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九一
八戒說:“當年的許多事情, 大家也都是情非得已, 歡喜, 我師父本心絕沒有想過害你。你, 你也別太記恨他。”
“這世上恐怕沒有比金蟬更慈悲的人了。”本仙君想着舊事,低頭輕輕地道:“但‘以慈悲為由而去傷害別人’的人, 讓別人深陷泥沼,自己卻高風亮節。反而更招人恨, 不是麽?”
“……”八戒變了臉色, 一時無語。
本仙君擡眸,見他一臉尴尬欲言又止,“噗——”得笑了,道:“我開個玩笑而已啦。”
“額呵呵呵。”八戒跟着幹笑幾聲,依舊是一臉的尴尬。想來是本仙君一句話, 九真一假, 繞暈他了。
“恨?也許是恨過的吧?”本仙君嘆了口氣, 悠悠道:“不管他在猴子心中如何,至少在我心中, 他再也不是蟠桃園初見時那個耀眼奪目清貴絕塵的“聖僧”了。他變得成了千千萬萬凡夫俗子中的一個。為情所困, 為情所累。但我自己又何嘗不是一個凡夫俗子?恨他,也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罷了。”
八戒的表情這才明朗了, 他深深望了一眼翠蘭嫂嫂,深情道:“是。你我都是凡夫俗子。但我覺得還是俗一些好,要那麽多清規戒律幹什麽?”
本仙君凝視他,突然發現了點兒不一樣的什麽。
“你看我做什麽?”
“沒什麽。”本仙君笑眯眯道:“我只是突然發現, 在這一點上你比猴子強多了。”
八戒道:“嘿!你這是什麽話,俺老豬何時比他差了?我一直都比他強好吧。”
本仙君道:“他雖看起來狂放不羁,可面對感情時卻還不如你果決。你心心念念着翠蘭嫂嫂,于是西行結束後不是立刻回了高老莊麽?真正不守規矩任性而為的人,該是你才對。”
八戒挑了下眉毛,“你真的是在誇我?”
“自然。”本仙君笑了笑,拿出一個餅子給他,“你吃酥餅嗎?味道是有點兒淡了,不過口感還不錯。”
“什麽酥餅?別的不說,但論到吃,還沒有我不愛吃的東西!”八戒說着接了,咬了一口,随後挑起的眉毛一點點放下,又一點點皺起,好像吃了蒼蠅一樣生無可戀。
本仙君差點兒以為他馬上就要吐了。
不過最終他還是十分堅強地把那口餅子吞下去了,但說什麽也不肯再吃第二口。店家養了一條狗,于是八戒随手就将餅子喂給了它。結果那小畜生才只聞了一下,就“嗷——”一聲哀嚎着跑遠了。
本仙君:“……”
這時翠蘭吃完了馄饨。本仙君才想起猴子在家本來是要做紅燒魚的,說:“你們遠道而來,我怎麽能讓你們坐在這裏吃馄饨?大聖本來是要做魚的,跟我回家吃魚吧。”
八戒說自從兩千年前西天一別後,他再沒回過大雷音寺,也沒見過金蟬。至于猴子,過去的兩千年裏他一直悶在花果山很少出門,輕易也是見不到的。他們師徒四人是該重新聚聚了。
“當年你的離開對我大師兄的打擊真的很大。”八戒嘆了口氣,扶着翠蘭起來,說:“想想以前的齊天大聖,無懼神佛,大鬧天宮時是何等的風光。誰又能想到,他竟然把花果山當成囚籠,關了自己整整兩千年。”
本仙君突然想起我飛升那日,猴子站在玉清宮外的廣場上深深望過來的那一眼。他拉着我的手腕,問我叫什麽名字。一雙琉璃金眸中是猝不及防的驚愕與狂喜,但更多的還是極度克制之後的壓抑與掙紮。以前本仙君不懂他為何會露出那種難過的表情,現在卻好像突然明白了——他認出了故人——卻又怕自己等了兩千年才等來的故人,早已不再如故。
“小心臺階。”
