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八二

“管他良緣孽緣, 只要是緣, 你只管珍惜就好了。”蘇輕言淡笑。他蹲坐在地上, 擡起右臂, 本仙君伸手将他拉起來,笑問:“修文君, 你怎麽淪落至此了?”

“唉,此事說來話長。”蘇輕言談了口氣。他雖然看起來身量單薄, 略顯蒼白的皮膚讓整個人都帶着一種病态的孱弱, 但實際身高并不矮,至少與猴子相差無幾。所以,為了頭不被頂棚碰到,說話時他只好低下頭。

蘇輕言拍打幹淨身上沾着的草芥,扯開寬大的袖袍給我看。只見上面用金線刺着幾個大字, “奉旨乞讨, 禦賜招牌”。

本仙君想起他飛升那日亦是這身花花綠綠的乞丐服, 似乎衣服背後還有八個大字,“誠信要飯, 童叟無欺”, 加上他身前挂着的九個口袋,可謂是十分滑稽了, 便忍不住笑道:“奉旨乞讨,總歸不能是奉玉帝的旨意吧?

按照我對他老人家的了解,他即便是看誰不順眼,想懲治一番, 頂多也就是将那人削了頂上三花抽去仙骨,打落凡間或者直接丢進畜生道,不會想出‘罰人行乞’這麽損的招兒。”

“削了三花抽掉仙骨投入畜生道,難道這招…不是比罰作乞丐更損嗎?”蘇輕言好整以暇地揚了下眉梢。

本仙君笑了兩聲:“嘿嘿。”

蘇輕言淡聲道:“不過你說的對,自然不是玉帝罰我行乞。我這麽做,無非是在還飛升之前彌留的一些舊債罷了。畢竟拿人性命,替人消|災。”

“嗯,拿人錢財,是要替人……”本仙君點頭稱是,又覺哪裏不對,方才他說的什麽,嗯?拿人性命?!本仙君擡眸,蘇輕言只笑了笑,似乎不願繼續多說。他道:“不說我了,倒是丞顯君你,又為何會在此處。”

“我啊。”本仙君道:“還不是之前你飛升時将本君的房子震塌了。”

“……”蘇輕言愣了下,道:“對不住,真是對不住。你額上的傷好了嗎?等我攢夠了錢,一定還你。”

“不礙事,不礙事。”見他如此愧疚,本仙君忙擺手,道:“傷玉帝早幫我治好了。錢的事就算了,玉帝說這兩天就盡快為我再蓋一座院子。只不過我與子童暫時無處可去,才想起自己在十裏鋪還有座四合院,于是搬過來小住幾日。”

“你沒事就好。但欠你的錢,我是一定要還的。”蘇輕言道。

本仙君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心道:唉,這人看着挺機靈,怎麽實際上這麽軸,自己都窮得要飯了,還非要想着還本仙君的錢?

“不過在我有錢還你之前,還有一事相求。”蘇輕言又道。

“何事?但說無妨。”本仙君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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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輕言看了眼蹲在地上吃飯的小乞丐們,不好意思地笑着道:“那個…方才聽你說,你在十裏鋪有座四合院,想來房子應該很大了,能不能看在大家同天為仙的份兒上,收留一下他們?這些孩子無父無母,流落街頭很可憐的。”

似乎怕本仙君不答應,他又解釋了一句:“我雖有心照拂他們,但他們畢竟是凡人,我總歸不能整日将他們帶在身邊。這幾日正在為他們尋落腳的地方,如果你的院子夠大,而且不嫌棄他們吵鬧的話,能不能……”

“吵鬧不吵鬧的倒是沒關系。”本仙君道,再吵鬧也不比猴子的花果山吵鬧,成千上百只野猴兒一起咋呼本仙君都沒怕過,幾名七八歲的孩子又能怎樣?只是…

“房子如今不是本仙君一人在住,需要問問子童的意見。”說着,本仙君看向子童,卻見他正蹲在地上與一群年齡相仿的孩子在玩彈珠。

“彈它彈它!哎呦,差一點兒!”

“那個紅色的,瞄準瞄準!耶!”

“該誰了?”

“我我我!該我了!彈死他丫的!”

