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七九

子童本還想問一問本仙君, 為何去了西牢之後沒有回南天門找他, 而是自己回來了。可看到本仙君實在有些不在狀态, 便有沒問。他也沒有問我去花果山的事, 想必是金蟬剛從花果山趕來,已經對他說了。

見本仙君靈力虛弱, 立刻借了些靈力給我。雖然他在仙界的官職不大,但總歸是做了一千多年的仙, 分給我些也無大礙。

得了子童的靈力, 本仙君又在山路邊的石頭上坐了會兒,等那陣眩暈感過去了,才往竹舍走。沒幾步,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子童方才提到“金蟬子”三字,一頓, 問道:“你剛才說什麽, 金蟬來了?他來做什麽?”

子童道:“金蟬沒說。”

本仙君又有些累了, 扶着腰,道:“不對啊, 你說他在咱家屋裏, 可咱的屋子不是倒了嗎?”

“這個……”子童摸摸鼻尖,道:“金蟬不嫌棄, 在廢墟裏坐着呢,說是他有的是時間,一定要等您回來,有些話當面說。”

“哦?”本仙君揚起一邊眉毛, 快走幾步,到了門前。

其實我那房子,如今有門沒門都已經沒有差別了,因為牆一倒,房頂一蹋,四面透風,桌椅板凳全變成了露天的,門窗形同虛設。

而金蟬子此刻正坐在本仙君家裏唯一一張方桌前,端着一盞竹幹做的茶杯,動作十分優雅地喝着茶。他一身華貴的銀白的袈|裟,落在一片紫灰色的破爛竹子廢墟中,看起來竟頹靡中多出幾分雅致。彼時,他微仰頭,将原本便欣長的脖頸線條拉得更加優美,喉結滾動幾下,仿佛從畫中走來一般。

同樣是喝茶,本仙君絕沒有他喝得好看。同樣是竹舍,本仙君住,就是廢墟,金蟬住,則是別墅。倒不是屋子挑人,而是人襯得屋子好看。蓬荜生輝?應該有這麽個說法。

“咳。”本仙君本想走過去再向金蟬問好,誰知剛踏入廢墟,就被飄來的灰塵嗆到了嗓子眼兒,忍不住咳嗽一聲,于是驚動了正專心品茶的金蟬。

“唔,丞顯君,我不請自來,還請莫怪。”金蟬道,他擱下杯子,做勢要起身。

本仙君作為東家,怎好讓客人起來接我?于是忙往前迎了幾步,按住他,道:“啊,快別站起來了。小仙原本便家徒四壁,窮得叮當作響,現在連房子都塌了,您瞅瞅,這屋裏的桌椅板凳全被砸壞了,完好的、還能坐的,可只剩下您屁股下面這一張啦。”

本仙君不說還好,一說,金蟬便有些不自在了,又要起來。

“坐啊,站起來幹什麽。”本仙君再次将他按在凳子上,笑道:“小仙坐地上就行,您是西天尊佛,又是客人,我總不能讓您坐地上罷?”

子童從塌了的屋頂上拽下幾把幹草,撲在一堆竹竿上。本仙君道了謝,坐在上面,對着金蟬,抱着自己的膝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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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蟬這才在凳子上坐穩了,他端起杯子,剛湊到嘴邊,許是發現杯底空了,又重新擱下,淡聲問:“悟空怎樣了?”

“已經無礙了。”本仙君道,對子童擺擺手,示意他暫且退下。

明明知道本仙君去了花果山,金蟬依舊來我府上等着,想來他料定本仙君不會在花果山多待。

過了兩千年,本仙君心中想些什麽,依然能輕易被金蟬看破,這一點,盡管本仙君如今體瘦心寬,也忍不住有些氣惱。可惱歸惱,我又能拿他怎麽辦呢?

金蟬端詳了本仙君一會兒,手搭在膝上,道:“金桃,你的臉色不太好,身子無礙嗎?”

本仙君将左袖往下拉了幾分,遮住半透明的手腕,淡笑:“無礙。”

金蟬的視線随着本仙君的動作,輕飄飄掃過來,複又收回,道:“你這樣,悟空知道了會擔心的。”

“所以啊,我沒讓他知道。”本仙君打了個呵欠,慢條斯理道:“我這不是立刻趕回來見您了嗎?”

“呵——”金蟬笑了,道:“你對我說話,怎麽聽起來夾槍帶棒的?”

“沒有沒有,一定是你聽錯了。”本仙君擺手。

“你怨我。”金蟬自己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又給本仙君倒了一杯。他倒是不見外,将本仙君家當成了他自個兒的。

本仙君接了茶,道:“我不怨你。我只怨自己不争氣,輕易着了你的道兒。以至于,我恨了自己兩千年,恨到最後,反倒把你給忘了。”

“不,你還是恨我。”金蟬笑道,只那笑并未到達他如千年冰封的眼底。

本仙君不再反駁,道:“那你說說,我恨你什麽?”

