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九七

“丞顯君——”本仙君剛踏進蟠桃園的大門, 還未來得及站穩, 就聽到角落裏傳來老枸杞的聲音。不知為何, 他的聲線較昨天有些沙啞, 拉長的尾音聽起來像是欲言又止。

“怎麽樣,椒椒的身子好些了嗎?”本仙君邊走邊問, 等到了近前,見野山椒的枝條已經柔軟了些, 有些回生的跡象了, 很是欣慰。

老枸杞随風搖搖身子,“好是好多了,丞顯君,謝謝你。不過,你、你快走吧。”

“走?走去哪裏?”本仙君笑道:“昨日不是說好了, 今天我來為椒椒姑娘渡靈力和元神嗎?現在什麽都還沒做, 怎麽能走呢?”

說着, 本仙君伸手去捏椒椒的一根枝條,白紗之下食指被鏡面劃傷的地方卻驀地刺痛。本仙君本能地手指一縮, 皺着眉疑惑地盯着指頭看——猴子包紮得倒是仔細, 竟然還為本仙君打了個蝴蝶結——撥弄了一下蝴蝶結,本仙君不禁莞爾。

“你的手怎麽了?”老枸杞一下緊張起來。

“沒事, 不小心劃傷了而已。”本仙君溫聲道,斂了目光,擡手将靈力凝在指尖。

“嗳!”老枸杞一下叫起來。

本仙君一頓,偏頭看他, 皺着眉頭道:“你今天怎麽一驚一乍的,撞邪了還是被人下了降頭?”

“……”老枸杞張張嘴,把原本就不怎麽好看的臉糾結成了一個“囧”字,像是內心掙紮了很久,才輕輕地說:“對不起……”

“嗯?”本仙君有些納悶兒,又一想對方可能是因為本仙君為了救他的心上人而消耗元神才道歉,于是忙十分大方地擺擺手,說:“如果你真的把我當朋友,客氣的話就不要再說了。昨天你說的已經夠多了。”

然而,是本仙君想錯了。當指尖觸碰到野山椒的枯枝時,本仙君只覺得眼前白光一閃,腦海深處痛到不能自己。

“你、你竟然——呵——”本仙君哭笑不得,嘆了口氣,輕聲道:“我這是被你暗算了?呔!虧我還拿你當朋友。”

意識陷入黑暗之前,本仙君聽到老枸杞連連的道歉聲:“對不起,對不起。他拿椒椒的性命相要挾,我等了數千年才終于來到她身邊,不能在這個時候功虧一篑。我也是迫不得已。如果你遭遇不測,以後等我修煉成人一定天天給你燒高香祭拜你!”

他?誰?

“你信仰神佛古卷青燈,但怎麽不看看你的神佛又是怎樣待你的?輪回十世,只換來一口蒸鍋、千刀萬剮,想想都覺得諷刺!哈哈哈,你難道不怨、不恨、不悔嗎?”

渾身連半分力氣都沒有,恍惚中有一道溫潤如玉的聲音不斷在本仙君耳畔回旋,讓人不自覺腦補着聲音的主人又該有着一副何等角色的樣貌。可他說出口的話,卻是極盡嘲諷與刻薄的,就像是一把尖銳的刀,紮心至極。

本仙君以為自己聽到了“十世輪回”二字,便奮力睜開眼睛。光線很暗,像是一個地下山洞,洞的極深處隐隐有赤藍色的火光傳來。本仙君雖然此生第一次見,卻也知道那道光正是無間之地燃燒的熊熊業火——

這裏便是諸天神佛封印“笑面書生”的地方,阿鼻地獄。

此刻,周遭一片黑暗,唯有中央的一座金色蓮花臺四周有淺淺的靈光流轉。臺上坐着一名素衣袈|裟的男子,他雙手合十,阖着雙眸,孤傲得宛若一尊冰雕的石像。

竟是金蟬!

金蟬面前站着一道青色的虛影,看不清五官,只有一個大致的輪廓。書生模樣,手中執着一把折扇,說話時慢條斯理中夾着刻薄。

本仙君記起玉帝他老人家對我說過的話:

“笑面書生”生着一張如沐春風的笑面,看似斯文白淨人畜無害,但你要時刻記得,他出生之地乃世間最肮髒之地——

人心。

玉帝說,人有七情,世有八苦,但凡有人的地方就有欲望,而欲望将生成邪祟。笑面書生乃西天諸佛心中的邪祟所化,更是因世人的欲望所生。所以,雖然他現在還只是一道影子,卻無處不在,最善于攻心。

眼下看來,将本仙君擄來此地的不是別人,正是這位“笑面書生”了。而且他不僅擄了本仙君,還擄了金蟬。這人真貪心,有一個不夠,竟然還想着要兩個?

