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七八
“丞顯君, 你來了。”金蟬聞聲, 臉稍稍往本仙君這邊偏了偏。猴子似乎尚在昏迷之中, 他緊攥着金蟬的手, 身上結了薄薄一層冰霜,看起來傷得頗重。金蟬的面色略顯蒼白, 想來是已經耗費心神在此照顧猴子多日了。
“歡喜哥哥,來時我就想對你說了, 是金蟬子讓我去請你的……”去西山找本仙君來的那只小猴兒小聲道:“是你沒讓我把話說完, 就着急着來了……”
本仙君笑着指尖點着那只小猴的腦袋,道:“我還以為你家大王傷重沒人管了,既然有功德佛在,你還操心什麽?這麽大老遠的把我叫來,我看啊, 我還是這就走吧。”
“丞顯!”金蟬喚道, 他似要起身追我, 卻被昏迷之中的猴子拖住。
“歡喜…別走…”猴子于夢中道。
本仙君一頓。
金蟬道:“既然你來了,該我走才是。你別誤會, 悟空與我, 不是你想的那個樣子。”
“呵呵。”本仙君幹笑一聲,轉回身去, “小仙能誤會什麽?倒是聖僧您,恐怕是您誤會我跟大聖之間的關系了。”
“……”金蟬微怔,随後低頭彎了下嘴角。他試圖将手從猴子掌心抽出,淡聲道:“悟空前幾日去了趟南極境, 想找情絲草為你将情根續上,結果被寒氣所傷…他本想瞞着你,是我自作主張将你喊來了。”
“歡喜,歡喜……”猴子不安地皺着眉頭,緊拉着金蟬的腕子不放,直将他纖細的手腕箍出了一圈紅痕。
本仙君:“……”
“悟空,丞顯君來了。”金蟬稍稍俯低身子,溫聲哄着猴子。他動作輕柔地揉着猴子的手指,想将他緊握的指頭揉開,“人我給你找來了,現在你該撒開我的手了罷?”
金蟬的語氣有一點點無奈和一點點心疼,可在本仙君聽來,他還有些委屈。
“唉……”本仙君嘆了口氣,走到床邊,道:“行了行了,我在這兒呢。連人都能認錯,你讓我說什麽好呢?”
說着,本仙君捉住猴子的手。這一下,卻被他手指的溫度冰得指尖一顫。他的手素來是涼的,但也只是涼而已,從未如此冰過,以至于與他肌膚相觸時,敏感的神經有着極清晰的刺痛。
猴子的眉頭逐漸松了,金蟬趁機抽回手,扯下袖子遮住了手腕上的紅痕,淡聲道:“寒氣侵入肺腑,我試過渡靈力為他化解,但似乎并無效果。也許只有你,才能救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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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仙君坐在金蟬放方坐過的位置,道:“這也是你今日讓小猴兒請我來的原因之一罷。”
“我不否認。”金蟬淡淡道,“無論你心中究竟如何恨我,這些都與悟空無關,我希望你能救他。”
“恨你?”本仙君在指尖綻出一朵金色桃花,拇指肚緩慢摩搓着花瓣,輕飄飄道:“怎麽會呢?我恨你做什麽?當年是本仙君自己傻,你說什麽我便信了什麽。不過,這些說到底只是我與大聖之間的事,聖僧您雖然摻和了幾分,卻頂多算是推波助瀾罷了,做出最終決定的那個,不還是他麽?”
金蟬道:“金桃,你當知道,悟空他那時也是不得已才……”
“既然我人已經來了,功德佛請回罷。”本仙君道:“按我與大聖之間的交情,小仙定不會棄他不顧的。反而是您在這裏,小仙施救時怕多有不便。”
“……”金蟬似乎還有話想說,但見本仙君心意已決,只好暫時閉口不言了。他點點頭,道一聲“多謝”,便轉身走了。
幾名小猴子跟着金蟬一起出去,只剩下小崽子和星星兩人在。
小崽子手腳毛躁地趴到床邊,瞅着猴子,又用小毛爪揪揪他頭發上結出的一層霜,擔憂道:“歡喜哥哥,大王到底怎麽了?身上冒出好多霜花啊。”
“你去找人多端幾個火盆過來。”本仙君道。
小崽子聽命,忙去端火盆。
本仙君右手被猴子握住,只好用左手擰了一條熱毛巾,為他擦着額上的白霜。霜層之下,猴子的臉色發白,嘴唇青紫,寒氣由內向外,使得周圍的空氣似乎都更冷幾分。很快,熱毛巾就變成了冰毛巾。我正想再擰一條,一回頭,星星已經将替換的毛巾遞上了。
“真乖。”本仙君對他微微一笑,接過毛巾為猴子擦臉,卻見星星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我瞧。被看得有些不自在,本仙君問:“怎麽了,看我做什麽?”