“恨我诓走了你的情根,恨我壓在你頭上五百年…嗯,兩千五百年。”金蟬淡淡道。

“……”本仙君轉轉茶杯,笑而不語。

金蟬複道:“我想,你應該早已經想通了。其實當年悟空與諸天神佛為敵,血洗西天庭,是為了你。是我騙了你。後來他托我将元神給你時,還讓我給你帶了話。他讓我告訴你,他愛你。只不過,我将那句話瞞住了,沒對你說。”

“你這麽做,只是為了逼着我一步步陷入你布好的局,自斷情根,斷情絕愛罷。”本仙君涼涼道:“因為佛門皆空,你們不能吃一顆還有情絲的金桃。所以,只有我經歷情劫,心死成灰,自願割舍情根,結出的桃子才管用。不過,這件事你不好對猴子說,更不好對我說。畢竟你若直接說讓我切了情根,我那時一心追着猴子,定是不願意的。”

“抱歉。”金蟬道:“我也是不得已為之。今日我來找你,便是想對你解釋清這一切,以後…請你不要再怪悟空了,他跟你一樣,很多事都被蒙在鼓裏。不過,既然你早已知道當初是我騙了你,與悟空無關,為何卻依然一直對悟空……”

“你太看得起我了。”本仙君笑,“本仙君朽木一截,腦子笨得很,才不會‘早已知道’。我是今日在長留哥哥床榻前,方才想明白的,想明白我與他,皆被你…被你們,玩弄于股掌了。他以為只要取得真經,便能救我,是以才義無反顧地護你西行。誰知到頭來,經書卻是無字的。這也是他當初大鬧西天庭的真正原因罷?”

金蟬沒有否認,道:“是。”

“我該早些想到的。若大乘佛法真的有用,經書就在藏經閣,拿出來看便是了,又何必等着人來取?更何況,經書竟然是無字的。傳出去不會很好笑嗎?有字無字,作為經書的收藏者,事先你們會不知道?”

“經你一說……破綻好像還很多。”金蟬這次是真的笑了。

“何止是多,只不過當時我年幼無知,以為出家人不打‘诳語’,便你說什麽我信什麽了。”本仙君眼神冷了幾分,淡聲道:“不過,有一句話你說的對,我的确恨你,而且恨了你整整兩千年。”

金蟬眉間蹙起。

本仙君道:“我恨你枉對大聖的一片真心。他誠心待你,而你,卻在他被壓入五行山時,便早已料到會有今日。”

金蟬些微驚愕,道:“你怎麽知道?”

本仙君道:“我重生後,常會想起前世的事。想的最多的,便是我在蟠桃園的那段日子,年幼不知情滋味兒,喜歡一個人,也只單純地以為是喜歡了,就如喜歡春風雨露一般。有一日,我記起你問玉帝,将猴子壓在五行山下,會不會做得太過分。而彌勒佛祖說了六個字,他說‘時也,運也,命也’,便是指,這一切冥冥中早已注定,皆在你們的算計之中。”

“阿彌陀佛,對不起,金桃。”金蟬雙手合十,深深低下頭,道:“你既然知道,這一切早已成定數,希望你也能理解,我們也有着諸多的不得已。”

“什麽理解不理解的,不都已經過去了嗎。”本仙君笑了笑,道:“如今,小仙還活着,不僅活着,而且還飛了升。猴子也好得緊,你也無恙。四千神佛,一位也不少。過去的事,就當是被人從背後砍了一刀,等傷好了,忘了疼,小仙就當什麽都沒發生過。過了這些年啊,能不計較的,我都不想計較了,否則活着…多累啊。”

“丞顯。”金蟬一下被本仙君感動了,道:“若你真的能當什麽都沒發生過,境界可謂是很高了。”

本仙君幹笑一聲,道:“呵呵,一般人達不到這境界,是不是?”

金蟬搖頭,算是認同了本仙君的說法。默了會兒,他用祈求地眼神望着我,道:“那你可不可以答應我,不要告訴悟空…他被壓五行山的事我也參與其中,以及當初我接近他,是為了……”

“怎麽,你承認自己對他動了凡情?”本仙君似笑非笑。

金蟬一噎,垂眸道:“我與他,除了師徒,不能再近一步了。可即便是師徒,我也不想他因此事恨我。金桃,你當初便因為他抱有目的接近你而恨他,想來,你定不想讓悟空心中也帶着這種恨罷。”

“那你有沒有想過,長留哥哥其實已經知道了。”本仙君凝視着金蟬,“他比我腦子好使,我都能想得出來,他定也琢磨得透。不過依我對他的了解,即便他知道你騙他,他只是氣一氣,不會真的記恨你一輩子的。”

“……”金蟬沉默。

“罷了,罷了,我不說便是。”本仙君疲累地揉揉眉間,一指門的方位,道:“該說得都說了,聖僧請吧。”

“金桃,多謝。”金蟬施施然起身,拖着衣擺從一片廢墟上走過,沒兩步,他又回頭,“以前的事,抱……”

“門在那邊,請走正門。”本仙君拿手一指,下逐客令。金蟬抿起嘴角,只好走了。

子童出去耍了一會兒,走的不遠,見金蟬離開,他立刻跑回來。見本仙君坐在地上托着腮幫子發呆,于是揪了一根幹草戳我的臉皮。

“阿嚏!”本仙君被他弄得打了個噴嚏,抓起一根竹竿敲他屁股,罵道:“翻了天啦,越來越沒大沒小了不是?”

