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一零零

“長留?呵, 長留啊——”本仙君呆立原處, 見他二人走遠, 一時竟失了跟上去的勇氣。

當初猴子說他姓“孫”名“長留”, 本仙君只知将“長留”二字記在心裏,卻從未懷疑過這二字的出處。原來、原來竟是金蟬為他取的麽?

“猴子與金蟬相識在前, 與你相遇在後,你本已經失去先機。如今, 不僅猴子的人是人家的, 就連你喚了千年的‘長留哥哥’,也是人家的。”書生的一張嘴生的倒是刻薄,字字如刀狠狠往本仙君心上戳,“我說句實話,‘孫長留’這名字是真難聽!你也怎不想想, 依猴子的性子, 若非他真的将賜名之人放在心上, 又怎麽樂意将這麽難聽的名字給自己用?”

“大聖他才不——”本仙君想矢口否認,可偏偏找不出絲毫理由反駁書生。莫說是反駁, 就算是自欺欺人都不足夠。只好垂下眼, 深吸了口氣,沉沉地說:“閉嘴!”

“惱羞成怒了?”書生笑嘻嘻說。

“……”本仙君偏過臉。

書生繼續說:“這一世, 金蟬身患重病,自知命不久矣。他為猴子取名‘長留’,是在暗示自己雖然餘生短暫,卻期盼能長長久久地留在猴子身邊。你覺得猴子會聽不出這其中含義?既然他明知金蟬是在借此對他表明心意, 卻又不拒絕——”

本仙君不由握緊了拳頭,狠狠道:“我讓你他娘的閉嘴!!!聽到沒有???”

似乎本仙君越是氣憤,書生便越是興奮。最開始他只是輕笑,聽到本仙君不顧斯文地爆粗,卻是陰恻恻得意忘形起來。聽這聲音像是笑聲裏帶了三分異常興奮的哭腔,邊哭邊笑着說:“好好好,我不說了。那——接下來幾世,你還想看嗎?”

本仙君道:“你讓我來此,不就是為了給我看這些嗎?我若說‘不看’,豈不白白浪費了你一翻心意?”

十方幻境之中,時間如白駒過隙,春秋無度。不過眨眼的功夫,已是三年光陰。金蟬體質日漸衰弱,終于在第四年夏至時,在猴子懷中緩緩阖上了眼皮。

彼時,正值日落西山,晚霞漫天,景色醉人。

猴子坐在那棵桃花樹下,懷中攬着金蟬的遺骸,背後是青蔥的綠林,林中蟬鳴陣陣,說不出是悅耳還是聒噪。他這一坐,便是一動不動的整整三個日夜。

于是,本仙君便在旁邊站着,陪了他三個日夜。我能理解他,在猴子看來,金蟬一死,這世上唯一一位誠心待他的人也就不複存在了。

金蟬生前未能如願,踏遍名山大川。但他死後,猴子帶着他的骨灰,乘着筋鬥雲,俯瞰四海八荒,也算遂了金蟬的遺願。

第五世,又過數十年。

如書生所說,金蟬托生成鹹池國太子,自小矜貴,被國主和王後捧在掌心,養得性子天真無邪,長到十七八歲還不知愁為何滋味兒。

然而,即便嬌生慣養金枝玉葉,他畢竟是金蟬轉世,骨子裏的慈悲不曾丢棄分毫。他小小年紀便屢屢削減稅銀、開倉赈災,勤政愛民。偏偏他十八歲生辰禮時,國家戰敗,不得已被送去敵國做了人質。即便如此,還是落得一個亡國的下場。前朝舊臣以及遺民們為求自保,上奏新君,将金蟬懸挂于皇城門外暴曬三日,以亂箭射死。

金蟬從未苛待過任何一人,卻落得如此下場。甚至皇城百姓自發地齊聚在城門下觀刑,口中發出一片叫好之聲。似乎誰的喝彩聲越大,就越能表明自己與“前朝”一刀兩斷的決心,以及跟随新主大步邁向新生活的期盼。無一人記得,城上這位奄奄一息的太子殿下,曾經是他們舉國的驕傲和唯一的希望。

本仙君都有些瞧不下去了,為金蟬不值。這時,數千名弓箭手蓄勢待發,陽光下,箭矢折射數一道白光。本仙君微微眯眼,也沒多想,伸手欲攔。那支羽箭卻從本仙君掌心穿過,沒留下任何痕跡。

“沒用的。”書生說:“在這裏你只是一個局外人,救不了他。”本仙君忙看向金蟬,卻見那支箭并未傷到他,而是被擋在他身前的猴子攔住了。前幾世,皆是金蟬主動來找猴子,而這一次,卻是猴子最先找到了他。

猴子握着那支箭,背對着金蟬,說:“跟我走。”

金蟬被斷去雙手雙腳,垂着頭,輕輕笑了一聲,說:“我走不得。”

猴子回頭,露出一絲疑惑,問:“為什麽?”

