:“若你覺得我不愛聽,可以不說。”
楊戬上前一步,道:“你見過猴子身上的堕佛印嗎?”
“……”本仙君不明白他為何問這個。
“你既然見過。”楊戬道:“那又有沒有想過,此印,為何會烙在他身上?”
“你知道什麽?”本仙君望着他,淡聲道:“楊戬,你想對我說什麽?”
楊戬道:“你去問他罷,你二人之間的事,從我一個外人口中講出來,終究不好,而且你也未必肯信。我只告訴你,兩千年前大道法會後,本君曾與猴子大戰一場,他不求別的,但求一死。”
“什麽?!”本仙君一震,後退一步。
“自然,他死不了。”楊戬道,“猴子生受了本君三千九百八十一刀,身上無一處完好。本君問他為何執意求死,他對我說,他此生最悔兩件事,一件是,徒有一雙火眼金睛,另一件則是,他當初不該銷毀生死簿。
若非如此,他也不會所愛之人近在眼前,卻相顧不識;亦不會如今陰陽相隔,相伴黃泉這種旁人做起來如此簡單的事,于他卻永遠都不可能實現。”
“他……”本仙君喉嚨突然有些發幹,連說句話都是痛的。
楊戬将嘯天犬往上托了托,最後看我一眼,道:“猴子以前身邊常跟着一位小妖,跟你同名,也叫歡喜。不過,那人早在兩千年前便魂飛魄散了。咳,丞顯君,我的意思…你應該能懂罷?”
“……”本仙君自然懂得,楊戬是在暗示本仙君,別被猴子當成旁人的替身了,自己卻還樂在其中。
可楊戬又怎知,本仙君只是換了張臉皮而已,“歡喜”即是“金歡喜”,我,亦是兩千年前的那只妖啊。而楊戬口中所言,“相顧不識”指的或許是猴子追我出來,在桃林中我化回原身躲他的事,至于“相伴黃泉”…猴子是想……
本仙君突然不敢往下想了。這些年,本仙君從來不敢奢望過,猴子對我哪怕有半分真情。以前是,現在是,以後也一定是。本仙君如今,算是徹底怕了他了。
見本仙君神情悲戚魂不守舍,楊戬欲言又止,最後嘆了口氣,道:“丞顯,本君言盡于此。這終究是你二人之間的事,有時間,你還是與他談談罷。”
“不勞真君操心了,我與大聖之間…早已扯清了關系。”本仙君略微颔首,扯出一抹笑來,道:“您家狗子還病着,您快走吧。”
楊戬點頭,不再多說,抱着嘯天犬走了。本仙君的心思被楊戬幾句話攪得煩亂,竟忘記子童還在南天門等着,自個兒先回西山了。
等本仙君回到家,看着半拉房屋的廢墟,滿山的破破爛爛,一根根竹節斷的斷,劈的劈,眼前突然浮現出不久前,猴子挽着袖子,手腳麻利地幫本仙君修屋子的場景。他額角的汗珠晶亮,本仙君甚至還拿帕子浸了涼水,親手為他拭汗。
“不在天界…你去做什麽了?”
“我在守靈。”
“嗯!”想到此處,本仙君心頭如被鈍器掼了一下,驀地悶痛。手掌覆在心口,那裏熱度驚人,心髒有力的跳動,每一下都迸發着熱血。
本仙君深吸幾口氣,緩慢調整着突然急促不安的呼吸,這時聽到一片廢墟中傳來“悉嗦”之聲。“誰在那裏?”本仙君喝道。
“是我。”一道弱弱地哭腔傳來,不一會兒從竹子堆裏冒出一個毛茸茸的腦袋,是只小猴子。不知他哭了多久,此時已經哭花了臉,道:“歡喜哥哥,求你去見見我家大王吧。”
本仙君略一遲疑,上前将他從廢墟中拎出來,問:“怎麽了?”
小猴子道:“我家大王前幾天去了趟南天庭,回來時受了很重的傷,這些日子…嗚嗚嗚…歡喜哥哥,我家大王很想你,求你去看看他吧。”
“他受傷了?”本仙君心中一緊,但轉念一想,反正再重的傷猴子都死不了,被楊戬砍了三千多刀也死不了,急什麽?于是又松了口氣,俯身為小猴子擦眼淚,道:“別哭了,沒事兒,你家大王神通廣大,死不了的。而且,指不定又是苦肉計,騙你們呢。”
“不,不一樣。”小猴子見本仙君一點兒也不着急,于是哭得更厲害了,抱着本仙君的大腿,道:“歡喜哥哥,大王這次是被南極境的寒氣所傷,金……”
“!”聞此,不等小猴子說完,本仙君立刻抱起他,招來一朵雲,往花果山而去,道:“別說了,我這就随你去。”
猴子所修煉的法術全部與火有關,水與冰皆是他的克星。南極境乃三界中的極寒之地,更有四大神獸守護。猴子佛骨被抽時已經有傷在身,若真的闖了南極境,雖然不至于死,但下場也好不到哪裏去。
本仙君的雲彩不比筋鬥雲快,但也不算太慢。從西山到花果山,只三柱香的時間便到了。
猴子受傷這件事,對于花果山的小猴子們來說,絕不亞于天塌了地陷了。此刻,花果山正一片愁雲慘霧,猴子們全圍在一起,哭哭啼啼唉聲嘆氣。見到本仙君,他們的眼睛才亮了一些,紛紛圍上來。
“歡喜哥哥,你可來了,你是不是不要我家大王了?”
“歡喜哥哥,你跟我家大王吵架了嗎?”
“歡喜哥哥,我們喜歡你,大王也喜歡你!你可不可以不要丢下我們不管啊?你生大王的氣,我們讓大王給你賠不是好不好?”
“對啊對啊,歡喜哥哥,大王受傷了,很可憐的,求求你不要不理他了。”
本仙君:“……”被他們一說,我突然有點兒理虧和心虛了,這是怎麽回事?
“我…我沒不理他啊。”本仙君往洞裏走着,一邊跟哭啼啼的小猴子們解釋,“啊,我也沒生他的氣。我們好着呢,沒吵架。唉,別哭了,行行行,哥哥原諒他。”
“真的嗎?”小崽子破涕為笑,道:“歡喜哥哥,那你說,你還願意喜歡我家大王嗎?”
“願……”本仙君随口應着,撩開一道由小石子兒串成的門簾,到了猴子的房間。望見床邊坐着的金蟬,以及他與猴子拉在一起的手,到嘴邊的話在齒縫間滾了一滾,道:“願…來功德佛也在啊,呵呵呵,小仙貿然闖進來,真是失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