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八一
天上一日, 地上一年。
雖然于本仙君來說, 我離開十裏鋪不過三個多月, 但按照人間的算法, 我這座宅子已經有上百年的歷史。
一百年,風吹日曬, 霜打雨淋,四合小院的牆角已經長出了青苔, 松樹越發挺拔不說, 樹皮也能看出幾分滄桑之意。再說屋內的桌椅板凳、床榻櫥櫃、杯盤碟碗等等,也都落了一層薄薄的灰。
子童與我忙忙絡絡好一頓收拾,終于趕在夜幕降臨前将雜草青苔除了個幹淨,能洗的洗了,能換的換了, 讓整間屋子都煥然如新。
仙界的房屋清一色建的坐北朝南, 一座座宏偉的複式高樓。自然, 本仙君的西山的三間竹舍不在此範圍之內。
子童是自小兒在天庭長大的,從未來過人間, 今日他第一次見到除了小洋房之外的四合院, 對一切都顯得很新奇。他往每個房間都串了一遍,摸着棉絮做的被子直說比仙界的雲彩被子還軟和。
子童抱着一條翡翠綠的蠶絲棉被不撒手, 跑到本仙君面前,讨好道:“君上,我喜歡這條被子,晚上睡覺給我蓋吧。”
“行行行, 我不跟你搶。”本仙君點他腦門,“瞧瞧,你這沒出息的模樣兒,一條被子就讓你看直了眼睛啦。”
“嘿嘿。”子童不好意思地笑了兩聲,一擡屁股坐在太師椅上,道:“君上,方才我看了,咱家屋子東西北三面各有一間正堂,旁邊還帶着兩間廂房。南面是院門,門兩側各有一間小廂房。如此一算,有十幾個房間呢。”
本仙君整個人都窩在墊了軟褥的太師椅裏,拾一塊從西山帶來的沾了灰的點心,吹吹灰塞進嘴裏邊嚼邊道:“是啊,房子好像是有些大了。房子大了就一點不好,不知道該睡哪屋。像咱原來的竹舍吧,你看它就兩個卧房,你我各一間,沒得選啊。再看現在…咳,給我來口水。”
子童忙倒了杯水遞來,道:“君上您吃東西就不要說話了罷,噎到了多難受啊。”
“……”本仙君灌下兩口水将點心順下去,道:“方才那塊糕做出來太久,有些硬了才噎人的,如果是剛做出來的新鮮的,就不…”
“知道啦,知道啦。”子童笑着打斷我。
本仙君又喝了幾口水,瞥他一眼,道:“本君選擇困難,一到拿主意的時候就頭疼,你來選罷。”
子童想了想,道:“我看這個房間坐北朝南,采光性好又冬暖夏涼,就留給您住。我住您東邊那間小耳房,這樣離您近些也好有個照應,您看怎麽樣?”
“本君睡這間沒問題。”本仙君一頓,擱下杯子,淡聲道:“但東面的耳房,你睡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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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子童道:“不是說任我挑嗎?”
“是任你挑。”本仙君道:“但唯獨這一間不行,因為它有人住了。”
“啊?!”子童驚訝道:“剛才我去看過了,明明屋裏沒人啊。誰住?鬼嗎?”
本仙君坐正了身子,低頭頗傷感地嘆了口氣,緩聲道:“他現在是不是鬼…我也不知道。按照天上一日,地下一年的算法,他已經死了有一百年了。如果他投胎了,現在便是人,可若沒投胎,現在應該…是鬼罷……”
“君上……”見本仙君突然情緒低落,子童說話也不敢大聲了,伸過手來輕輕揪了下我的衣袖,道:“您還好罷?”
“……”本仙君用指甲摳着桌角,也不看他,輕聲道:“你想要的那間屋子,以前有人住過。那時我初來十裏鋪,承蒙他的照顧,雖相識不過一月,但也算一同經歷了生死,甚至後來…”
“後來怎樣?”子童問,但從他的表情能看得出,他已經猜到結果了。
本仙君望向窗外,“逝者往矣的道理我懂,只不過他是為救我而死。我從未欠過誰這麽大的人情債,這輩子都還不清了。我唯一能做的,只有給他留着那間屋子。他留給我的,好像也只有那間屋子而已。”
“您欠了別人天大的人情債,那……大聖他知道嗎?”子童眨眨眼。
“……”本仙君一愣,偏頭看他。子童被本仙君盯得有些不自在,磕磕巴巴道:“您看…看我做什麽?”
“噗——”本仙君忍俊不禁,卻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麽,只含笑道:“你腦子怎麽長得?為什麽總能扯到大聖?我欠了誰,與誰要好,關他什麽事兒,為什麽他一定要知道啦?”
