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大結局(下) (1)

仙歷二月初八, 乃北海水君妙淵大喜之日。

本仙君起了個大早, 命子童留守府中, 自個兒攜了禮物前去北海。沒有法力騰不得雲, 為此前一天晚上本仙君還親自跑去老君的兜率宮,向他讨了兩枚補充法力的金丹來。

去時經過南天門, 又偶遇了其它幾位仙官,大家手中都拿着禮品, 看樣子也是受邀前去北海吃喜酒的。本仙君不大認識去往水君殿的路, 于是主動上前打招呼,想邀他們一同前往。

本仙君:“大家好啊,許久未見,別來無恙。”

太白:“喲,這不是丞顯君嘛!聽說你前幾日就回來了, 怎麽今兒個才舍得出門見見大夥兒。”

本仙君緊了緊身上披着的裘衣, 呵了口寒氣, 笑眯眯道:“剛回府,難免有許多雜事需要處理, 今日才得空出來。”其實本仙君是怕冷。

衆人看破也不說破, 哈哈笑着與本仙君寒暄了一陣兒,又開始續上之前的話題接着聊了。

“如今三界中都傳遍了, 幾月前魔族與鬼族聯姻,魔君可是壕得很,輕飄飄一句話就宴請了三界。妙淵水君這次怕是受了戟夜的刺激,也想整個大場面。”

“我看是。雖然妙淵的身份比不上魔君或者鬼王尊貴, 但他好歹也是咱仙界的一品神官,位居四大水神之首。或許是想搞搞排場,輸人不輸陣罷。”

“聽說這次東南西北中五大天庭但凡有名號的神仙都收到了北海送去的喜帖,包括已經脫離了西天庭的高老莊和花果山的那兩位。”

“原淨壇使者攜着妻兒雲游去了,怕是不會去。至于大聖——”說話的這位神官莫名其妙瞧了眼本仙君,神色複雜地小聲說:“怕也是不會去的。”

所有人突然默不作聲了,滿臉複雜地看着本仙君。搞得我一頭霧水:這是怎麽了?有何不可告人的麽?

氣氛略顯尴尬,本仙君一拍腦門,道:“噢,本君突然想起來忘了件東西在府裏,諸位先走一步吧,我回去取。”

“是麽,那趕緊去吧!”衆人道,接着有說有笑地走了。

本仙君往回走了幾步,等諸仙走得沒影兒了,才轉了個彎,接着往北邊兒去了。即便是沒人說,方才本仙君也瞧得出來,有我在,他們說話時就會有所避諱。既然如此,本仙君也不強湊這個熱鬧,免得他們拘謹。

但他們一走就只剩了本仙君一個不識路的,可是愁人。不過既然是北海,就應該位于北方,往北走總不會出錯。哪曾想走了大半天,累得口幹舌燥出了一身熱汗,連裘衣都解了不說,卻還沒看到半點兒跟水沾邊兒的地方,才開始有些發慌——莫不是我走岔了路?再耽擱下去,估計酒席都散了。

本仙君正犯着難,突然褲腿被誰輕輕拽了一下。低頭一瞧,竟然是之前往本仙君府上送東西的小猴。小猴仰着頭,瞪着滴溜溜的圓眼睛,配上他的圓腦袋,很是可愛。

本仙君瞧得心軟,不禁俯身将他抱了起來。誰知這麽小只的猴子卻也知道害羞,被本仙君托着屁股,竟然還臉紅了,緋色直爬到了耳根。

本仙君摸摸他的頭,溫聲問:“乖乖,你怎麽在這兒?”

因為他口不能言,也不知道他叫什麽名字,“乖乖”是本仙君瞧他可愛随口取的,看樣子他也樂意本仙君如此稱他。

小猴兒趴在本仙君肩頭,眼珠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的臉看。本仙君微微偏頭,又問:“跟你家大王一起來的,你同他走散了?”

“……”小猴兒沒吱聲,而是伸出爪子緩緩撩開了本仙君的斜劉海兒。劉海頗長,遮住了小半張右臉。劉海掀開的那刻,他瞳孔微縮,眸色一下就沉了下去,小爪子微微顫抖着在本仙君臉上輕輕碰了碰,涼涼的。

“沒事兒,幾百年前的燒傷,早就不疼了。”本仙君拉下小猴兒的爪子,笑道:“就是這塊疤略微醜了點兒。幸好才指甲蓋兒這麽大,頭發遮一遮不明顯了,否則我可要哭死——”

沒待本仙君說完,小猴兒摟着本仙君的脖子,突然動作疾迅又輕盈地湊過來在我傷疤上吻了一下。

“?!”本仙君吓得一愣,我這是被一只剛足月的猴子非禮了?忙将他從懷裏扒拉出來放在地上,瞪着眼睛指着他說:“給我站直了!別動!”