金蟬說:“今日必須有一皇室中人被處死。若不是我——也只有我了。你看看底下這無數雙眼睛,滿滿都是對‘活’的渴望。唯有我死,他們才能活。”

猴子沉沉地說:“若我不允呢?”

“你算什麽狗屁,由不得你不允!”士兵頭領說,他招招手,萬箭齊發。

猴子身形未動,周身戾氣徒增,紅袍唰得張開,就像是一道屏障,将無數簇羽箭統統擋了回去。箭矢亂流,城下一片哀嚎聲,只不過瞬間,已然是屍橫遍野。

金蟬大驚,忙道:“住手!你究竟是什麽人,憑什麽多管閑事,又憑什麽心狠手辣殘忍至此?”

猴子未見收手的意思,只冷冷道:“非我殘忍,而是你執迷不悟。”

頃刻,在場的士兵與百姓共五千八百一十三人,盡數被猴子一箭穿心。

望見這一幕,金蟬整個人都僵住了。他臉上血色盡失,漆黑的瞳仁迅速驟縮成細小一線。直至眼中驕傲盡碎,急怒攻心,終于“唔”得吐出口血來。

本仙君看着金蟬的眼睛,兩行清淚緩緩滾落,他哭了。本仙君從未見金蟬哭過,他自持清高,一向驕傲,仿佛無所不能,今日他卻對着猴子哭了。

猴子皺着眉,似乎不解金蟬因何要哭。他茫然地望着金蟬,想問一句為何,卻再也得不到想要的答案。猴子此舉傷他至深,深到震動了金蟬的元神,喚回了他被封印的記憶。于是他倉皇地将自己的神魂從這具皮囊內抽出,化作金蟬,逃回西天去了。

金蟬曾度人無數,從未敗過。遇到猴子後卻屢屢碰壁。說好的十世已經過了五世,猴子卻還是嗜殺成性,絲毫未變。試問,他怎能不怕,又怎能不逃?

可作為旁觀者,本仙君卻瞧得清楚。猴子變了,或許在上一世,又或許更早以前。最初猴子嗜殺,只是因為他想而已。如今猴子大開殺戒,卻是因為金蟬。

金蟬這一躲,便躲了猴子整整百年。

百年之後,金蟬再世為人。江南富貴人家,銜玉而生,人亦如玉溫潤,性子清雅淡泊,一如往昔。但還是有什麽不一樣了。他眼中再不複從前的驕傲,看起來總有一股子淡淡的憂傷,欲說還休——正如本仙君在蟠桃園時見他的第一眼。

金蟬此生亦名為‘江流兒’,乃江府嫡子。

江湖術士說,金蟬銜玉而生,注定是大富大貴之人,江老爺因此大喜,十分看重金蟬。而金蟬下方還有兩名同父異母的庶出兄弟,金蟬待他們情同手足。

誰想弟弟們卻夥同外戚将江老爺活活氣死,又害得金蟬雙目失明,逐出家門。本該是天生貴胄,錦衣玉食的富貴人,卻落得一個不得善終的下場。

金蟬命喪街頭的那晚,雨下十分應景,下得挺大。他雖目不能視,但耳力尚存。聽到若輕若重的腳步聲緩緩靠近時,倚在一道斷牆上,他一邊低低地咳,一邊低低地笑,像是自嘲,也不知他究竟要笑與誰人聽。

猴子淡淡地說:“早在十年前,你那兩個兄弟就該死,是你救了他們。如今他們卻反過來害你,你可後悔?”

