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番外
窗外鑼鼓喧天, 鞭炮齊鳴。
今兒個是張員外家的二小姐王三花成親的日子, 迎親的轎子天還未亮就過去了。張員外是靠山屯方圓百裏最富有的大戶, 王小姐長得也是貌美如花。聽說新姑爺家裏雖然不如張家有錢, 但家中世代都在朝中做大官,也是個有權勢的, 又長得一表人才。兩人倒是般配。
聽這聲音,這會兒喜轎大概已經接到新娘子準備返程了, 一大隊人熱熱鬧鬧地正從窗前的小路上經過。我趴在窗臺伸長了脖子想瞧一眼湊個熱鬧, 可惜窗子被孫秀才關得死緊,連個屁也瞧不着。
近幾日天色總是灰蒙蒙的,風沙又大,秀才病了也不是一兩月了,開不得窗。秀才總是咳嗽個不停, 請隔壁屯的郎中來看過, 說他是積郁成疾已成痨症, 大限之期就在這兩日了,藥石枉顧。想來秀才知道自己的身體狀況, 他倒是心不驚色不變, 只淡淡地說,既然治了也是個死, 倒不如不治。
秀才初生喪母,年幼喪父,是個可憐人。我第一次見他時,就被他瘦削的身子蒼白的臉色所吸引, 如今他躺在破棉絮的床上骨瘦如柴的面如死灰的樣子更是讓人心悸。以前他再怎麽着也都像個活人,如今他雖然還勉強活着,身上卻沒有一絲絲生氣了。
不過昨日他的精氣神突然變好了一些,能支撐着身子下床了。他趿拉着破草鞋,翻出看病省下來的最後半吊錢,披了件短褂就步路蹒跚地出門了。這一去就是三四個時辰,回來時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
我不知道秀才在出去的這幾個時辰裏究竟去了什麽地方,見了什麽人,又做了什麽事。只看到他連摔帶撲地開了門,倒在潮濕的地上久久未能爬起來,而等他擡頭撐着地板一點點支起身子時,他原本因久病而變得蠟黃深陷的臉頰已經變成了青黑色,下颌挂着一層粘稠的血跡。
秀才滿臉是淚,哭得不成腔調。他艱難地爬到桌邊,伸手夠下那個陶土燒成的花盆,對着我又好像不是我,說,“那日你贈我以昙花,說昙花開時若你還未嫁,便回頭找我。可我知道,昙花難開,就像你難回頭。”
昙花,是養在花盆裏的一株花。我,是無意中落在花土裏的一粒種子。
這株昙花是當初秀才與王三花一起種下的,後來他們又一起坐在村頭歪脖樹下的幹草垛上守着漫天的星星等花開。可他們沒能等來昙花,卻等來了我這株狗尾巴草。
見我在花盆裏生根發芽,大有鸠占鵲巢之意,秀才可是氣壞了,想要将我連根拔掉。王小姐卻不樂意了,她說看着我頭頂綠油油的小穗子很可愛,她喜歡。于是秀才将我與那株昙花一起養着。
然而,直到張員外為王小姐尋了門好親事,花還未開。
那夜,王小姐像往常一樣約了秀才去村頭的歪脖樹下,兩個人爬上幹草垛,卻是看了一晚上的星星月亮,誰也沒開後說一句話。臨分別時,王小姐将花盆贈給了秀才,說什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又說距離她的婚期還有幾月時間,兩人還有機會。若昙花綻放之時她還未嫁,便與秀才一起私奔。
然而,直到媒婆帶人三姑六聘将王小姐迎上花轎,昙花卻始終未曾開出花來,反而一點點枯萎了。秀才的命也跟那孱弱到經不得風吹的昙花一樣枯萎衰頹,一蹶不振。花盆被擱置在草屋的窗臺上再無人打理,只有斷斷續續的咳嗽聲呻吟聲飄在屋裏。
窗外的唢吶聲鞭炮聲逐漸遠了,屋內數月以來秀才的咳嗽聲也消失了。我往床上遠遠看了一眼,薄薄的一張破棉被下面蓋着一張似棉花柴幹瘦的身子,只露出秀才瘦脫相了的臉皮。他雙眼緊閉,再不會發出任何聲音。
“你…你看他還……”我搖頭晃腦用尖尖的狗尾巴穗子去蹭身邊這紅衣公子的手背。他帶着金色護腕,手臂垂着,皮膚白到過分,連皮肉下淡青色的血管都根根分明。
他坐在窗臺上,只淡淡一瞥便輕描淡寫地說,“死了。”他翹着二郎腿,烏黑的長靴上繡着金線,火紅的衣裳喜慶得程度不輸外面的新郎官。
自我有記憶來,這紅衣人便一直跟着我。王小姐與秀才雙雙坐在草垛上看星星看月亮,将我連着花盆擱在一邊。這人便閑閑躺在歪脖樹的樹枝上,一手墊在腦瓜子下面,另一只手則拿着一根細細的柳條兒逗弄我。
我只常聽說有人拿了狗尾巴草去撓別人癢癢,還沒聽說有誰拿了柳條來撓狗尾巴草的癢癢咧。這人一看就是閑的,整日沒有正事做,跑來欺負我一株小草。奈何我狗尾巴草,天生皮肉厚,不怕癢。他玩了幾次發現無趣後撇撇嘴便老實了,歪着頭與我一起靜靜看月亮。慢慢的,臉上露出出神的表情,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起初我以為秀才也能看到他,又隔了幾日才發現,這世上好像只有我能看到他。有日我終于忍不住問了,他才笑眯眯地對我說,他是神。
我歪歪頭,好奇地問:“你們神仙每天都這麽閑嗎,閑到跑來偷看這些凡人花前月下談情說愛?”
