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九六
“如意是你擱在我身上的護身符麽?”本仙君晃着手腕, 如意與般若便“叮鈴咣當”得撞在一起, 發出十分悅耳的聲音。
猴子左手食指微動, 在我二人指間立刻出現了一條若隐若現的紅色絲線。輕輕地, 他與本仙君指尖相抵,說:“雖然‘長留’與我本為二心, 但與他在一起時的你,仍舊讓我心生嫉妒。姻緣戒定情——他給你的是最好的, 你給他的又何嘗不是?歡喜, 有些事,你我皆知早已回不去了。”
“……”本仙君竟一時分不清,猴子究竟是在說玩笑話還是認真的。哪有人自己吃自己醋的?但不管怎樣,一個字——“哄”就是了。于是就勢與他十指相扣,另一只手有一下沒一下地給他順毛, 笑眯眯說:“回不去便回不去罷。如果回不去, 重新開始也是一樣的。今日, 方才,我贈你以金簪, 你回我以如意。如此一來, 你和長留哥哥也算是扯平了。”
猴子一怔,笑着嘆了口氣, 捏着本仙君的鼻尖說:“歪理。”
“怎麽就歪理了?哼。”本仙君格開猴子的手,皺皺鼻子,又調整了個舒服的姿勢躺着。
猴子側躺下來,把本仙君往懷中帶了下輕輕摟着, 斂了笑,有些嚴肅地說:“歡喜,縱然我想将你擱在心尖兒上護着,可畢竟無法時刻都在你身邊。你答應我,要時刻戴着如意,便是一分一秒都不能摘下來。我怕、我怕哪天我……”
“堂堂堂齊天大聖,也會怕麽?”本仙君将食指豎在他嘴邊,沒讓他繼續說下去。不知怎的,本仙君潛意識裏不大願意聽到接下來的話——無非是怕哪天分身乏術,顧不上我。
猴子想必看出了本仙君的心思,說:“你別多想。”
本仙君望着他,輕輕地說:“金蟬來過。”
猴子沒有回避的意思,也不顯得意外,淡淡地說:“猴兒們告訴你的?”
“我自己猜出來的。”本仙君笑了笑:“何況你也沒有要刻意瞞我的意思呀。桌上兩杯溫茶,我只要稍微一琢磨就能知道是誰來過了,畢竟常來花果山的客人不多。”
“我是該誇你聰明呢還是該誇你聰明呢?”猴子笑了。
“大聖謬贊。”本仙君假客氣一番,又問:“既然來了,你怎麽不留他住下,反而任他獨自回西天?如今西天局勢如何,你應該比我更心中有數才是。”
猴子問:“玉帝将一切都告訴你了?”
“嗯。”本仙君點頭:“雖然眼前的狀況可謂是糟糕至極,但搞清楚狀況總比被人蒙在鼓裏的強。”
“……”猴子眼神一閃,快到不可捉摸。他說:“并非是我不留金蟬,而是他聽說你來了,執意要走。”
“唔,難怪我進洞裏時,桌上的茶還是熱的了,原來金蟬是在聽到我和小崽子他們的說話聲之後才匆忙離去的。”本仙君道:“想來之前的那些舊事,他心中還是放不下吧,才會盡力躲着我。”
“那你呢?”猴子用指腹輕輕蹭着本仙君的臉頰,溫聲問:“歡喜,你可還恨他?”
“恨?曾經或許恨過吧。可比起恨他,我更恨我自己。其實更多的時候,我并不知道自己應該恨誰。好像誰都沒做錯。金蟬沒有錯,你沒有錯,我、我好像也沒做錯什麽。可結局就是這樣,已經這樣了。我該恨誰?算了吧。我想放下。”
本仙君不解猴子為何突然有此一問,并且用了“恨”這個字眼,我一直以為我在他心中應是三界與世無争體瘦心寬的楷模,沒想到他會用如此尖銳的一個字來形容與我。
但本仙君還是如實答了,于是換得猴子滿心滿眼的心疼。他擁着我久久未曾再說過一個字,直到本仙君靠在他懷中沉沉睡去。
在下界,我已習慣睡覺時有猴子在身邊守着,以至于回到西山後自個兒一個人睡有些醒覺,往往躺下數個時辰還無倦意,而睡着之後稍有個風吹草動又要驚醒。今日白天在蟠桃園耗費了些元神,雖說對身體無礙,但多少有些疲累,于是一沾猴子的身,便很快合上了眼皮。
“難不成你是專程跑來我身邊睡覺的麽?”本仙君倒頭就睡,猴子頗為無奈,取了條毯子為本仙君搭上肚子,又在本仙君耳邊低低地嘆息着:“這幾千年曲曲折折,其中最無辜的便是你了。而最可恨的,是我才對。不僅你該恨我,江流兒,他、也該恨我才是。”
待本仙君醒來,已經接近第二日正午了。
不知何時被猴子抱回了水簾洞,鋪在身下的是那張白虎皮褥子。猴子不在,但也沒走遠。隔着簾子能聽到他刻意壓低的說話聲,似乎在吩咐小崽子他們去後山采些本仙君愛吃的果子,洗幹淨了送來。
這一覺本仙君睡得有些長,還做了夢。夢到猴子不叫金蟬“金蟬”,也不叫他“師父”,而是喚他“江流兒”——玄奘的乳名。但又好像不是在做夢,而是本仙君在睡前迷迷糊糊中真真切切聽到的三個字。
本仙君赤腳下床,向簾外走去找猴子,經過一面水鏡,無意中眼角餘光看到鏡子裏彌漫着朦朦胧胧的霧氣,看起來不像是三界中的任何一個地上。這場景本仙君簡直太熟悉了,因為自靈識初開到被玉帝帶去蟠桃園,數萬萬年間本仙君都是守着這樣一團灰霧度日的——鏡子裏是本仙君的老家,混沌境。
這鏡子本仙君以前也照見過,明明只是一塊再普通不過的梳妝鏡,又怎麽能照出其它東西來?