“啊,那個……哈哈。”子童摸摸腦門兒,笑嘻嘻道:“我就是覺得大聖待你與待別人不同,而且您自己也許不知道,每次您看到大聖,眼睛都是亮的,就好像除了大聖,其它什麽都看不到了似的。”
“呃呵呵。”本仙君幹笑,道:“我在乎他在乎得有那麽明顯嗎?”
“有啊。”子童點頭,“還有他親你時,你臉可紅了。所以我想,你們兩個于彼此,都是很重要很重要的存在啊。既然都那麽重要了,您欠了別人的人情債,自然可以告訴大聖,讓他幫你一起還嘛。”
本仙君聽子童說的頭頭是道,笑眯眯道:“一起還債這種神操作,以後再說吧。你看他這人,以前那麽欺負我,我都沒說什麽,如今我才只對他說了兩句重話,他轉頭就走了。我還能指望他什麽?”
“大聖也沒那麽差勁罷。是您自個兒要趕大聖走的,你說有了情根也沒用,你已經不待見他了。”子童為猴子叫屈,道:“既然您都這樣說了,人家不走還幹什麽,留在這裏繼續礙您的眼嗎?”
“你這麽說,是怪我咯?”不提也罷,提到情根,本仙君剛消下去的火氣“蹭”又蹿了上來。我一拍桌子,吼道:“那你知道他做了多過分的事嗎?!”
子童茫然地搖頭:“不知道……”
“他今天,他!他竟然問都不問我一下!就……”本仙君聲音有些大,半句話說下來,火氣就洩了一半,只好撫撫胸口,道:“算了,懶的說他。以後在我面前少提他,更別提情根什麽的,一提就來氣!”
說是“來氣”,可奇怪的是,本仙君心裏的氣就在方才一嗓子間頃刻間散了。以至于我不得不懷疑是情絲草已經開始起了作用,害得我連對猴子發火都做不到了,從此以後只能滿心滿眼裏都是他。
所以說,這件事猴子做得的确過分了。他只一心想讓本仙君回心轉意,卻不知本仙君已經不想再如兩千年前那般,事事都以他為中心,永遠随着他跑了。本仙君想,神特麽狗屁的情絲草,若是能吃了吐就好了!
“吐什麽?”子童聽到本仙君的碎碎念。
“不吐,餓了。”本仙君揉揉肚子,道:“從西山帶回來的點心吃完了,我還有點兒餓,你呢?”
子童瞅瞅空了的點心包,道:“我一塊都沒吃,更餓啊。”
“抱歉,呵呵,我只顧着自己吃了。”本仙君道,“要不咱随便做點兒吃?”
“好啊!”子童眼睛一亮,道:“我只會烤魚,可現在沒有魚。君上,你會做什麽菜,你做什麽,我吃什麽,我不挑食的哈哈。”
“……”本仙君尬笑:“呵呵,我不會做菜,還想指望你咧。”
“嗯?”子童問:“您不是說,之前在這裏住過一個月嗎?那時候您怎麽吃飯的?”
“那時候……”本仙君回憶着,道:“那時候我在十裏鋪治水,救了好多人,大家都奉我為神,誰家有魚肉瓜果,就自然送來了。常留會做飯,他做給我吃。”
“常留是……”子童皺皺眉,想起什麽,道:“難道是住在東廂房的那位?”
“嗯,是他。”本仙君低頭彎了下嘴角,心裏泛起一圈圈漣漪,湧出股難以明說的傷感來。
彼時,本仙君剛飛升,做了兩千年的樹,與人交際的能力早就忘記了,加之我曾刻意逼着自己忘卻前塵種種,是以心智單純的如一張白紙一般,對一切都懵懵懂懂。若非遇到常留,本仙君也不會慢慢學會待人接物,與人相處。
在那一個月裏,除了治水,本仙君大多數時間皆是與他在一起。我時常恍惚。有一瞬間,我會覺得“常留”“長留”念起來很想。但更多時候,又會突然記不起來,我心中為何一直會掂量着“長留”二字。
長留哥哥是誰?似乎我該記得他,但又不該記得。後來實在捉摸不透,便也不費那個心思了。他們只是名字的諧音有些相似而已,一個是人,一個是神不說,常留比長留哥哥穩重多了,飯也做得好吃。
“出去吃吧,趁夜色未深,鋪子都還沒有打烊。”本仙君嘆了口氣,拾上幾塊碎銀,帶子童出門。
知道子童是第一次來人間,看到新鮮事物許要好奇,于是除了飯錢本仙君特意多帶了一些,備着給他買些玩物零嘴兒之類。
十裏鋪地方不大,卻彙集了人神妖魔鬼,魚龍混雜。本仙君叮囑子童跟緊我,不要随處亂跑。他倒也乖巧,只沿路看看小鋪,沒有撒歡亂竄。
彼時華燈初上,街邊的鋪子前陸續點起了紅色或者淡黃色的燈籠,照得整座城都亮如白晝。在一片薄薄的仙霧籠罩下,幾個小鬼兒跑到包子鋪前用冥幣買下肉包,亦有仙者用仙幣或者香火兌換燒雞。