“沒沒沒。”子童揉着屁股,委屈道:“我見您走神,關心一下嘛。君上,金蟬來找您究竟是何事?與您法力盡散有關嗎?”

“咦?”本仙君歪歪頭,打量着他:“你哪裏來的怎麽多問題?”

“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子童豎起一根手指,沖我比劃。

本仙君扶着他的肩膀,從地上站起來,艱難地踏過地上的殘骸,走到被砸得只剩半拉的衣櫃前,道:“問罷。問了我也不一定答。”

子童道:“您今天雖然看起來身子不太舒服,可似乎心情不錯啊。”

本仙君翻出一些換洗衣服以及幾枚丹藥,拿被單簡單一包,将打點好的包袱挂在子童脖子裏,笑道:“有嗎?”

子童點了下頭。他扒拉着一下脖子沉甸甸的包袱,想了想,還是将它挎在肩上,道:“不行,君上,我還有最最最後一個問題。”

“問。”本仙君道,又往包袱裏裝了幾塊沾了灰的點心。

子童道:“您收拾包袱,咱要出遠門嗎?”

本仙君看他一眼,道:“搬家。”怕他不懂,又解釋:“玉帝說會盡快為我們再蓋一座屋子,但一時半刻肯定是蓋不好的,廢墟…睡是不能睡了,所以啊,咱得自己給自己找個住的地方啊。”

“哦,懂了。”子童扶着本仙君的小臂,踩着廢墟往屋外走,道:“可是…咱搬去哪裏呢?”

“自然是搬去……”本仙君擡手一指,誰知指尖的方向竟是一棵老幹樹,樹下正站着一個人。

猴子不知在那裏站了多久了,久到一身紅衣仿佛已經與那棵樹灰色的枝幹融為一體。他雙手抄在身前,直到我看到他,他才将手放下,緩緩向這邊走來。

“大聖爺?!”子童有些被吓到了,磕磕巴巴道:“君上,您該不會是要搬到大聖家裏去住吧?”

“自,自然不是啦。”本仙君悻悻收回手,推着子童的肩膀,催促他快點兒從另一個方向走:“快快快,快走。”

誰知,本仙君剛一轉身,猴子竟已經從樹下到了我身後,一下捏住了我的後脖梗子。

動作不帶這麽快的!

本仙君如今已經比他矮不了太多了,他習慣拎我後頸的毛病卻還沒改。本仙君也是,被他一拎,竟也十分沒骨氣的縮了縮脖子,不敢再動了。

不過,他掌心的溫度雖然依然帶着涼意,卻不像之前那麽冰了,想來是傷勢完全好了。這讓本仙君放心一些。

“行李都收拾好了,這麽着急跑路?”猴子道。他揪着本仙君的後領,不算粗魯但也絕不文雅地将我拖進懷中,另一只手十分利落地扣住我的右手腕,指肚按在我亂跳的脈搏上。

本仙君狂甩手,道:“哪有跑路,快,快放開。”

“別亂動。”猴子扳住我,摸了一會兒脈,發覺本仙君法力盡失脈搏微弱後,臉色一沉。

本仙君差不多能猜到他接下來要說什麽了,忙道:“沒有下次了,我保證,我保證再也不會…唔嗯?!”

猴子什麽也沒說,只渡了些靈力給我。我眼珠亂轉,睜着眼睛,視線不知該往何處落。

“啊!”子童丢下包袱,一把捂住了眼睛,道:“君上,你還說大聖沒親你,上次不承認也就罷了,這次我可是親眼看見啦!”

“唔唔……”被子童一喊,本仙君才想起去推猴子。這時,隐約覺得除了靈力之外,他還往我口中喂了其他的什麽,涼涼的,甜甜的,帶着青草的香味兒。不過,我也沒往多了去想。

猴子松開本仙君,用指腹輕輕擦了下我的嘴角,淡聲道:“小孩子,別亂看。看多了,會長雞眼的。”

“我快兩千歲啦。”子童糾正。

本仙君後退一步,用手背抹兩遍嘴唇,讪笑道:“啊,那個…大聖,您不是要睡到下午嗎,怎麽這麽快就醒了?醒就醒了呗,不好好等着養傷恢複,來我西山幹什麽?”

猴子将子童丢下的包袱撿起來,往肩上一甩,另一只手拉住我的左腕,微微一笑,道:“自然是,接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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