金蟬搖搖頭,輕聲說:“我救人,只不過是聽從本心;若他們能将心比心,固然可喜;但若沒有,我也沒什麽好後悔的——這便是善。”

“這世上沒有一絲善意是應該被辜負的。總有一天,我所付出,都會有所回報——”金蟬娓娓道,一頓,他垂下頭自嘲地笑了笑,聲音更輕幾分,“這話你信嗎——我自己,呵呵,都不敢再信了。”

猴子擡手,覆上金蟬的眼睛,将他不能瞑目的眼皮阖上了,輕輕嘆了口氣,說:“你這不是善,你是傻…”

猴子心疼了。冷清冷血的石猴,竟一有日因為一個賭注,學會心疼人了。聽到金蟬說不敢再信“善”時,猴子眼中閃過稍縱即逝的慌亂,甚至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

本仙君想,他大抵是怕金蟬失去自己的驕傲吧。畢竟金蟬與他是同一類人。雖然一個是神,一個是妖,骨子裏卻一樣驕傲,驕傲到自負的地步。

當日金蟬率兩位尊者下界捉妖,初見猴子眼中似有驚豔。猴子看向他時,又何嘗不是?

金蟬與猴子就像是鏡面相對,看着金蟬,猴子就像是看到另一個自己。所以,他又怎能忍受金蟬說出這句:“你信嗎?我不信了”?

第六世後,猴子性情突變,整個人都沉郁很多。昔日的妖朋魔友再來找他玩耍時,他都一概避而不見。每天的大多數時候,都是窩在水簾洞中聽着瀑布聲出神。本仙君不知道他在想什麽,但也不難猜出——他在糾結善惡對錯——這些他以前從未想過也無需多想點的東西。

直到一日,陰差索命。猴子發着發着呆,就被黑白無常用鎖子套住脖子勾掉了魂兒。于是,猴子大鬧地府,銷了生死簿,搗翻了閻羅殿。被囚地獄的無數惡鬼因此得以逃脫,為禍人間。

此事驚動三界,人間又是一次生靈塗炭,猴子的大名因此響動三界。世人皆知,女娲補天所剩的五彩石內孕育出一妖猴,乃血衣修羅,十步殺一人,千裏不留行。一時間,人人談猴子而色變,十分畏懼。

比如,一些家長就喜歡拿猴子去吓唬自己不聽話的小孩兒,說:“你膽敢再哭!膽敢再哭?再哭一聲,老娘我就讓老馬猴子過來把你帶走吃掉!”此處的“老馬猴子”,指的正是猴子。于是再皮的小孩兒也都安靜老實下來,眼裏憋着一泡淚,抽抽搭搭地不敢繼續淘氣,更不敢再哭。

若是以往,猴子定又要耐不住性子大打出手,這次卻一反常态,對這些流言不甚在意。人間惡鬼流竄,傷亡無數。猴子離開地府之後沒有急着回花果山,而是四處逍游,順手捉鬼驅妖——本身便是妖,卻來驅妖——莫說是旁人不能理解,連他自己偶爾也會嘀咕一聲,覺得這太不像自己能做出的事兒。

中元這日,陰氣極盛。

猴子追着幾只為惡的鬼怪來到一片亂葬崗,将其收服之後,便在一個墳頭前坐下來小憩。正眯眼欲睡,忽然墳頭後面傳來一陣淅淅索索的聲音。猴子掀起尊貴的眼皮,枕着胳膊,瞄了一眼。

本仙君跟着去看,見有一個人貓着腰鬼鬼祟祟,手中拿着鑿子扳子洛陽鏟,竟然是一名盜墓賊!再仔細一看,哎呦,我去,此盜墓賊竟然是,金、蟬、子!

難不成金蟬因為前幾世屢屢受挫,傷心至極,于是決定自暴自棄,棄善從惡了?

此時距離金蟬上一世故去已有數十年。這麽久的時間都沒有等來金蟬的第七世,猴子幾乎要以為金蟬失約,不會再來。此時見到金蟬冒冒失失從盜墓穴裏鑽出來,灰頭土臉的模樣,竟是神色一松,頗為輕快地笑了。他這一笑,竟把金蟬吓了一跳。

子夜時分,亂葬崗上陰風陣陣,電閃雷鳴。

金蟬寒毛倒豎,底氣不足地喊了一聲:“誰在那裏?”

猴子翹着二兩腿,嘴角微彎:“這裏是亂葬崗。我自然是鬼。”

金蟬慢慢冷靜下來,他探出頭,默默注視着猴子,頭一歪,說:“你不是。鬼沒有影子,你有。”

“噢——”猴子拖長了話音,慢條斯理道:“我不是鬼。我比鬼可怕。堂堂堂齊天大聖的名號,你聽說過沒?”