他故作正經地說:“不是啊,我們神仙每天都很忙的,忙得要死。”
我撇撇嘴,道:“我才不信,你分明很閑。”
他坐起身,緩緩支起一條腿,笑眯眯地看着我道:“錯,我很忙。我正忙着跟心儀之人——花前月下,談情說愛。”
那晚,月色極美,他人極好。
“死了?”我有些訝異,但又在意料之中。“你不是神仙嗎?”我拉着他一根小拇指,焦急地央求着,“秀才的魂兒肯定還沒走遠,你幫他喚一喚。”
“生死有命,這是他的命,我救不了他。”他淡淡地說,跳下窗臺說:“秀才已死,我帶你走。”
“你不是不信命嗎?”我脫口道,說完立刻愣住了。他從沒對我說過這種話,但我心中卻分明堅信着,這話是出自他口。“我……”我迷惑地看着他,有些不知所措。
他的動作頓了一下,嘴角的笑容一點點收斂。我以為他要生氣了,誰知他卻伸出手指撥弄了一下我的穗子,柔柔地說:“歡喜啊,這事兒你不該管,也管不了。”
我選擇退後一步,輕聲道:“哪怕讓他看一眼昙花綻放的光景也不成嗎?這一定是他臨死前的心願。”
他笑得有些無奈,淡聲道:“你不懂人心。秀才求的是花開,卻又不是花開。像狗尾巴草終究不适合與昙花共養在同一個花盆裏一樣,秀才與王三花此生注定無果。”
“我們做草木的,本就無心,自然不懂人心了。”我挺了挺小胸脯,甚至還覺得很驕傲。
他望着我的眼神很是溫柔,又帶着一點點調侃,說:“也不盡然,我倒是認識一株有心的桃花。”頓了頓,他自嘲一笑,“可惜,直到失去他的那刻,我才算懂得了他的心思。”
我道:“咦——這可就是你的不是了。是不是誤會大了,惹人家傷心了?”
“不完全是誤會,是我錯了。沒能事事以他為先,更沒能護得住他。”他說。
“還好啦。神仙也有打盹的時候,不能完全怪你罷。而且我看你現在也有心悔改,你去道歉,若他是個講理的,肯定就不跟你計較了。”我道。
“……”他似乎對我的話感到驚奇,下意識瞪了下眼睛。
我不知他已經道過歉了,但對方卻沒能“原諒他”;亦不知這其中究竟發生過怎樣的前塵舊事,有過怎樣的一段情一次傷;更不知有朝一日我在九重天上再與猴子提起今日,是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并且從此在他那裏落下一個綽號——“不講理的”。
我道:“先不說這個,咱還說秀才的事兒。你既然是神仙,救人一命是輕而易舉的事咧!”
“但這世上終究逃不過一命抵一命。若我救了他,這世上總會有另一人因此而亡。”他坦言。
“……”我默了會兒,轉頭望着雖然緊閉但四處漏風的破窗戶,微笑着道:“你幫我把窗子打開,我想看看窗外的景色。”
窗外,秋天到了。
昙花總在夜裏開,我肯定看不到了。因為我用自己剩下的半月壽數換了秀才的十二個時辰,又換了那株昙花的一次花開。
我們狗尾巴草到了秋天總歸是要死的,也不差這十天半月。書生以前澆水捉蟲施肥,沒少照顧我,權當是一報還一報了。
直到最後我才得知,原來王三花在将那盆昙花送給秀才時已經将花根盡數剪去。那株花在被秀才捧在手裏的時候,就已經開始在慢慢枯萎了。
聽說王三花要嫁去的地方在皇城,那裏離我們靠山屯極遠,要走上三天三夜的路程。如此算來,今晚花開之時她還來不及拜堂,既然沒有拜堂就算不得正經夫妻。那麽,是不是今晚她就能回來見秀才一面,按照約定與他一起私奔了呢?
我感慨道:“做人啊,情情愛愛哭哭啼啼生生死死的,真煩惱。還是我們做草木的好,草木無心,也不懂情,每天都清閑快樂。若有來生,我還是做……”
“嗯?做什麽?”他微涼的手指将我細長的葉子一片片梳理開,細心展平。
我問他,我都要死了,他為何還要費這個心神。他說,即便是枯死,他也想讓我死得體面。因為我以前是個死要面子的體面人兒。我又問他因何認識以前的我,以前的我又是誰。他卻只是笑笑,并不回答。
此刻,望着他好看的眉眼,我又覺得做草木雖然清閑快樂,但比起人來,總覺得少了些趣味,便道:“其實做人也不錯,只有将生老病死愛別離都嘗過,才算是圓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