本仙君帶着八戒夫婦回家,推開門卻見院子裏靜悄悄的,猴子與金蟬并不在。我又喚了一聲“大聖”,亦是無人應答。想到廚房,跑去一看,鍋裏蓋着蒸好的一屜饅頭,還有一盤紅燒魚和幾道小菜。
“你不是說我師父和猴哥兒都在嗎,人呢?”八戒嘴饞,從鍋子裏掏出一個饅頭,也不嫌燙,沾了些菜湯就往嘴裏送。
本仙君通過圍牆上被猴子踹出來的那個窟窿往隔壁院子看了一眼,收回視線,端着盛了菜的托盤邊走邊道:“也許是有什麽話不方便讓外人聽見,所以出去說了吧。”
“你嘗嘗我猴哥的手藝,他做飯可好吃了。”八戒揪下一小口饅頭送到翠蘭嘴邊,說:“院子裏空蕩蕩的本來就沒別人,還用得着出去說?也不知他倆神秘個什麽。”
“別管他們了,好好的大活人還能丢了不成?”本仙君笑着說,心裏也有點兒犯嘀咕。
馄饨鋪就在對門,我差不多一直坐在鋪子裏,如果猴子與金蟬真的曾出去過該看到才是。既然沒有看到,唯一的可能就是他們通過牆上的缺口跑到隔壁院子裏去說話了。若真的如此,他們想躲什麽人又怕被誰聽到,就不言而喻了。
翠蘭是女兒家,心思就比較細膩。之前聽八戒說了許多我與猴子金蟬三人之間的舊事,許是擔心本仙君因此鬧情緒,連忙對八戒打眼色,轉移話題說:“大師兄的饅頭蒸的不錯,比——”
“我說怎麽聽着聲音耳熟,原來是翠蘭妹子來了。”一聲輕笑,猴子突然從圍牆後出現。他略一矮身從牆洞鑽過來,自然地從本仙君手中将托盤接走,同時看了我一眼。不知怎的,眼神中竟有一絲愠怒。
本仙君一怔:我做錯了什麽嗎?
翠蘭笑得含蓄而嬌羞,她福了福身子,輕聲道:“大師兄。”
“既然有孕在身,就別行這些虛禮了。呆子,也不好好照看你媳婦兒。”猴子罵道,語氣卻帶着笑。走出幾步,見本仙君還在原地愣神,他停頓了一下,側過臉溫聲說:“發什麽怔,不去叫外面那群小子回來吃飯嗎?”似乎又神色如常了,仿佛剛才的愠怒只是本仙君的錯覺。
“嗯,我這就去。”本仙君收回神,轉身打算去叫子童。又見金蟬也從牆洞裏鑽出來,他的眉目依舊清冷,可眼眶微微泛紅,也不知道剛才他與猴子在院子裏究竟說了些什麽。
八戒正要攙着翠蘭進屋,見到金蟬後先是一愣,似乎沒認出來面前這位素衣長發的俊俏公子是誰,好半天才嘴角抽搐着喊了聲:“師、師父——你什麽時候也還俗了?!”
“……”金蟬臉色微僵,被八戒的問題攪得有點兒不知所措。
本仙君正想着他該如何回答,卻聽猴子說:“呆子你是不是傻,師父如果頂着個禿瓢兒走在街上,豈不招搖?喬裝打扮一下有何不可?”
“……”被解了圍,金蟬有些感激地看了猴子一眼,才說:“八戒,好久不見。”
接下來定是一場師徒重逢的感人戲碼,本仙君在畫本子裏見得多了,沒什麽興趣,于是出門去找子童了。等我再回來,屋裏凳子已經擺齊,只等着入座開飯。本仙君買來的一大包酥餅竟然也擺在桌上,猴子面前。
幾個小孩也不認生,呼啦圍了上去,抓起饅頭就着小菜大快朵頤。本仙君在猴子旁邊的一個空位坐下,盯着面前的紙包,有些不大好意思地說:“大聖,這是我剛才出門時買的酥餅。買的多了,又不大好吃,拿來招待客人不好。要不先放着吧,等以後我自己吃。”
猴子捏出一個送進口中,說:“剛才我已經嘗過了,味道還好。不甜不鹹不膩,我喜歡。”
本仙君一愣:“……”難道猴子和我在一起待久了,口味也變得相似了?我也覺得這餅子雖然既不甜也不鹹,P味兒沒有,但好歹吃多了不膩啊。
子童卻說:“什麽嘛,明明是跟豆腐渣一樣幹巴難吃的餅子,你竟然還喜歡?大聖,您的味覺還好吧?”