不過,很快本仙君就明白他為何先擄了金蟬,後又來擄本仙君了。因為金蟬的性子又倔又硬,他一向引以為傲、連如來都能被拉下水的“攻心術”,在金蟬這裏碰了壁,變得不好使了。

只見金蟬入定一般端坐着,雙目緊閉,默誦心經。無論對方說什麽,他都充耳不聞,不為所動。

因為兩千年前的那場恩怨,金蟬在本仙君心中早已不是初見時那個宛若清蓮不惹塵埃的聖僧了,甚至我已經忘記他真正冷情起來是什麽樣子。

此刻見他心無旁骛,突然恍惚覺得曾經的金蟬又回來了——如此強悍的定力,絕非那些苦苦掙紮在萬丈紅塵之中的凡夫俗子可以擁有。

然而,即便笑面書生是從“人心”裏生出來的邪物,也不是普通人的心,而是諸天神佛的玲珑心。

佛要識文斷字念經講禪論道,都是文化人,于是書生也是文化人;佛要修身養性戒悲戒喜戒怒,極有涵養,于是書生也極有涵養。

所以金蟬不搭理他,他也不惱,又緩緩地說:“即使你封印了自己的五官五感,就以為我拿你沒辦法了嗎?只要我想,便有一千種方式能讓你聽到我在說什麽。”

“……”本仙君只當金蟬定力了得,卻原來是他封印了自己的聽覺,壓根兒聽不到書生在說什麽。

不過話說回來,本仙君被擄來辣麽久,這書生卻連正眼都還沒瞧我一下,不免讓本仙君心生失落——難道比起金蟬我就這麽差嗎,都不值當讓他分神來理會我?

書生文采斐然,滔滔不絕說:“金蟬,你說自己舍身飼佛,普度衆生。可你何曾睜眼看過你所普度的衆生他們又是怎樣回報你的?”

“……”金蟬眼睫輕顫。

書生繼續淡淡地道:“第一世,你救了一條凍僵的毒蛇,它卻反口咬傷了你;第二世,你救了一頭受傷的白虎,它卻撕碎了一名三歲的孩童;第三世,你救了一名在逃的強盜,回山寨之後他卻洗劫了鎮上三百戶人家,婦幼老弱無一生還;第四世……”

随着書生緩緩道來,金蟬隽秀的眉頭越擰越深,念經的速度亦越來越快。開始還是無聲默誦,此刻卻逐漸念出聲音,本仙君聽得清他念的是《觀音心經》。

“第五世,你貴為太子,心懷慈悲、體恤民情,削減賦稅、開倉赈災。歷朝歷代再找不出比你更悲憫賢良的君主了。然而國破那日,為求自保而親手将你倒挂在城樓上,受萬箭穿心烈火焚燒之刑的人是誰?是你最親最愛的子民!是你一心想要普度的芸芸衆生!”

笑面書生将金蟬的過往悉數道來,卻聽得本仙君心底發寒。本仙君知金蟬的理想是“普度衆生”,亦知金蟬在轉世為“江流兒”之前還經歷過九世。但我卻從未曾想過,金蟬的前九世竟過得如此凄慘,又如此——失敗。

不僅失敗,而且愚蠢;雖然愚蠢,卻也可敬。

這時,金蟬的肩膀突然輕輕地顫了一下,雙耳中緩緩流下兩行血線,想必是書生對他的“攻心之術”起了作用。本仙君的心口不自覺地揪緊,開始擔心起他來——之前本仙君做人就體瘦心寬十分大度,如今聽到金蟬的過往,就更恨不起他來了。

書生見已奏效,繼續說:“第六世,你憐憫一個耳聾眼盲的乞丐,甘願與他換命。于是,你成了渾身流膿人人喊打的瞎眼乞丐,他成了富可敵國的徽商巨賈。可結果呢,他欺壓百姓官商勾結,又直接或間接害死了多少人?!”

“……”金蟬不語,鼻腔卻裏“啪嗒”“啪嗒”往外滴着血,很快就讓他胸前的白色衣襟紅成一片。

“即使封印了五官五感也沒有用!因為即便我什麽都不說,你心裏也清楚得很。你知道我之所言皆是對的!人性本惡!所有的純善都是邪惡的僞裝,好人和壞人之分無非是裝得像與裝不像的區別!你根本度不了衆生,甚至——你根本度不了任何人!金蟬,承認吧,你就是這麽無能!”

“呃——”像是受到極大震懾,金蟬臉色倏得變白。他猛地伸手緊緊捂住雙耳,但仍舊有如注的血水從他指縫溢出。

七竅流血!