“嗯,聽說過。”金蟬已經完全放松下來。他爬出墓穴,坐在猴子身邊,拾起墳前的祭品瓜果張口就咬。

猴子坐起來,揚了下眉梢,道:“既然聽說過。世人都說我是血衣修羅,遇神殺神、遇佛誅佛,你不怕我?”

金蟬反問:“我和你聊天這麽久了,你不也沒有窮兇惡極加害于我嘛。既然如此,我為什麽要怕你?”

猴子嘴角一抽:“……”

金蟬剝了個橘子,掰下一瓣兒遞給猴子,沒頭沒腦地說:“我小時候要過飯,最難的時候跟地主家的狗過搶吃的,差點兒被狗咬斷了脖子——狗吃的都比人好。”

猴子沒說話,靜靜聽着。

“你猜後來我是靠怎麽活的?”金蟬歪過頭,沖猴子粲然一笑,他轉了轉手裏的半個橘子,指着前面的供桌說:“靠撿拾墓地裏的供品,靠挖取墓穴中的財物。”

“敢跟鬼搶東西,我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啦。如果在這裏躺着的鬼爺爺鬼奶奶們中有一個脾氣不好的,鐵定不能讓我活到今天。可他們偏偏默許了。我爹娘生我而不養我。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若不是墓地裏這些鬼怪肯把他們的祭品分給我一些,我早他娘的餓死街頭了。

“所以說啊,善念與慈悲,與你究竟是人是鬼、是神是妖沒關系。好人被逼急了也會心生惡意,而鬼、鬼也同樣分善惡。有時候妖魔鬼怪比人還好相與。關鍵是你心裏怎麽想的。如果你心存善良,別人怎麽看待你就都不那麽重要了。但如果你想做一個惡人,那——算了,就當我沒說罷。”

猴子一愣:“……”

金蟬起身,收拾了鏟子鐵鍬,又把從墓穴裏帶出來的幾件玉器裝進口袋,才十分爽利地拍了拍猴子的肩膀,道:“哈哈,別想那麽多啦。現在雨也小了,風也停了,你吃完橘子就趕緊回家吧。”

話畢,金蟬就背着行囊深一腳淺一腳地消失在雨夜中。

本仙君以為猴子會追上去,可他只是捏着金蟬給的一瓣橘子發怔。等到天亮了才走,走時又順走了供桌上的一個梨子和一個蘋果。

本仙君急忙跟上。

畫面遙遠,倏忽間又是百年。

此前,猴子為救金蟬血洗鹹池國、為取定海神針攪亂龍王殿、為銷生死簿大鬧閻羅殿……種種早已惹得天怒人怨。五大天庭屢出奇招,諸天神佛各顯神通,下界捉拿猴子。

猴子不堪其擾,雖然無懼,但也不想真的與其撕破臉皮,徒增麻煩。于是使了個變化之術,隐去真身,變成一個懵懂小妖,避人耳目,在人間逍遙。

諸神為了找到猴子費盡周折,誰也沒想到猴子變成一名烏發紅衣的俊俏少年,就在他們眼皮子地下喝茶吃酒。過了許久,那些神仙一無所獲,只好無功而返。猴子搖頭低笑,正想變回真身,茶桌上卻多了一雙碗筷,茶桌對面亦多了一人。

捉妖師,金蟬的第八世。

猴子沒有變回真身,他被金蟬收了。是夜,猴子打破封印逃了出來。沒逃出多遠,卻又被金蟬捉了。不知是因為金蟬有意放水,才會讓猴子屢屢逃脫;又或是猴子放水,才會被金蟬每每捉住。如此往複多次,兩人雖沒有過多交流,卻相互玩得不亦樂乎。

過了幾日,本仙君才留意到:每當猴子被金蟬封印在香爐中時,往往是有仙界的人奉命下界探尋猴子的下落;而仙界的人前腳一走,猴子後腳就從香爐中溜出來了——他在幫猴子躲避追捕。本仙君也是這時才發現,金蟬根本不像平日裏看着的那般守規矩甚至是刻板絕情,他骨子裏也有叛逆在,也會為了猴子跟天庭諸神周旋,甚至耍一些小聰明。