“沒什麽。”星星紅着眼睛,道:“就是高興,大王如果知道現在是你在照顧他,也一定會很開心的。這幾日,他一直叨念你的名字,可你都不來。我們大家都怕你不管大王了,又怕他每天對着金蟬提起你,把金蟬惹煩了,金蟬也不理我家大王了。”
“怎麽會呢。”本仙君覺得他的這種擔憂甚是好笑:“任何時候,金蟬都不會不管你家大王的。”
“你呢?”星星問。
本仙君一怔:“我……”
星星道:“歡喜哥哥,我害怕。大王現在已經不是西天庭的人了,他已經不是神仙了。你說,如果西天庭的人都不管他,金蟬也不理他,你也不要他。他受了傷,或者生了病,我們都是小猴子,什麽也不懂,誰來照顧他呢?我害怕有一天,大王不在了,丢下我們…就像兩千年前那次一樣,怎麽辦?”
“什麽兩千年前?”本仙君道:“別說傻話了,你家大王最疼愛你們了,你們是他的親人,他怎麽會不要你們呢?”
“不是的。”星星用手背揉着眼角,道:“就是那次,你和我們踢完蹴鞠後說是下山轉轉晚上回來,大王去追你了。可他沒能把你追回來,而是在幾天之後自己回來的。他回來時,身上有三千多道傷口,元神碎了大半,血都快流幹了,才知道他是一心求死。當時,我們也以為大王要死了,可他偏偏還活着,而且身上還多了一個會發金光的黑印。”
說着,星星伸手将猴子的衣服拉開一點點,露出他鎖骨偏下的堕佛印,指給我看,道:“就是這個。這東西總是害得大王心口疼。大王也是那個時候開始不要我們了,他在後山建了兩座墳,自己每天睡在棺材裏,誰也不肯見,更不準我們靠近後山禁地。”
“他……”本仙君心裏有些發堵,那枚黑色的印記烙在猴子白到過分的皮膚上,看起來格外刺目。指尖輕輕覆上那個“卍”字,我悶聲道:“他可曾說過,這枚堕佛印,為何會在他身上的?”
“我們問過了,大王不肯說。”星星搖頭,“他每天只守在後山,等心口疼時,就去桃林挖一壇酒來,說是喝醉了,便也不會感到疼,時間過得也能快一些。可有一天,等酒剩了最後一壇,大王卻說什麽都不肯再喝了。”
“最後一壇?”
“嗯。”星星跑出去,很快又回來,這時懷中多了個酒壇。他道:“就是這個。”
“!”本仙君一震,顫抖着手将那壇酒接過。
經過兩千年歲月,酒壇已經變得斑駁,但封泥卻完好無損。竟然是當初我與長留哥哥一起埋下的桃花醉!
“大王說,你走之前曾為他釀了一千壇桃花醉。最開始,他以為酒喝完了,你就能回來。可等喝到只剩一壇時,他卻怕了。怕酒盡人未回,若是如此,他就真的連最後一點兒念想都沒了。”
本仙君捧着那壇酒,心裏堵得難受。這時猴子偏偏又冷得打着寒戰,低聲咳嗽着。本仙君便氣不打一處來,紅着眼睛對他罵道:“什麽念想,說得好聽!我以前那麽喜歡你捧着你時,你臉臭得跟什麽一樣,對我理也不理。現在我學聰明了,我不要你了,你又來折騰自己給我看!臭猴子!你是折騰自己呢,還是折騰我?”
“歡喜哥哥。”星星見我突然罵人,立刻忐忑起來,小心翼翼地揪揪我的袖角,察言觀色道:“你…你沒事罷?生大王的氣了嗎?”
“我不生氣,跟他生氣,我早就要氣死了!”本仙君深呼吸,皮笑肉不笑道。将酒壇塞回星星懷中,又輕輕推他一把:“先不說了,你快去看看,小崽子怎麽還不把火盆送來。”
“嗯。”星星應着,飛快地跑了出去。
等人走了,本仙君望着床上可憐兮兮地猴子,忍不住咬着牙在他小臂上狠狠掐了一把。許是真把他掐疼了,猴子皺着眉頭輕輕“哼”了一聲,眼珠在淡金色的眼皮下不安地轉動着,嘴唇動顫動,說了句什麽。
“?”本仙君湊過去,兩手撐在他耳側。
“歡喜…我想你…”猴子的聲音有些哽咽,他的吐息帶着股寒氣,凝在空氣中,形成一道白煙。
本仙君垂眸,身子又向下俯了些,幾乎貼到他身上,輕聲道:“我在呢。”
“對不起…”被寒氣凍得瑟瑟發抖,于是想與熱源靠近,猴子本能地伸臂,将我擁在了懷中。本仙君的四肢立刻僵硬了,如被他冰冷的體溫凍住一般。猴子偏了下頭,微涼的唇瓣無意中蹭到我的耳廓,啞聲道:“可是我沒辦法,歡喜,那時舍你一個可以救這麽多人,我沒有其他選擇……”
“舍你一個,可以救這麽多人,我沒有其他選擇。”
“……”本仙君的臉頰上有了一點濕意。但我确定,不是我在哭,而是猴子。我輕阖上眼眸,長嘆一聲:“我知道……”
