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番外
長河落日, 大漠孤城;
驕陽流火, 黃沙漫天。
狹窄蜿蜒的官道上, 路邊零星長着幾顆泛黃的雜草, 在日光的炙烤下像是被榨幹了葉片中的最後一滴汁水,變得氣息奄奄, 整株都匍匐在地上。而往大漠深處去看,卻連這種幹巴巴的雜草都看不到了, 只有一座石砌的高牆。城牆足足有二三十丈高, 用黃土堆砌,目的是抵禦大漠日夜不息的狂沙。
城門上吊着三個大字“淮陰鎮”。城牆下有一間小小茶鋪,鋪子裏稀稀擺着三五張方桌,茶博士正守在爐膛邊沖泡着一種大漠特有的香茶。他手拿一把蒲扇煽風點火,無神的雙眼在烈日下眯成一條縫兒, 望着棚子外小路上逃荒的流民, 臉上流露出一種看慣了生死見怪不怪的神情。
大漠本就水源稀缺, 如今更是連着三年滴水未落。“淮陰城”早就變成了一座死城,城中腿腳還利落的早就逃難去了, 只留下半城的老弱病殘守着黃土等死。茶博士身後的水缸裏僅剩了最後半缸水, 他土生土長在漠北之地,根植于此六十餘載, 決定賣完這最後半缸水,然後與“淮陰城”共生死。
茶棚裏只有兩位客人,據說是從千裏之外的皇城出發前往邊塞押送犯人去塞北之外的邊境的官差。路途跋涉,兩名官差滿臉風塵, 絡腮胡子都長到了腮邊,又滿臉橫肉,看起來顯得兇神惡煞,讓人敬而遠之。于是茶博士只跟他們搭了兩句話,之後就将目光投在被留在茶棚外暴曬的那名犯人身上。
那人看起來二十有七,相貌半點兒不似大漠人的粗犷,即便是一路走來風吹日曬備受摧殘,一張俊美無雙的臉依舊細膩得宛若膏玉。那犯人不大像是中原人,因為他長着一頭微微卷曲的金發,眼眸也是金色的,雖然一身灰撲撲的囚衣,卻遮不住他身上那股仿佛天生的狂情野氣。他蹲坐在茶鋪外的一塊岩石上,嘴唇因為缺水而幹裂,滲出了血絲——這是他身上唯一能算得上狼狽的地方。
聽那兩名官差閑聊,原來這犯人竟然是鼎鼎有名的支祁大将軍,擅治水患,居功甚偉。黃河改道、長江決堤、淮水淤堵……最近十年間,“支祁将軍”四個大字不知被史官們在薄子上添了多少筆。然而,就在半年前,落水一帶突然爆發旱災,使得徒增難民三百萬。無支祁奉皇帝命前往落水引水救災,本計劃将難民往富饒的江南一帶遷移,謀求生路。誰知他卻中途變卦,聯合江南郡王,緊閉江南要塞,棄三百萬難民不顧。因此激起民怨,國家大亂。皇帝派兵鎮壓。內亂被平定之時,三百萬難民死于饑餓的、死于戰火的、死于疾病的…最終竟只剩了七十三萬。為平民憤,國主降罪于無支祁,将其發配邊疆。而淮陰城也在落水的範圍之內,他也是淮陰的罪人。
“喝了這杯茶,就別再往前走了,進了城,就是一個死。”茶博士提起茶壺,老态龍鐘地走到桌邊為兩位大爺添滿了茶。他自己老了不怕死,但這兩名後生還年輕。還有棚子外面那個,什麽将軍不将軍、人犯不人犯的,到了這漠北,天高皇帝遠,都一樣。于是,茶博士從桌上撿起一只破舊的茶碗,倒了半碗茶,蹒跚地走過去,道:“唉,你也喝一口,中午頭的太陽最熬人。”
當過兵打過仗的人就連最落魄時腰杆也是筆直的,無支祁坐在那裏像是一根定海神針,能鎮住這漫天狂沙似的。他微微偏頭,看了眼茶博士。讓他失望的是,沒能在無支祁眼中看到将士該有的鬥志。茶博士忽然恍惚,覺得将軍和人犯之間似乎還真的有點兒不一樣——精氣神不一樣,心裏堅持的那麽點兒念頭也不一樣。也是在他恍惚的時候,一名官差過來飛起一腳将茶飯踢翻在了地上,于是灑在地上的半碗茶水頃刻間就被火熱的日頭蒸幹了。