可最終他還是放棄猴子,而選擇了芸芸衆生。本仙君想,或許是因為他的叛逆與感性,相比于他的理智與冷靜來說,還是弱了些罷。金蟬太冷靜了,他永遠都知道自己想要什麽,并為之舍棄什麽。偏偏他越是這樣,就越是讓人心疼。

未修得金身正果的捉妖師,大多數都會被妖氣反噬,活不長久。金蟬轉世之後的江流兒亦不例外。不過二十又三,便心神俱疲,未老而衰。死前,他将猴子從香爐中放出,掏了自己的精元結成的內丹贈送給猴子。

金蟬說:“你我相伴五年,打打鬧鬧也算歡喜。如今我就要死了,沒什麽好留給你的。只有這一樣。你帶在身上,它能助你掩蓋身上的妖氣。如此一來,你不必刻意改頭換面,也不必躲躲藏藏了。”

猴子欲言又止,止又欲言,“其實,我……”

金蟬虛弱地笑了笑:“我知道。憑你的本事,根本不需要躲躲藏藏,天庭的人也奈何你不得。可這是我的一片心意,你受下可好?”

“……”猴子将金蟬托在懷中,接過內丹,點頭應了聲好。

金蟬又說:“相識至今,我還沒有看過真實的你長、長什麽模樣呢。若有下次、下次,你能讓我看一眼嗎?”

猴子笑了笑,溫聲說:“不用下次。現在你若想看,也是看得的。”

猴子變回了猴子,可金蟬卻閉上了眼睛。這一世,他終究沒能看到猴子的真容。猴子不是純真少年,眉眼裏都映着無辜;猴子五官深邃,金色璀璨的眸子裏…凝着一滴淚。

本仙君心中一震。猴子乃石猴,生而無淚;除非痛到深處,用精血所化。猴子生平第一次落淚,是為了金蟬。第一次心痛到不能自己,亦是為了金蟬。

書生慢悠悠地在本仙君耳邊說:“一滴斷腸淚,十滴心頭血。”

本仙君沉默片刻,冷笑一聲,道:“那又如何?不過一滴淚,十滴血而已。猴子又不是只這一次落淚,曾經大道法會,他為了我——”

“他因你的死而落淚?”書生幹笑一聲,“你不過是聽旁人說起而已,又親眼見了?何況,能讓一個生而無淚之人傷感到落下生平的第一滴淚,這是後來的十滴、一百滴、淚流成河都比不得的。”

本仙君磨了陣兒牙,感到十分洩氣,道:“那也怨不得別人。怪只怪本君生得太晚,讓金蟬鑽了空子。若是本君先遇上猴子,也許就不是這個結果了。”

“是啊——”書生念白一樣拖長了話音說:“要是沒有金蟬就好了,他該死。”

“……”沉吟片刻,本仙君勾了勾嘴角,涼涼道:“是,他該死!”

這一次,猴子沒有等着金蟬轉世,而是直接去了天界找人。

本仙君有些意外,原來猴子竟然一直都知道,無論是救蛇的少年還是被亂箭穿心的太子殿下、無論是銜玉而生的卻不得善終的富家少爺還是贈他內丹的捉妖師,全部都是同一個人——金蟬轉世。不過仔細一想也就明白了——金蟬從未刻意瞞着猴子,否則他也不會每一世都用同一張臉,亦同樣叫做“江流兒”了。

不過,許是不想為金蟬惹麻煩,猴子沒有直接去西天要人,而是十分迂回地收了玉帝的任命書,去往南天庭做弼馬溫。于是,蟠桃園裏本仙君親眼見證了他們的重逢。不過,因為當初那個賭是金蟬随口定下的,如來并不知曉。

猴子說,“既然他當初不知,此後也無須再知。這且當做你我之間的秘密,莫要讓他人知曉你我本就熟識。”

金蟬曾幫着猴子逃脫仙界的追蹤,此事自然不可為外人知。否則被人知道他一代高僧竟與妖同流合污助纣為虐,還了得?于是猴子不讓說,金蟬也就默許了,不對外聲張。

所以那天在蟠桃園,兩人見面時才顯得格外生分,本仙君也因此誤會他二人是第一次見面。殊不知在此之前兩人已然是惺惺相惜,有着生死過命的交情。

本仙君望着蟠桃園熟悉的一幕幕,問:“不是說有十世嗎?如今才過了八世,還有兩世呢?”