親耳聽到他說出這句話來,本仙君一時心疼得不能自己。可偏偏有好多事,好多情緒,竟随着猴子這句話,随着我嘆的那口氣,在頃刻間煙消雲散了。
本仙君知道,猴子是不得已。即便是兩千年前想不通,兩千年後,本仙君也該看得開了。一直以來,只是本仙君自己“意難平”罷了。我氣他為了救金蟬而接近我,更氣他為了保金蟬,而選擇舍棄我。
然而,整整兩千年,我該看得清——
即使當初沒有金蟬,依照猴子的性子,為了救四千神佛,他怕是依然會選擇舍棄我。況且也不完全算是舍棄,畢竟他為了護我,連自己的元神都舍得拿出來,只是我自己傻,不肯要而已。
“歡喜,在取經的路上,我不是不愛你…可我不敢給你回應,我只想你能遠離西天庭,遠離金蟬,遠離我。哪怕你會傷心一段時間,可我只想你平平安安的……”
“別說了,我知道了。”本仙君低聲道。含出一朵精致的金色花苞,捧着猴子的臉,輕輕壓上猴子覆滿霜層的唇瓣。
“嗯……”花蜜的香甜很容易便讓猴子不自覺地張開口。
本仙君催動靈力,讓那朵花開到極致,最終凝結成一顆指甲蓋大小的金色果實。舌尖一推,不怎麽費力氣就把它渡入猴子口中。
自然,一個小桃子是不夠的。但猴子如今昏迷着,吞咽困難,桃子太大怕是會卡到。是以,本仙君只能一顆一顆地喂着。
本仙君不知究竟用了多久,又喂了多少顆小桃子給猴子。不過他身上的霜層總歸是逐漸化了,體溫也慢慢恢複正常。本仙君也再結不出一顆多餘的桃子,只覺得身子疲乏得緊,想倒下歇一歇。
“歡喜哥哥,火盆來了。火頭将軍不在,我們幾個自己生火,有些慢了。”小崽子帶着人送火盆過來,招呼着大家把火盆擺在床邊圍成一個圈。他拍拍手上沾的煙灰,道:“你看,這些火盆夠……啊!”
“噓——”本仙君撐着床,吃力地直起身,回頭對小崽子做了個噤聲的動作,輕聲道:“你家大王沒事了,正…正在睡,許要半天才能醒,別吵他,讓他睡罷。”
“歡喜哥哥,你…你的胳膊……”小崽子不知看到了什麽,一副要哭的表情,吓得連連後退。随他一起進來的幾名小猴子,亦滿臉驚懼地看着我。
本仙君覺得奇怪,便低頭順着他們的視線瞧了眼,卻見我整條左臂呈淡金色,已經開始逐漸變得透明了。
“歡喜哥哥,你怎麽了?”小崽子回過神來,忙跑上前,想要摸我的胳膊,誰知卻如同摸了空氣一般,手一下穿過去了。這下,他真的變了臉色,馬上就要哭了,道:“怎麽辦啊,你是受傷了嗎?”
“不要緊,歇一歇就好了。”本仙君忙安慰他:“你看,你家大王的傷好了啊,你該開心才是,別哭啊。”
“你剛才讓我們去端火盆,是不是為了把我們支走,想要用自己的性命換我家大王的。”小崽子問。
“……”本仙君笑眯眯道:“哪有換命這麽嚴重,我沒事。之所以支你們走,是因為要嘴對嘴救你家大王,你們在的話…那個,嘿嘿,我會難為情的嘛。”
“真的是因為難為情?”小崽子狐疑地看着本仙君。
“自然是真的會難為情啦。”本仙君點頭,适時得臉紅了一紅。
小崽子還是有些不放心,指着本仙君的胳膊:“那,你的胳膊還能變得回來嗎?”
“能啊!”本仙君笑道,費勁兒将靈力往左臂上逼進一些,讓透明度變低,給他看,“現在已經比剛才好些了,你看是不是?”
“嗯!”小崽子終于放心了。
本仙君擡右手摸摸他的頭,起身道:“行了,既然他沒事了,我也先走了。等他醒來,別說我來過。”
“為什麽?”小崽子拉住我。
本仙君敲敲他的腦門,笑道:“哪有那麽多為什麽,照做就是。否則…咳,否則我就再也不理你,也不理你家大王了。”
小崽子揉揉被敲痛的腦門,癟着嘴道:“好吧,那……歡喜哥哥你路上當心。”
本仙君出了水簾洞,一刻也未停留,本想召一朵雲來,坐着回西山。可念了幾次法訣,莫說雲了,連霧都只是稀薄的一小層,被日光一曬,便頃刻間散了。沒辦法,只好步行下山。
只是花果山距離西山甚遠,本仙君的步子亦是越走越沉,雖然抄了近道能省些體力,等本仙君走到西山腳下時,也已經是半日之後了。
本仙君雙眼發黑,腿如灌鉛,一陣天旋地轉,險些摔倒。這時,有人将我攙住,道:“君上,您可回來了,金蟬來了,在屋裏等侯您多時了。”
“……”本仙君定定神,又喘了幾口氣,看清身邊站的是子童後,一路緊張地神經終于放松下來,也沒仔細聽他說什麽,便雙腿一軟,朝他倒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