小猴兒整個小小的身子都被本仙君這一聲吼唬得一震,立刻全身僵硬繃得筆直,不敢動彈一下:“……”

“小小年紀不學好,學什麽調戲人!平日你家大王都是這麽教你的?”本仙君的表情像教書先生一樣嚴厲,心裏卻在暗笑,這猴兒傻傻愣愣的模樣着實可愛。

“……”小猴兒的表情甚是委屈,可又不敢反駁,于是連毛絨絨的圓耳朵都耷拉下來了。

本仙君決定将惡人做到底,伸手揪住他的耳朵擰了個小麻花,又俯身在他屁股上“啪啪”揍了幾下,喝道:“教你長長記性,下次膽敢再犯?”

小猴兒有苦說不出,只垂着頭,甚至眼睛裏濕漉漉的都有了淚花——他倒是和猴子一樣會讨本仙君心軟——本仙君明明沒有用力打他,他定是在裝可憐。

“罷了罷了。”本仙君嘆了口氣,還是将他抱了起來。這次他學乖了,只靠在本仙君肩頭,不再做逾越的事兒。本仙君看看四周,空蕩蕩的野地裏沒什麽人可以問路,忍不住嘆氣:“唉——乖乖,我好像迷路了,你知道去北海的路嗎?”

當本仙君抱着一只小奶猴走入大殿的時候,殿中正在吃席的所有賓客的表情都亮了。本仙君怕搶了新娘子的風頭,不敢招搖,只好貼着牆邊走,盡量不惹人目光。

先去随了份子奉上賀禮,接着便找了個最最最不起眼的角落入座。左右一看,桌上坐的大都是三等及三等以下的神官,沒一個本仙君能叫上名來的。如此也好,免去了一些不必要的客套話,本仙君只管吃就好。

“這位仙友,你這只猴子是從哪裏買的,可否告知?”旁邊一位年輕神官拉了拉本仙君的袖子,略顯腼腆地道:“我也想養一只,真可愛。”

“嗯?”本仙君瞅了眼正坐在我腿上的小家夥,笑道:“不是買的,野生的。花果山上多得是,哪日你去游山玩水,回來時順道兒逮一只回來就成。”

小神官半信半疑:“真…的?”

左邊一位黑臉神官拍了下他的肩,粗聲粗氣地說:“人家明顯是在跟你開玩笑的,這你都聽不出來?也不問問花果山是什麽地方,大聖爺可是出了名的護短,他山上的猴子能随便讓你捉走?”

本仙君淡笑不語。這時有小仙童端上來一盤甜點,正是本仙君最愛的桃花酥。小猴兒眼明手快,伸出爪子将盤子截下來整個都端到本仙君前面。

方才那小神官瞧得一愣,讷讷地說:“我可是相信大聖爺護短了。你看,連他家養得一只才足月的小猴兒都這麽會疼人兒。”

“……”小猴兒撿起本仙君啃剩的半只雞腿,有滋有味的吃着,也不吱聲。

本仙君拾起一塊桃花樹送入口中,清香微甜,入口即化。心滿意足地點點頭,道:“好吃。”

小神官不知想到了什麽,又“咦”了一聲,說:“北海水君熱情好客,連我等這些散仙都發了喜帖,難道就沒請大聖前來嗎?”

黑臉神官說:“聽說是請了。不過大聖只送了賀禮來,人并未到場。”

“難怪沒看到呢。”小神官說:“這就可惜了。我久仰大聖威名,一直想見見,卻一直沒有機會。”

黑臉神官小心謹慎地看了眼四周,目光在本仙君身上一頓,壓低了聲音說:“你們有所不知。我聽中天庭的某位上仙無意中說起,大聖跟丞顯元君有過節。兩人約定老死不相往來,有這個沒那個,有那個沒這個。知道丞顯君要來,大聖自然就不來了呗。省得鬧起來,攪和了人家的婚禮就不好了。”

本仙君:“???!!!”

老死不相往來?有猴子的地方沒我?有我的地方沒猴子?