書生說:“在天庭的這段時間,可以算是第九世。”

“都說佛最慈悲。但佛本無情,最無情者也最為絕情。可一個絕情之人,你又能指望他慈悲到哪裏去呢?”書生說:“金蟬雖讓為佛,但他也只是假清高而已,他比誰都深刻明白這一點。所以,他度化猴子的方式不是動之以情,更不是曉之以理。而是——”

“而是教他動情。”本仙君幽幽地說:“金蟬讓猴子嘗到了愛一個人的滋味兒。”

書生道:“有了情,便不會絕情。自然也就不會再嗜殺成性。因為‘善良’這個詞之所以存在,本身就是因為愛。”

“善良……是因為愛。”本仙君将書生的話默默重複了一遍,忽得笑了,道:“金蟬這一招使得極妙,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為了渡猴子向善,他把自己的心都搭進去了。”

書生說:“這個賭,猴子輸了,但金蟬也沒贏。”

本仙君道:“感情的事,或許不是一個輸贏對錯就能概括的。猴子輸了賭,金蟬輸了心。可他們這般,又至本君于何地?”

書生愉悅,道:“歡喜,你終于開竅了。恨吧!他們兩人之間的一場豪賭,憑什麽要把你扯進去,讓你去當這個可有可無的賭注?你該恨死他們!”

本仙君冷聲道:“你說得對,我不甘心!我要報仇!”

書生道:“猴子來了。”

本仙君一時沒反應過來,疑惑道:“什麽?”

書生:“猴子趕來阿鼻地獄了。喲,瞧他這風風火火的勁兒,看起來挺生氣嘛。你猜,他這次是來救你的,還是救金蟬的?”

本仙君:“……”

本仙君還未答話,十方幻境中畫面突變。我望着那些,一時竟有些癡了。

只見天馬沖出馬廄,闖入蟠桃園,馬蹄落下,正要一腳踏斷一棵可憐兮兮的歪脖樹。猴子恰在此時出現,穿雲靴,踏祥雲;披金甲,挽長風。在萬衆矚目之時,揮起金箍棒,一棒子掃走了那頭瘋馬,随之又捋了一把毫毛,輕輕一吹,化出數以萬計的分|身。

雖然每一只猴子都手拿棒槌,都身披金甲,都能一下馴服一頭瘋馬,但本仙君卻能從千千萬萬只猴子中一眼便認出他來。

猴子曾留給本仙君諸多印象,或驕傲不羁,或灑脫惬意,或溫柔脆弱,但唯有這次,本仙君窮極一生,鐘難忘卻。也是自那時起,本仙君便有了一個理想:有朝一日,自己也能與猴子這般,在萬衆矚目時,成為一個身披金甲足踏祥雲的蓋世英雄!

本仙君才記起,我似乎從未對猴子說過,說我想與他并肩,或站在最高的雲端,或者策馬揚鞭。而這分明是本仙君曾最想對猴子說的話。

蟠桃盛會之後,金蟬第九世舍身飼佛。有傳言,蟠桃亦可助諸佛渡劫。猴子埋怨玉帝他老人家吝啬,不肯拿出蟠桃相助,才害金蟬殒命。于是一氣之下,大鬧天宮。

可猴子錯了,他不知傳言有誤。西天四千神佛的劫數并非蟠桃可解,而是蟠桃園中的一棵金桃樹可解。但彼時本仙君尚未開花結果,玉帝又哪裏來的金桃子去救濟西天諸佛呢?

佛祖降罪,佛掌傾覆,化為萬丈高山重重落下,将猴子囚困在五行山。

本仙君望着憤憤不甘的猴子,默默心道:“大聖,有些話,若待我離開這幻境回去再對你說,是不是太遲了?”

金蟬轉世十次,化身小和尚江流兒,前往西天拜佛求經。

猴子說:“玄奘,你帶我走。你普度衆生,多度我一個,又何妨?”

金婵說:“好,我來度你。”

彼時,在五行山聽到猴子與金蟬的這番對話,本仙君心中雖然不舍,但也真心巴望着金蟬能幫猴子解除封印,帶他西行。而此刻再聽到這句話,本仙君心裏卻又是另一番滋味兒了。

恰如書生所言:“金蟬度猴子從善,猴子護金蟬西行,本是因果循環一報還一報。這場十世的豪賭,無論誰輸輸贏,恩怨糾纏,都是只屬于他們兩個人的。說到底,金桃,你就是一個外人。”

“是,我只是一個外人。”本仙君苦笑,“可我若只是一個外人,他二人又何必設計招惹我,把我牽扯進來?”