天庭的孩子自小被要求熟讀四法五經,背誦各類法訣,管束甚嚴,壓根兒沒什麽時間玩耍,更沒有見過彈珠之類的小玩意兒。

有幾名孩子先吃完了飯,聚到棚子一角,在地上挖出十幾條彎彎曲曲的小槽,開始玩起彈珠。珠子有透明的,也有彩陶或者白瓷的,有七彩斑斓的,也有顏色單一的,但每一顆都圓潤可愛,十分漂亮,在地上滾來滾去時很惹目,頗有童趣。

子童根本顧不得管本仙君是否在看他,向旁邊一個孩子借來幾顆彈珠,與他們玩做一起,嬉鬧成一片。

見此一幕,本仙君知道自己也不用問子童的意見了,他定是同意的。收回視線,本仙君笑道:“我家小童正缺幾名玩伴,既然如此,那便說定了。”

“蘇某在此謝過了。”蘇輕言拱拱手,對本仙君感激一笑。我托住他的小臂,沒讓他真的彎腰行禮,道:“都是道友,客氣什麽。那麽…現在夜深露重,要不你帶着這些孩子,今晚就搬我那裏去住吧。”

“多謝多謝。”蘇輕言道,雙手抱拳,又要作揖。本仙君只好再去托他小臂,一來二去,他也發現自己是瞎客氣了,低頭“哧”笑了聲,道:“那我就不客氣了哈。”

“子童,走了。”本仙君走過去,拍了下子童的肩膀。他正全神貫注玩彈珠,被吓了一跳,喊道:“啊!”

“別玩了,哥哥給你們找到住的地方了。”蘇輕言笑眯眯道,走到牆邊拾起自己的打狗棍兒還有金飯碗,外加一雙金筷子。

本仙君想,其實吧,他只是看起來窮酸,實際上也許挺有錢,畢竟無論是在凡間還是在天庭,除了帝王和幾位財大氣粗的帝君,沒多少人能如他一般捧着金碗筷吃飯。

不過蘇輕言接下來一個動作卻讓本仙君瞬間打消了這種想法。

因為那些孩子聽到他的招呼,忙着起身,有一人無意間将懷中揣着的半塊饅頭掉在了地上。而他旁邊的小夥伴沒有看到,走路時在饅頭上踩了一腳。蘇輕言看到了,眉頭一皺,竟走過去撿起那塊被踩扁的饅頭,拍拍灰,一小塊一小塊地揪着丢進口中,吃得津津有味兒。

看他撿饅頭的動作之流暢,吃饅頭的神情之享受,本仙君絲毫不懷疑,他平均每天至少要撿三次這樣的馊饅頭。

“哈哈。”蘇輕言發覺本仙君在看他,表情些許尴尬,道:“那個…浪費可恥嘛。”

“嗯。”本仙君點點頭,道:“我家離得不遠,你們随我來吧。”

蘇輕言三兩下解決掉饅頭,讓小乞兒按照身高排好隊手牽着手。子童走在最前方帶路,本仙君與他跟在後面防止有人走失,一起出了草棚,往回走着。

路上聽到子童與幾個孩子商量,問能不能送幾枚彈珠給他玩,又問如何才能彈得又遠又準。對方解釋了幾句,又說了些什麽,大概是同意送幾顆給他,子童才咧着嘴笑了。本仙君在後面瞧着,忍不住彎了下嘴角。

“你挺喜歡孩子啊。”蘇輕言突然問。本仙君望着前方蹦蹦跳跳的孩童,笑道:“只是覺得親切,倒談不上十分喜歡。”

“我倒是很喜歡他們。少年不知愁滋味兒,即便是衣食堪憂,流落街頭,在他們心底卻依然有一片純真在。你看,只是幾顆彈珠而已,就能讓他們這麽開心了。”蘇輕言道,他的鼻梁略高,月光下臉有一半都隐在陰影中,讓人摸不透他的情緒。

“也不是每個人的童年都能這麽無憂無慮罷,還有些人,自小兒,甚至是打一出生,便背負着很多事情。”本仙君道,想着自己剛修得人形時也是這般少年,那時候在幹什麽?好像是在追着猴子滿街跑吧。