本仙君将桃花酥拍爛在桌子上,磨着牙說:“這是從哪裏傳出來的謠言,簡直是無犀之談!”

黑臉神官“噓——”了聲,說:“兄弟你小點兒聲,丞顯元君不知在何處坐着,別讓他聽了去。”

“呵呵。”本仙君冷笑。

黑臉神官用更小的聲音說:“人人皆知大聖爺與丞顯元君昔日有段舊情在。前不久卻有人親眼看見丞顯元君送了一截斷發給大聖爺。青絲即情絲。送斷發的意思豈不是很明顯?”

本仙君繼續冷笑:“什麽?”

黑臉神官:“都這麽明顯了,你還搞不明白?!”

本仙君:“……明白什麽?”

黑臉神官唏噓一聲:“哎呀——看樣子這位丞顯元君也是個冷情冷血狠心腸的人物,他這是要跟大聖劃清界限義斷情絕了呗。”

“混蛋!”斷發何意,即便是旁人不知,猴子又怎能不知?既然知曉,卻又由着底下這群人在外面随意編排本仙君,說我壞話,還說我冷情冷血狠心腸,着實可氣可恨!本君呵呵他一臉!這事兒絕不算完!

本仙君氣得心口冒火,抓起桌上一碗清茶灌入口中想要敗火。等下咽了才發覺嗓子辣的難受,原以為是茶,誰知竟然是存封千年的女兒紅。真是事事處處都在跟本仙君作對,氣得本仙君将碗重重擱在桌上,拂袖而去。

“吱——”小猴兒見本仙君突然脾氣發作,也是傻了眼。他在椅子上愣了許久才跳下地,在本仙君後頭緊追慢趕。

黑臉神官一頭霧水:“他為何突然動怒,竟然還走了?”

小神官不确定地說:“是我反應遲了。剛才那位仙友身上有股淡淡的桃花香,而且看他衣着打扮不像是散仙,反倒是天庭的貴人。他怕是——”

黑臉神官:“是什麽?”

小神官:“是丞顯元君本尊。”

黑臉神官:“這個…這個…那可就尴了個尬了…”

近日總有人有意無意在本仙君面前提起猴子傷了眼睛的事兒,于是本仙君還想着等宴席結束後去花果山一趟,慰問慰問他的傷情,現在看來卻大可必了。本仙君禦風而行,語氣頗惱地說:“既然他這麽巴望着與本仙君義斷情絕老死不相往來,本仙君便遂了他的心意!”

“!”小猴兒瞪大眼睛,立刻伸出爪子拉本仙君的褲腳。

“撒手,你別拽我!在我腳下拌來拌去,存心讓我摔跤不是?”本仙君甩開他,難得有像現在這般不通情理的時候,氣鼓鼓地說:“既然你家大王沒來,你為何在?是他讓你來跟着我——嗯——”

話未說完,不知是那下甩得太猛,還是酒勁兒上了頭,本仙君忽得腳下發軟。偏巧這時所乘的雲破開了一個大洞,直接把本仙君給漏了下去——原是出門時服下的那枚金丹過了時辰,偏偏在此時法力盡失了——下方是汪洋大海,波濤洶湧;本仙君不暗水性,從九霄飛流直下。

要命!

本仙君就像是一顆炸魚專用的水雷,“咚——”一聲砸進海裏,濺起數十丈高的水花。沒有法力護體,本仙君變得與凡人無異,這一下險些被震碎了心肝脾肺腎,更是震折了老腰,疼得我眼淚都飙出來了。

偏偏是在海中,本仙君即使落淚也無人能看到。水溶于水,不還是水麽?

身子不斷下沉,越發透不過氣來。本仙君拼命撲騰着老胳膊兒老腿兒,下墜的趨勢卻沒有絲毫減緩,反而還嗆了幾口海水,喝了個鹽水飽。肺腔裏的空氣越來越少,意識模糊時,本仙君胡亂揮舞的手才終于握住了一個堅實的依靠。

本仙君吃力地睜開眼,對上一雙琉璃色的金眸。記憶中猴子的水性還不如我,是以看到他本仙君很是吃驚,脫口道:“你——咕咚咕咚——唔嗯?!”剛一張嘴立刻又是幾口深海鹽水灌進來,接着便讓猴子堵住了嘴。