本仙君一時好奇,便忍不住過去看。此時鏡子裏霧氣轉淡,逐漸浮現出一棵金色的歪脖桃樹,竟是本仙君的真身。而樹幹上一人高的位置還緩緩往上爬着一只甲殼蟲。奈何因為鏡中影像太小,本仙君一時無法辨清那究竟是只什麽蟲。
正要拿起鏡子細看,猴子卻掀開簾子進來了。也就是這瞬間,鏡子恢複如常了,映出本仙君的側臉。
猴子以為本仙君在照鏡子,忍不住将眉毛挑得老高,說:“可不常見你照鏡子——今個兒是怎麽了,臉還沒洗就先照起鏡子來了?”
本仙君卻沒有開玩笑的心思,拿着鏡子給他看,問:“大聖,這面鏡子可還是之前擱在桌上的那個?”
“自然。”猴子點頭,見本仙君面色凝重,他道:“怎麽了?可有什麽不對?”
“沒什麽,也許是我一覺睡懵了頭,眼花看錯了。”本仙君垂眸道,用袖子擦拭着鏡面,打算将其放回原位。
誰知指尖在觸碰到鏡面時卻感受到了一股鑽心而過的寒意,便手一抖将鏡子摔在地上,打碎了。本仙君被那股涼意激得短暫失神,而等我回神時,已經下意識蹲下去拾掇那些碎片了,耳邊恍惚聽到猴子一聲急喚。
“歡喜。”猴子拂袖掀走鏡子的碎片,蹲下身拉過本仙君的手,看到食指第二節 深可見骨的傷口,半埋怨半心疼地說:“你怎麽魂不守舍的,看,手指都被割破了。堂堂天界仙君,豈能讓一件凡間俗物所傷?”
“沒事,沒事。”本仙君有些心虛地笑了笑,抽回手,擱在嘴邊吸走污血,心裏卻一直在犯嘀咕:剛才究竟是本仙君一時恍惚産生的錯覺還是其它?
但這裏是花果山,猴子的地盤,即便是有人想要撒野,也不敢挑這麽一個地方吧?否則這人的心該有多大啊?!所以一定是本仙君多想了。
猴子找來傷藥為本仙君塗了些,又仔細包紮了。待傷口不疼了,本仙君也就忘了這事兒。興許“好了傷疤忘了疼”這句話說的便是本仙君罷。
不久小崽子帶人送來了新摘的果子做成的果盤,就算是本仙君的早膳了。之後本仙君與這群小猴子們玩了兩局蹴鞠,猴子與我分別帶領一隊對抗。至于比賽結果如何,本仙君就不明說了,總之我重在參與,大家也都玩得很開心。
快到傍晚的時候,小崽子又去準備晚膳。本仙君記着自己每天都要去蟠桃園為那棵野山椒渡靈力和元神,而且此事須得瞞着猴子,因為他一向是不容許本仙君拿元神送人的。于是沒有留下用膳,便急着告辭了。
“來時我沒跟子童說,是偷溜出來的。一夜未歸,再不回去他該擔心了。”
猴子以為本仙君此次來會小住幾日,沒料到我會急着走。他一直将本仙君送到山下,直到走出去好遠,本仙君回頭時還能看到他一動不動站在山路口深深凝望着我。
“跟望夫石似的!”
本仙君突然想起很久以前子童形容猴子的一句話。今日他又穿了紅衣,時過境遷,一如初見。心口一熱,本仙君險些老淚縱橫。高高站在雲端,我對猴子招招手,示意他不要站太久,該回水簾洞了。大不了我明日再來,橫豎路程也不算太遠。
“路上當心。”猴子說:“記得你答應我的,不要将如意摘下來。”
本仙君竟不知他何時變得如此啰嗦,一直笑着擺手:“知道啦知道啦,你快回去吧。我明天再來,明天來不了就後天來——或者等你哪日得了空,去西山找我也行。我的新宅子可氣派了,等這陣兒忙過去,你也可以搬去我家小住幾日。我和子童都對你歡迎之至啊。”
發覺這樣你一句我一句的,道別起來總也沒完。既然誰也不舍得先轉身,本仙君便想了個主意。
“長留哥哥,我數一二三咱們一起轉身,然後誰也不準回頭,這樣總成了吧?”
“好吧。”猴子覺得合情合理。
“一”
“二”
本仙君數到“三”的時候,我與猴子同時轉身。可走出一段距離,我又忍不住回頭,像是小孩子玩捉迷藏一樣,想偷看一眼同伴有沒有耍賴。
果然,猴子耍賴了。他還是沒有走,站在原處看着我。
視線相對,皆是一愣,又不約而同地笑了。
“你要是不想走,多留一晚也無妨。我這就差人去你府上給子童捎個口信。”猴子伸出手,掌心向上,笑着說:“回來吧。”
本仙君挺想回去,更想把指頭搭在猴子手心,但想起答應老枸杞的話,我還是搖了搖頭,抿了下嘴唇,才說:“改天吧。那、我走啦。”
猴子手指一縮,卻也沒繼續挽留,微微颔首,溫聲道:“去吧,我看着你走。”
這次,本仙君沒有回頭。但仍舊感覺到猴子灼熱的視線一直追随着我,目之所及,是天涯海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