本仙君忽然明白過來金蟬方才究竟在做什麽。為了與書生對抗,他封印了自己的五官。而如今封印被書生強制性摧毀,對應毀掉的是他的五感。亦是說,若醫治不及時,從此後他将聽不到看不到聞不到,無言語,無知覺!

“金蟬!快收手!”本仙君急道:“不要再逼迫自己了!他愛說什麽就讓他去說罷!你做的很好,我覺得你做得已經很好了!無論是救蛇還是救虎,或者是做太子做乞丐!”

金蟬血流不止,臉上的表情是極度痛苦被壓抑之後展露出來的極度平靜。原本他已經念不下去經了,聽到本仙君的話,他微微一震,又重新端坐好,繼續誦經了。

笑面書生這才想起本仙君的存在似的,回頭淡淡瞥了本仙君一眼。因為是虛影,所以看不清表情,但本仙君直覺他在笑,嘲笑。他說:“裝什麽,你心裏指不定多恨他呢。你巴不得他喪失五感,巴不得他去死。你恨了他兩千五百年,怎麽,愛而不得的個中滋味兒,你都忘了麽?”

“……”本仙君一頭霧水,不明白話題怎麽突然扯到我身上來了。而且這書生哪只狗眼看到本仙君“巴不得”了?對于這種無稽之談,不要理會任其自說自話,累死他最好。

于是本仙君也不理書生,而是繼續對金蟬說:“金蟬,我相信像你這麽聰明,在做出每一個選擇之前心裏肯定都已經設想過所有的可能性了。你明知自己的善意可能被辜負;明知即便是最純淨的人心,裏面也可能摻雜了一些肮髒的東西,卻依然願意去嘗試、去懷抱希望。我覺得你就是很勇敢啊——如果換做我,我還真的不一定做得比你好——不,我肯定連你的一半都做不到。”

“……”誦經聲再次停止,金蟬緩緩睜開了眼睛。他偏過臉對着本仙君的方向,原本清冷的眸子神采盡失——他已經盲了,或者,至少快要盲了。

“……”本仙君本想再說點兒什麽勸慰他,沒想到他會突然看向我。尤其是他嘴邊慢慢浮現的笑意,像是自嘲,又像是一瞬間的釋然,讓本仙君一時有些無措。最終還是閉了嘴,“呵呵呵”幹笑兩聲。

“金桃,也只有你,才會一直将我想象的那麽好。”金蟬笑着說,嘴角緩緩溢出一絲血線。他用已經滿是鮮血的手背在嘴邊抹了一下,目光空洞地望着我,“可剛才他說的不對。”

本仙君:“嗯?”

金蟬的聲音逐漸喑啞了下去,笑着說:“我的确曾輪回十世,但不是為了普度衆生。終我一生,想度化的……只有長留一人而已。”

“長…留?”本仙君懷疑自己的耳朵:“你、是說大聖?”

金蟬不答,只笑了笑,輕聲說:“金桃,不要這麽看輕自己。既然你能得到他的心,就說明你做的已經比我好了。”

“哈哈哈,哈哈哈!”笑面書生突然狂笑起來,“金蟬,你終于肯承認了!你根本不是什麽六根清淨的佛!七情六欲你一樣不缺,佛門八戒你也早就破了個幹淨!”

金蟬譏诮反問:“那又如何?”他的聲音已經小到快聽不到了。

“不能如何。”笑面書生道:“只不過你守了他十世,他卻連正眼都沒看過你一下。而這棵醜八怪歪脖樹只在十方幻境裏陪了他一天,就得到了你十輩子也求不來的東西。你不覺得自己應該嫉妒到發狂嗎?”

金蟬淡淡地說:“我待他如何,是我願意;若他能将心比心,固然是我之幸;既然他沒有,我心裏卻也沒有什麽可妒忌的。他歡喜金桃,我自歡喜金桃。所以——滾,你少在這裏挑撥離間。”

金蟬這番話,可謂感人至深。但本仙君卻無暇仔細琢磨,因為笑面書生的話如同魔音,陣陣在本仙君腦海回旋:

“金蟬守了他十世、十世、十世、十世、十世、十世、十世、十世——十世有多漫長,你永遠也不會知道,正如你亦從來都不知道,在過去的十世輪回中金蟬對于猴子來說究竟有多重要。所以,該嫉妒到發狂的那個是你才對!”

作者有話要說:下一章是三個人的前塵往事,估計要追溯到數萬年前,猴子還是一塊臭石頭、歡喜還是一棵實心兒的歪脖樹、金蟬還是一只小小小知了的時候(害怕)(手動再見)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