猴子捉住本仙君的左手,十指相扣,将我帶入懷中。本仙君呼吸一窒,微微睜大了眼睛,還未來得及看清猴子的表情,便讓他散在水中的一縷金發覆在眼上遮住了視線。猴子的發絲微涼,但本仙君的眼角卻有滾燙的液體溢出。

如意剎那飛出,變成螺旋狀圍繞在我二人身邊,金色光芒一圈圈纏繞着,形成一道避水的結界,保護着我們慢慢浮上岸,最終滾倒在一片柔軟的沙灘上。

明明已經安全了,猴子卻還壓在本仙君身上,緊緊擁着我沒有絲毫要松口的意思。微涼的手掌覆着本仙君的眼睛,不讓我看到他的表情,呼吸的節律輕柔又虔誠,就像是在完成一場莊嚴又神聖的交接儀式。

本仙君差點兒就不自覺地跟着他走了。誰知挂着滿身的濕衣服又被海風一吹,竟十分湊巧地在此時打了個冷顫,接着一股奇癢直沖鼻子,一個巨大的噴嚏瞬間爆發,“阿——嚏——!!!”

猴子一頓,似乎是懵了:“……”回過神來時,他肩膀輕輕一振解下了自己的外袍,扶我坐起,把衣服裹在我身上。那袍子水火不浸刀槍不入,又帶着一點兒他的體溫,很暖和。

本仙君避着猴子的視線,将他推開,伸手去解衣服,淡聲道:“不用……”卻被他按住了手背。

“好好穿着。”猴子輕聲說,幫本仙君拉好領口。拉到一半時卻又頓住,目光落到本仙君臉上,喉結上下滾了幾次才啞聲說:“他們說的不對。”

“嗯?”本仙君一頭霧水,擡眸卻見他略顯黯淡的眸子裏有種異常執拗的天真,又夾着幾許稍縱即逝地慌亂。

“斷發,不是義斷情絕。”猴子面無表情道,終于為本仙君整理好了衣服。但他微顫的指尖還是出賣了他,顯出他的膽怯——他害怕聽到本仙君的答案,但又迫切地想要一個肯定的答複。

“你怎麽知道剛才宴席上發生了什麽?”本仙君吊起眉毛,發現一直跟在我身邊的小猴兒不見了,恍然明白了什麽,氣得一噎:“你!你又騙我?剛才那小猴兒是你扮的?”

“沒有,我沒有騙你,歡喜。”猴子忙道。他攤開手,手心裏靜靜躺着一根猴毛,在陽光下閃着金色的光芒,解釋說,“乖乖是我用毫毛變出來的,我只不過是在裏面加了我的一抹神識。使我之所思所想即為他之所思所想而已。雖然你不想見我,但我卻無時不刻不想知道你的境況——你還沒告訴我,方才那人說的對不對。”

“你說呢?”本仙君拂開他的手,背過身去,不敢再看他的眼睛。在得知小猴兒是猴子安插在本仙君身邊的一雙“眼睛”時,我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滋味兒,像是心虛與心疼摻雜在一起的産物,雖然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害怕什麽。

傳言非虛,那日在一念城中本仙君也并未看錯——猴子的火眼金睛的确已經不複存在,甚至他已經完全變成了瞎子——即使他現在正站在我面前,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我。

“你既然連半分信任都不肯給我,又何必多此一問。”本仙君淡淡道,“是不是義斷情絕,又有那麽重要嗎??”

猴子側過身來,道:“你還在怪我打你的那一掌?”

“……”本仙君将頭一撇,默不作聲。

猴子委屈地說:“明明是你提議将計就計做戲給那書生看,否則我怎舍得對你動手?而且你今日不提也罷,一提我便來氣。金歡喜,誰準你自作主張切腹自傷的?每每都是這樣!不是為了我便是為了旁人,弄得自己傷痕累累,甚至自傷元神自損魂魄。你何時、何時也把你自己放在心上?”

“你知道我不是在氣這個!”本仙君抑不住低吼。

猴子一愣:“……”

本仙君紅着眼眶道:“之前我不是沒有問過你,我問你為什麽執意要護金蟬西天取經。當時你是怎麽回答的,你還記得嗎?”

“……”猴子不語。

本仙君道:“你為何從未對我提起你與金蟬早就熟識,而且還有十世之緣?”