蘇輕言不知想到了什麽,他極輕地“嗯”了聲。月光似乎西斜了幾分,将他整張臉全部隐在陰影中,神色看起來晦暗許多。

知道自己怕是無意中惹他想起自己暗無天日慘絕人寰的童年了,本仙君想找點兒話來說,緩和一下驟然變冷的氛圍,于是笑道:“其實嘛……”

這時,突然一道薄如蟬翼的銀光突然從長街盡頭飛快掠過,瞬間,街上的燈籠被那抹寒光劃滅,陷入一片黑暗之中。本仙君後知後覺,意識到并非氣氛變冷,而是方才劃過去的利刃乃是一把小巧精致的冰刃,散發的寒氣使空氣凝固。

“啊,怎麽了?天怎麽黑了?”路上的行人惶惶不安起來,大家皆感受到了那股寒意,而身處黑暗之中,所有一切都像是未知而不可捉摸的,更加劇了恐懼。

孩子們也開始恐慌起來,哭着喊:“輕言哥哥,天好黑啊!你在哪裏,我們害怕!”

“別怕,我在你們後面呢。”蘇輕言忙道:“大家手拉手不要亂跑,一會兒天就會亮了。”

經蘇輕言一哄,子童又與他們說了幾乎話,孩子們才安靜了。

路邊的小攤上本來有幾位仙者在吃宵夜,本仙君聽到碗筷砸在桌子上的聲音,有人道:“是什麽人在搗鬼,吃飯都不讓人好好吃了?”

店家是位潑辣的蛇妖,她罵道:“天黑了不照樣吃,你還怕吃飯找不到自己的嘴喂到鼻孔裏去嗎?”

同桌的一位仙友道:“三娘你生什麽氣嘛,我這兄弟上次在你家店裏吃豬腸面,結果吃出了人的大腸,回到天庭後玉帝罰他面了半年壁。他這不是怕你趁天黑看不到,再拿人腸當豬腸,诓他嘛。”

花三娘道:“放心,這年頭豬腸比人腸貴,老娘才不舍得拿豬腸喂他咧!”

旁邊一桌有人道:“方才是不是有人趁着天黑跑過去了,我這麽感覺刮了一股風?”

“什麽人敢在十裏鋪作妖,也太不知死活了吧。十裏鋪雖小,但有人神妖魔鬼五族撐腰,那人跑來搗亂,他是不想活了嗎?”

“無非是滅了個燈而已,雕蟲小技,誰不會啊。”

“滅燈的确是雕蟲小技,但咱們這裏這麽多人,卻沒有一個人能提前發現對方的存在,甚至到現在依然尋不到對方一點點氣息,你難道不覺得很奇怪嗎?”

“是有些奇怪。”本仙君點頭,摸黑去用手肘碰旁邊的蘇輕言,問:“修文君,你怎麽看?”哪曾想,這一撞卻撞了個空。

“修文君?修文君!”本仙君喊了幾聲也無人回答,不過之前的那股寒意卻逐漸淡了,又是眨眼功夫,整條街的燈籠再次亮了起來。一切還是之前的樣子,只有蘇輕言,他不見了!

方才在黑暗之中,的确有人經過。那人速度奇快,本仙君沒能看到他是什麽人,只隐約看到一抹似銀非銀的細細寒光在他大概是右臂的位置閃現。我本以為那人只是路過,如今看來,他怕是沖着蘇輕言而來了。

對方能無聲無息地将一個大活人在衆目睽睽下擄走,想來法力在當場所有人之上了。而修文君甚至來不及掙紮喊一聲“救命!”就被擄走,估計如今已經生死難料了。這下倒好,丢下十幾名孩子給我,我怎麽辦?