這裏對幣種不加限制,冥幣、仙幣、香火、金銀等全部照收不誤。
只不過,本仙君飛升後,玉帝還沒賞過仙幣給我,而我在下界又沒有廟觀之類,無人供奉,所以沒有香火,窮得緊。
可到了人間便大不相同了。當初我來此治水,沒有地方住,十裏鋪的百姓們兌了不少錢出來,四合院也是在那時建的,餘下的錢換成了一些金銀器具,随便砸個瓶子都能碎出好幾塊銀子,夠花小半個月的。
雖然不差錢,但本仙君還是十分節儉地只在全城最豪華的酒樓“含煙樓”點了七葷八素兩份甜點外加一盆熱湯。
“君上,點這麽多,咱吃得完嗎?”子童瞅着一桌子飯菜有些為難。
“敞開了吃,吃得完。即使吃不完,也有人收拾。”本仙君道。
我們坐在二樓靠窗的位置,視角不錯,可以看到大半條街。本仙君示意子童往樓下看,那裏有間矮房,房子旁邊有一條叫做“蓮花街”的小吃街,街口搭着一間窩棚,棚子裏橫七豎八躺着一群衣衫褴褛的乞丐。
子童明白了本仙君的意思,便不再顧慮,開動起來。邊吃邊問:“君上,我看十裏鋪的百姓明明都很富裕啊,鎮子看起來也很繁華,都快趕上十三重天的‘十裏天街’了。”
本仙君道:“十裏天街?那是什麽地方,我沒去過。”
子童道:“您怎麽還沒去看過呢?那可是咱整個天庭最繁華的集市了,賣什麽的都有!可熱鬧了。哎,您真該去看看,要不等回到天庭,讓大聖帶您去?”
“……”本仙君拿筷子敲敲子童的碗沿兒,“吃飯吃飯。”
“我父君說,吃飯的時候不能敲碗,否則會變乞丐的。”子童忙抱走了自己的小瓷碗。
本仙君笑:“你都是神仙了,還擔心自己會變乞丐嗎?”
“……”子童想了想,道:“也是。”他看一眼窗外的窩棚,“不過,在十裏鋪這麽繁華的地方還能看到有人沿街乞讨,我挺意外的。”
“沒什麽好意外的。”本仙君道:“自古以來,越是繁華的地方越能凸顯貧窮。有句話說的是,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這種貧與富的差距,三界之中到處都有,只不過你年紀小見識的不多,才會感到意外罷了。”
“那這次我要多見識見識,回去再與鶴齡和青童他們聊天,就可以把我的所見所聞告訴他們啦。”子童笑道。
本仙君笑着搖搖頭,為他夾了些菜。
果然,憑子童與我二人的飯量應付十八道菜太過困難,最終只好請店家取來用豬膀胱做成的打包袋,将剩下的飯菜打包好,拎出含煙樓直奔蓮花街前的那間小窩棚而去。
方才離得有些遠,而且那些人都在窩棚的陰影中,所以本仙君沒能看清棚子裏的情況。現在走近了,地上鋪了一張大草席,席子上躺着或者坐着的都是小到五六歲,大到十一二的小乞丐。唯有一人面朝裏側躺着,看起來骨架大些,或許有個十八|九歲的模樣,應是領頭的。
見我們拎着食物走過去,一衆小乞丐忙起身,連爬帶滾的圍過來,伸着手來取吃食,口甜地喊我:“哥哥,哥哥,好心的哥哥。”
“別搶,都有份。”子童與他們年紀相仿,熱心地将食物遞過去。
一群小乞丐的聲音不算太大,但還是吵醒了地上熟睡的那人。他先是蹬了一下腿,然後又拽了拽上抽的衣服,撥了下額前睡到亂糟糟的頭發,才翻了個身,慢悠悠從地上坐起來。
此人的五官好像用薄刃削切過一般,薄唇窄鼻,線條淩厲。但由于是剛睡醒,細長的眼睛微微眯着,頭上沾着一根席子上帶下的雜草,為他的淩厲平添了幾分柔和。他懶懶打了個呵欠,一掀眼皮,朝本仙君看來。
本仙君明顯感到子童愣了下,他小聲嘀咕着:“君上,你剛才還說神仙再不濟也不會淪落到要飯的地步,那修文君此刻在做什麽?”
“這……”他這問題把本仙君難到了,只好幹笑道:“呵呵,凡事總有例外嘛。”
蘇輕言斂去周身被夜色鍍上的寒意,笑得溫和,道:“丞顯君,這都能遇上,看來你我之間真的是很有緣分了。”
“是是是。”本仙君回以一笑,道:“可就是不知,是良緣還是孽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