猴子垂下頭,過來拉本仙君的手,輕聲道:“對不起。我只是覺得那些都是舊事,說出來只會讓你擔心。而且我也未曾騙你。護金蟬西天取經,的确是我有意要還他一個人情,但更多的卻是為了我自己的私心。我真的以為只要取到真經就能普度衆生,亦能助西天諸佛渡劫,這樣無論是你還是金蟬,都不必再為此犧牲。”

“真的只是因為這個?呵——”本仙君笑了一聲,抽回手,沉沉地道:“那你有沒有想過,有些事我寧願從你口中得知,也不願讓別人來告訴我?金蟬度你從善,教你動情,讓你落淚……這些,所有所有,若我知道心裏會多麽難過?這會讓我覺得自己只是一個外人,是我橫插一腳擋在你們中間。又或者——”

本仙君眼角微挑,斜視着他,“又或者你是在借此試探,看我會不會為此喝金蟬的醋。你知道我曾經自斷情根,擔心如今即便是續上了,卻不能愛你如初。甚至你一直認為,我愛你不如愛長留哥哥更多。”

“!”猴子肩頭一震,往後退了幾步。本仙君便知道被我說中了。果然,猴子臉色幾變,沉默之後突然笑出聲來,道:“是。我承認那日我是在借機試探你,那還不是因為你總是将我往金蟬身邊推。在十裏鋪時,金蟬前腳一來,後腳你便一個人躲出去了。如此一來,你倒是從容大度體瘦心寬了,可金歡喜,你又何曾想過我的感受?”

本仙君茫然:“???”我大度一點兒也有錯了?我事事讓着別人也有錯了?可看猴子一副委屈的要哭的模樣,又讓本仙君覺得自己确實面目可憎錯的離譜。

見本仙君一臉懵懂,猴子氣極反笑,唑唑逼人道:“你又敢說自己不是在假借書生之手來試探我?當日他與你打賭,賭我會先救誰。你口口聲聲說着不在意,但心裏卻分明介意得很。”

本仙君一怔,“!”猴子知道,原來他一直都知道!知道我裝着大度,眼裏卻揉不得半點兒沙子;知道我想與金蟬比較個高低,看看誰在他心裏分量更重;甚至知道他的一雙眼睛,是——是被我弄瞎的。

當日本仙君被書生帶去無間之地後,便第一時間通過姻緣線将事情原委告訴了猴子。

從言談之中,本仙君發覺書生是故意激起我與金蟬之間的嫉恨與矛盾,于是與猴子約定将計就計,待我出了幻境後再尋找合适時機另作打算。書生的确在洞穴外布了數道結界,而猴子之所以能快速追查到洞中,亦是因為姻緣線的緣故。

但本仙君并非一直清醒着,在看到猴子與金蟬的過往時心神劇震些許神傷,難免給了書生可乘之機,受其蠱惑,失了心智。因此,不得已才想出一個以疼醒智的法子,切腹自傷找回理智。

然而,那場業火卻在本仙君意料之外。

書生與我打賭,而我也想探知猴子這次會如何選擇,畢竟之前數次他都是舍我而救金蟬。誰知這次他還是選了金蟬。

選金蟬的理由倒也充分,甚至值得被原諒——大火襲來時,金蟬離他最近,就在右手邊;而本仙君距他甚遠,即便他有心要救,最終結果卻只能是飛蛾撲火同歸于盡。

但本仙君當時卻沒想這麽多。我只覺得自己再次被猴子舍棄,心死成灰,便連反抗都失了力氣,由着書生将我帶走。直到元神一點點被書生抽離,恍惚之間聽到猴子的聲音,開始我以為是錯覺,後來聲音越來越近也越來越清晰,才意識到猴子真的追來了,雖然終究是晚了一些。

雖然晚了,但還是來了。

在那場大火中,本仙君傷了臉,猴子瞎了眼,倒是絕配。可本仙君半分也高興不起來,甚至不願承認猴子的眼睛是被我所害。披金甲踏祥雲的蓋世英雄,卻為我才丢了火眼金睛。這麽大的罪過,讓本仙君怎麽擔待?