“輕言哥哥!哇——”

本仙君才剛開始擔心,立刻就有孩子開始哭起來。本仙君忙跑過去哄,好說歹說,才騙他們先跟我回四合院,等明日天一亮,他們的輕言好哥哥就會回來。

他們倒也好騙,十分聽話地跟着本仙君回到四合院。本仙君讓子童帶他們下去洗刷,又分了房間給他們睡。做完這一切,我倒在床上犯了難。蘇輕言被人擄走,此事可大可小。

遭仇人暗算事小,但萬一是有人想拿蘇輕言下手,借機密謀危害天庭,這事兒可就要多大就有多大了。怎麽說,本仙君都應該盡快傳個消息給玉帝,不能秘而不報,

本仙君的法力還未恢複,只好叫來子童,讓他燒了柱香,做法往玉清宮通消息。沒多久得到鶴齡的回信,說玉帝事務繁忙,這幾日往北天庭去了,不在府中。他說,他已經向真應靈君查證過,沒聽說蘇輕言在飛升前與誰結了仇或者怨,所以不會是仇家報複。

本仙君又讓子童告訴鶴齡,說擄走蘇輕言的人,根本看不出究竟是妖還是魔,總歸不像好人,或者他壓根就不是人。特意強調,對方是用一枚柳葉冰刃作兵器,将整條街的燈籠熄滅的。

過了很久,鶴齡才回複道:丞顯君,這事兒你就不用操心了,想來修文君性命無礙。你在人間該玩玩,該吃吃。對了,玉帝走前讓我告訴你,你家新房子開始動工了,等過幾日蓋好了,你再回來。

“君上,既然鶴仙童說修文君沒事,你也不要擔心了。”子童熄了百聞香,道:“他們都睡了,時候不早了,您也歇着吧。”

“成吧。”本仙君頭痛地按按額角,示意子童幫我帶上門,解下鞋襪,懶得脫衣服直接進了被窩。

于是一整天都東奔西顧的原因,本仙君躺下沒多久便睡着了。又做了夢,不大記得夢到什麽,總歸是個美夢。夢裏正開心的時候,突然隔着牆,耳邊傳來一陣“咚咚咚!”搬箱挪櫃的聲音,擾人清靜,害我一下驚醒。

睜眼見日頭已經日上三竿了,院子裏傳來孩子們的吵鬧聲。本仙君踏着鞋下床,頭發睡得有些散亂,走到門前,拉開門眯着眼睛懶懶道:“大清早的,你們怎麽這麽吵啊,我正做夢呢。”

“君上,我們在玩彈珠呢。”子童興沖沖道。

本仙君困得只能睜開左邊那只眼睛,扶着門框,迷迷糊糊道:“玩彈珠就玩彈珠,你砸什麽牆,搬什麽櫥子啊。霹靂乒乓的,吵死了。”

子童道:“君上,您是不是睡迷糊了,我們沒有搬櫃子,更沒有砸牆啊。”

“嗯?”本仙君睡意褪去幾分,站直了身子,仔細聽了聽,道:“可明明就是有人在搬東西的聲音,唔……好像是隔壁那家,不對啊,旁邊那家昨晚咱來時不是鎖着門,是座廢宅嗎?”

“是廢宅。”子童幫我确定。

“真吵。”本仙君掏掏耳朵,不耐道:“你去旁邊那家看看,看是不是有人搬進來了。如果有就順道告訴他們一聲,就算是要整理家居也小點兒聲,這街坊四鄰的,低頭不見擡頭見,大家以後還處不處了?”

“是,君上。”子童應着,依依不舍地擱下手中的彈珠,道:“你們先玩,我一會兒就回來!”

本仙君打了個呵欠,覺卻也睡不成了,只好回屋洗漱整理儀容。我正拿布巾擦着臉,子童一陣風一樣沖進屋,甚至停下來時沒站住,差點兒一頭撞在本仙君肚子上。

本仙君笑罵:“跑這麽急,你見鬼不成!”

“比,比見鬼可怕。”子童指着隔壁的高牆大院,語無倫次道:“君,君上,旁邊那屋子的确有人搬進來了。”

“不就搬進來個人嗎,怎麽把你吓成這樣?”本仙君擦着手。

子童喘了口氣,道:“您猜猜那人是誰?”

本仙君道:“我不猜,你直接說吧。”

子童一癟嘴:“君上,您怎麽這樣啊,也不配合一下。”

“嗯?”本仙君心中一動,想起點兒不大可能但也并未完全不可能的“可能”,試探性地問:“那個…該不會是,花果山的那位罷?”

這時,院子裏傳來一陣騷動,本在玩耍的孩子們十分歡騰地喊道:“這下有桃子和香蕉吃了,謝謝好看的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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