此時本仙君已經看完所有該看的不該看的,重回現實世界之中。金蟬終于完全喪失五感,不能視聽言語、更感受不到疼痛。他滿面是血,卻絲毫不顯狼狽,甚至反而幹淨得讓人厭惡。

“是啊,憑什麽?”書生說。不知是否錯覺,一直呈虛影狀态的他看起來竟然比之前真實許多,依稀能看清五官的輪廓了。長眉秀目,極為俊俏。他說:“他們憑什麽這樣對你?金蟬又憑什麽擁有這麽多?他有他的佛、有他的衆生,他還嫌不夠嗎?他還想霸着猴子!甚至你最愛的‘長留哥哥 ’,連名字都只屬于金蟬,豈不可恨?!”

簡直可恨!

一個仿若瀝血的“恨”字回繞耳邊,本仙君忽然一陣頭暈,竟是站也站不住了,膝蓋一軟跪在地上。以手撐地,本仙君垂着頭,恨恨地說:“沒錯!金蟬,該死!”

左手指環上纏繞的紅線似乎感應到了什麽,頃刻盛放異彩,緊緊繃着,不斷抖動。猴子在尋我,同時他也定聽到了本仙君方才那句心裏話。于是那線掙得更厲害了——他大概被“該死”二字吓到,覺得這不像是本仙君能說出口的話。

莫說猴子不信,若非事實如此,本仙君一向體瘦心寬性子溫和,我自己也不敢相信這句怨毒的話會出自我口。甚至,本仙君竟召出水逆,蓄力起身,拖着劍慢慢向已經無知無覺地金蟬靠近。心底有個聲音不斷在對本仙君說:殺了他,殺了他猴子就永遠都是你的!若非他與猴子相識在先,猴子愛的人一定是你!沒有金蟬,你與猴子之間就再也沒有障礙了。

“對,就是這樣,越恨越好,殺了他!歡喜,殺了他!”書生尖笑,可他笑着笑着又一下頓住,疑惑道:“咦?我在外面設了數道結界,曲曲繞繞四通八達。猴子怎麽這麽快就找到正确的路,追過來了?”

本仙君朝他揮劍,冷冷道:“閉嘴!你|他|媽吵得本君頭痛!”

“你對我動手做什麽,沒用的。你該殺的是金蟬。”書生說:“還記得你身陷火場那次嗎?猴子原本是要去救你的,都是這個和尚!都是這個和尚用計拖住了猴子,不讓他趕去滿倉國救你,害你險些被活活燒死。被火燒的滋味兒如何?很疼對不對?”

本仙君讷讷點頭:“疼,疼死了。是金蟬子的錯,是這臭和尚的錯!我恨他,恨死他了!也恨猴子!這些年,我沒有一天不在恨!我恨他們!恨他們奪走我的天真,讓我終日患得患失,變得再不像我!”

書生道:“那麽,你敢不敢跟我賭一次?”

本仙君問:“賭什麽?”

書生道:“就賭——若只能帶走你與金蟬中的一個,猴子會選擇你,還是金蟬。”

本仙君:“……”

書生:“怎麽,你不敢賭?”

“有何不敢?”本仙君撐着劇痛不已的額角,淡淡地說:“賭注呢,是什麽?”

“沒有賭注。”書生說:“被猴子抛棄的那個,無論是誰皆為我所用,獻出元神助我修得真身。”

“成交。”本仙君道。

這下猴子真的瘋了,恨不能将本仙君的手指給扯下來。指間紅線越掙越緊,終于“铮——”得一聲,三股中斷了一股。

本仙君低頭,茫然地望着那根線,忽然記不清它究竟是個什麽東西。從哪裏來的紅線?為何要綁着本仙君的手指?它怎麽就突然斷了?斷了後果會如何?可又不能耗費腦子仔細想,因為本仙君一想,頭就開始炸了一樣疼。

疼得本仙君什麽都顧不得了,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麽。可看着線斷了,本仙君心裏真的很難過。

直到目光落在金蟬身上,本仙君才終于找到了這一切痛苦的根源,也是罪魁禍首。都是因為他——這個表面看似清高不惹塵埃的和尚,實際上是一朵披着假面的白蓮花,着實可惡至極——他的确死不足惜!

于是,本仙君提劍,一劍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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