“是,我是介意得很!”本仙君道,用滿腹委屈将滿懷心虛遮了去,“我不甘心做你與金蟬之間的賭注,即便是個外人,我也非得橫插一腳擠在你們中間。所以才千方百計地讓你記着我,記我一輩子,哪怕要付出的代價是神魂俱滅煙消雲散——”

猴子的情緒卻一點點平靜下來,垂着手在一旁安靜聽着,仿佛一個字都不願意錯過。直到本仙君說完一大句,停下來喘息的空蕩,他才神色平靜地說:“我娶你。”

“!”本仙君一愣,驚得連呼吸都屏住了,懷疑地望着他,想他是不是瘋了說胡話。其實我更懷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壞掉了,聽岔了他的話。但他的眼神告訴我,他的确是認真的。而且本仙君也沒聽錯。

“你不願意下嫁?”見本仙君不答話,他皺皺眉,又輕聲說:“那我嫁你也一樣。”

“!”本仙君全身的血都直往頭上沖,沖得我面紅耳赤,腦子裏嗡嗡亂響,根本反應不及猴子的意思。

猴子說:“那日去鬼界見到戟夜與蘇長修大婚的情景,我便想着,有朝一日也能與你一起穿上那般好看的衣裳。”

本仙君讷讷地說:“你想與我成親,只…只是因為、因為成親時穿的衣裳好看?”

“自然不是。”猴子眼中有了淡淡的笑意,他擡手撥開本仙君的劉海,指腹輕輕摩搓着我的臉頰,溫聲說:“我只是想盡快把你變成我的‘內人’。”他強調,“唯一的。”

自然,花果山看似民風奔放、群魔亂舞,但實則規矩森嚴、陳俗舊例甚多,其中之一便是“一夫一妻”或者“一夫一夫”亦或者“一妻一妻”制。不比仙界能多夫多妻,而且娶妻生子之後如果感情不和還能“和離”,比如北海水君妙淵。在花果山,若是成親就必須得一生一世一雙人——

這規矩是當初猴子怕山上的小猴兒不懂事,在發|情|期時胡亂交配,才親自定下的。作為大王,他首先要以身作則,所以今日他既然對本仙君開了口,日後就定不會再反悔。

但本仙君卻怕了,像近鄉情更怯,又覺得一切來得太快反而越發的不真實。往後退了一步,本仙君躲開猴子的手,垂眸道:“此事——容我想想。”話畢,本仙君解下猴子的衣服還給他,轉身逃也似地快步走開了。

猴子沒有追上來,攥着衣服的手指慢慢收緊,望着本仙君淩亂的腳步,道:“你說過的,若不能回頭,便重新開始。”

本仙君一頓,道:“那便等能重新開始的時候……再開始罷。”

三年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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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帝他老人家許諾為本仙君安排劫數,讓我去凡間歷練一番,也好将缺失的元神以及三魂一魄修補完整。本仙君左等右等,等了足足三百年零三年,才終于收到了司命差人捎來的口信兒。

司命說,近日從仙界去往凡間歷劫的神官有所減少,他手頭多得是空餘名額,讓本仙君抽空去他府上挑選個喜歡的,他好立刻為我安排渡劫。又問:“丞顯君,這次歷劫,你打算在下界輪回幾世?”

本仙君道:“可有什麽說頭?”

司命道:“倒沒什麽說頭。原則上是幾世都可以的。但元君有所不知,你在鬼界修養的那段時間仙界發生了一件事。”

本仙君道:“何事?”

司命道:“您可還記得玄澈将軍?”

本仙君想起一名藍衣武神,可不就是輕言君的“好”師弟麽?于是點頭道:“記得,他怎麽了?”

司命嘆了口氣,說:“玄澈君到下界歷劫。去之前沒有問他想在下界待多久,畢竟按照慣例,歷劫者在下界待多久都是由本君說了算的。誰知他五十年後回來,卻大發雷霆,說是在下界……沒待夠。他那暴脾氣,險些拆了我的廟啊。”

本仙君一愣,道:“還有此事?”

司命一臉無奈:“所以啊,今日我才不得不事先問一問你。丞顯君,你可想清楚了要待幾世?說定了我就拿白紙黑字寫下來,到時誰也不許賴賬。”

“幾世……幾世?”本仙君左手支着右手,右手托着下巴,想了想,道:“既然你問了,那便十世罷。”

“十世?”

本仙君點頭:“對,就十世。一世也不需多,但一世也不能少。”

司命掏出專門為本仙君量身打造的、寫着本仙君下凡所經歷的小本本,用一支朱砂筆在上面先是劃去了“權”,接着又劃去了“勢”,随後又劃去“福”“祿”“壽”。

一筆一劃劃得本仙君甚是心痛。當司命要将“顏”也劃去的時候,本仙君終于一把抱住了他的大腿,祈求道:“別劃了別劃了,沒錢沒權沒勢也就罷了,司命大人,請您多少給小仙留一條活路罷!”