八戒也說:“猴哥,剛才我在馄饨鋪時試過了,這玩意兒狗聞了都跑,你怎麽還吃得下?”
本仙君笑着說:“既然喜歡就多吃一些。反正我是不會做飯了,但至少你喜歡吃什麽,我都願意去給你買。”
“我們一起去買。”猴子淡淡地說,沒什麽情緒。
“夠了夠了你夠了!”八戒像是受到了驚吓,捂着翠蘭的肚子,說:“這裏還有小孩子呢,你們秀恩愛的請到一邊去好嗎,謝謝!別教壞了我的乖女兒!”
翠蘭抿着嘴笑:“你怎麽就知道一定是女兒?”
八戒說:“我請司命幫我算過,第一胎一定是個漂亮閨女。”
八戒夫婦都是活潑的性子,雖然翠蘭開始時還有些害羞,但半頓飯的功夫,大家玩熟了,她的話也多了起來。氣氛也不顯得沉默。只有金蟬坐在猴子的左手邊,在問了幾句八戒的近況、又叮囑他要多多照顧翠蘭的身體與情緒後就沉默不語了。明眼人都看的出,金蟬有心事。
猴子似乎也有心事。雖然從他的神色看不出什麽,他也依舊像往常那般不斷地為本仙君夾菜,又親手剝了許多小龍蝦給我,還仔細挑幹淨蝦線。但坐在他身邊,本仙君總感覺被一團低氣壓籠着——他在跟本仙君置氣。
“……”本仙君小心翼翼地歪頭瞅着他,見他只盯着手裏的蝦動作飛快地剝着,剝好了就放在我面前的小碟子裏,連句話也不多說。
整頓飯吃了大半個時辰,猴子看本仙君的次數卻屈指可數,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哪裏做錯了才會惹到他。以前我們之間即便是吵架,也都是本仙君氣他,他卻從未像現在這樣與本仙君冷戰過。
午膳過後,金蟬便告辭了。
猴子只對他略一點頭,也不說相送。倒是八戒追出去,跟他寒暄了幾句,約麽一炷香的時間才回來。翠蘭自從懷有身孕後,用完午膳習慣睡上一會兒,彼時已經有些倦了,開始打呵欠。
本仙君等了一會兒,也沒等到猴子開口。他面無表情地收拾着桌上的碗碟,看來是打算與我冷戰到底了。本仙君也不催他,起身道:“八戒哥哥,你和翠蘭嫂嫂在這裏多住幾日吧,我這就去收拾一間客房出來。”
本仙君的四合院別的不多,只有空房間格外多。挑了個寬敞明亮的廂房出來,本仙君使了道仙法,将屋裏的灰塵拂淨了,桌椅板凳擺放整齊,眼見得能住人了,想起還差幾床柔軟的被子——翠蘭是女兒身,又是大小姐,嬌貴的很,床上只鋪一床被子肯定是不夠的。
倒是還有三床嶄新的棉被,不過存放在本仙君卧房的櫃子裏。于是本仙君忙跑去卧房取,在院子裏遇到已經洗完了碗得猴子。他盯着我,說不出是什麽個表情。
本仙君停下來,跟他解釋:“翠蘭嫂嫂要困午覺,被子不夠用了,我回房間搬幾床出來給她。”說着便小跑着進了屋,聽着身後的腳步聲,猴子似乎也跟了進來。
本仙君也沒多想,翻着櫥櫃找被子,沒曾想卻突然被人從後面攔腰抱住。猴子這一下力氣不小,抱得死緊,手臂緊緊箍着我的腰,差點兒把本仙君的老腰給勒斷了。
怕他還在氣頭上,本仙君也不敢亂動,只擱下被子任他摟着,掌心輕輕按在他的手背上,輕聲道:“你剛才一直冷着臉是在跟我置什麽氣?現在金蟬走了八戒也不在,這裏沒別人。你心裏有什麽要說的,總可以對我說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