司命義正言辭:“可是玉帝吩咐——”

本仙君可憐兮兮:“大人,拜托。”

司命猶豫不定:“但是玉帝交代——”

本仙君苦苦哀求:“大人,拜托。”

司命皺起眉頭:“然而玉帝下令——”

本仙君一手背後,淡淡瞥他一眼,說:“就算看在大聖的面子上——也不成嗎?”

黃泉路上,本仙君一路直走趕着去投胎,省得還要排隊誤了好時辰。

沿路看到的都是些半透明狀的孤魂野鬼在四處飄蕩,越臨近忘川,那些游魂的數量也越多,與本仙君一樣背着行囊,看起來也是趕着去投胎的。

行囊是出門前子童幫本仙君收拾的,小小一個包裹轉不了什麽東西,無非就是一面鏡子一把梳子,還有幾盒美容駐顏霜。據司命所言,本仙君這一胎投下去,命格可是輕的很,不僅身世凄慘,更是體弱多病——總之就是怎麽虐心虐身瘟心致郁怎麽來。除了一張臉,勉強還能看得下去。子童聽在心上,立刻為本仙君準備了這些東西。

子童憂心忡忡說:“君上,您這一去可就窮得只剩下一張臉了,若還不好好護着,您可怎麽活?”

本仙君嘴角抽了抽:“至于嗎?”

子童點頭如搗蒜:“當然至于。就這還是司命看在大聖的面子上格外開恩了,否則您連臉也沒得要了!”

本仙君:“這話怎麽聽着有點兒別扭?”

子童說:“君上,這三年大聖可沒少往咱府裏跑。”

本仙君道:“大聖見你年紀小,心疼你,來給你送吃的。你看,他送來的桃花酥,好吃吧?”

子童分辨說:“難道大聖不是來給您送吃的嗎?明明東西全讓你吃了呀。”

本仙君:“……”

子童又說:“更何況您得空也沒少往花果山跑。”

本仙君道:“我是去山上看小猴子,不是去看老猴子。”

“嘴硬罷。”子童哼了哼,說:“也不知是誰總在外面顯擺,處處跟人說自己與大聖有舊情,甚至還搬出大聖的名號來逼着司命仙君給他留一張臉面。現在又翻臉無情死不承認了!”

“……”本仙君一愣,道:“你究竟收了猴子多少好處,怎麽淨為他說話?”

“我就不明白了,明明您與大聖都已經和好如初了,怎麽卻誰也不肯再開這個口?”子童說:“最開始大聖還時常将聘禮啊、喜服啊這些挂在嘴邊向您求親。可拖了兩年您沒答應,現在他也不提了。我知道君上您臉皮薄不好意思拉下臉來回頭倒貼去反求大聖,但是總要有人先開這個口罷?”

“小孩子家家懂得還挺多。但你說的對,又不全對。”本仙君在他頭上一拍,笑眯眯道:“行了,送到這裏就成。剩下的黃泉路本君自己走。你快回去吧,好好看家。”

“嗯,好。”子童乖乖點頭,往回走了幾步,又回頭說:“君上,您別忘了路上仔細想想我說的話。等您歷劫回來就給大聖找個臺階下,別一直冷着他了。大聖的性子本就急躁,您這般冷下去,即便是他心裏有您慢慢也就淡了,萬一找個母猴成了親可怎麽辦?”

“行啦行啦,知道啦。”本仙君無奈地對他擺擺手,讓他快些走,別一直跟念經似的啰嗦。目送着子童走遠了,本仙君才轉身沿着黃泉路繼續向前走,經過三生石時往上看了一眼,但見上方有本仙君的名字卻無猴子的。

想來也是,猴子銷了生死簿,自然有今生無來世。既然不在六道五行之中,石頭上便也不會記載着有關他的來去。

前方便是忘川奈何橋。

孟婆婆等在橋邊,舀了一碗忘川水遞來,說:“仙上,請飲下這碗忘川水。”

“有勞。”本仙君接了碗,略一颔首。

孟婆瞥了眼本仙君肩上的包裹,問:“您背上這是?”

本仙君解釋:“我家童子為我準備的,說是去了人間或許能用得上。”

孟婆笑了,像是在看一個不懂事的孩子般慈愛,道:“東西您還是擱下罷。前方便是輪回門,飲下我的孟婆湯入了輪回,這些前塵舊事就都得忘個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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