“你真當他還是威風堂堂的大将軍啊,給他喝茶,還給他喝茶!現在這水源多稀缺,給他就是浪費!”那名士兵罵罵咧咧,罵完後抽出腰間的羊皮袋,到水缸邊灌了滿滿的一袋水。無支祁波瀾不驚,垂眸望着地上的碗沒有說話。茶博士嘆了一聲,回到了茶棚裏。另一名官差嚼着僵硬的幹糧,問:“什麽叫做進了城也是死?老頭,你把話說清楚點。”
原來,漠北之地雖然蠻荒,鮮少有雨水降臨,但每隔個半年也是會有一場降雨。淮陰城東有一個淮陰湖,百姓們以此為生。可就在三年前,有人去湖邊打水時無意中發現湖裏不知從何處來了一群錦鯉。金紅金紅的鱗片很好看不說,據傳錦鯉能吸福納財,給人帶來好運。于是全城的百姓們一起出動捉錦鯉來飼養,以至于城中一度魚缸、魚食、魚餌、魚竿等物價比黃金。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偌大一個淮水湖裏再也找不見半條錦鯉。別說是錦鯉了,就連平常的小魚小蝦小螃蟹都消失無影。怪事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發生的,一夜之間,整個淮水湖仿佛被抽空了般,幹涸得露出了龜裂的河床。也是從那夜起,淮陰城方圓百裏,再也沒下過一滴雨。
“造孽,造孽啊!你是我唯一的親人,娃兒,爺爺對不起你。”路邊一位七旬老人抱着自己尚在襁褓之中的孫兒,跪在路邊哭嚎。他怕太陽把孩子曬脫了皮,又怕孩子體內的水分蒸發太快脫了水,于是用油紙将孩子層層裹住,誰知包裹得太嚴,竟然把小孩兒生生給憋死了。
茶博士于心不忍,端了一碗水送給老人,可等他走過去時,那名老人也倒在地上死去了。他死時身上瘦得只剩了一張抱着骨頭的皮。無支祁往老人那邊淡淡看了一眼,無悲無喜。
“看什麽看,別看了。這些難民此刻水深火熱還不都是因為你!是你聯合江南郡王,關閉城門驅逐難民,又侵吞引水救災的錢中飽私囊,這會兒又于心不忍啦?”官差吃飽喝足,又在自己的羊皮袋裏裝滿了水,才随便往無支祁嘴裏硬塞了兩口幹糧,推着他起身趕路,說:“趕緊吃,吃完了好上路。哥們兒押你這一趟沒掙着什麽錢不說,苦可是沒少吃。他媽的,看看這一路走來經過的都是什麽鳥不拉屎的鬼地方!”
無支祁機械地嚼着口中的幹糧,面無表情地往“淮陰城”走去。身後兩名官差對望一眼,皆露出不屑的表情:“切,都這時候了還裝什麽假清高。”也許是無支祁一頭金發太過惹眼,進城之後很快便被人認出身份。滿城老小正在絕望地等待死亡,突然見到那個曾經本有可能救自己卻最終出爾反爾棄自己不顧的罪魁禍首出現,立刻心生暴戾,手執棍棒刀叉拼着最後的力氣沖上來報仇洩憤。
兩名官差象征性地阻攔了兩下,見攔不住,又怕這群人殺急了眼誤傷自己,于是悄悄溜出人群,躲在一邊看起了戲。不知過了多久,上前報仇的難民一波又一波,無支祁早已倒在了血泊裏。日光西斜,官差以為無支祁已被亂刀砍死,于是趁着夜色離開了淮陰城。來時一路人煙稀少,大漠又不比中原,再往前走會發生什麽誰也無法确定。這兩名官差也怕自己會死在大漠中,如今無支祁被亂棍打死,他二人回去也算能勉強交差。
無支祁身上被砍了兩萬七千三百八十一刀,刀刀入骨,刀刀致命。他骨肉分離,經脈盡斷,面目全非——可他卻沒有死。深夜,戚寂的大街上,空無一人,只有街道兩旁時不時響起的呻|吟聲和哭喊聲。忽然,一個響雷在天空炸開,随後雨水像是天邊決堤的長河,洶湧而下,沖刷着大地,沖走了無支祁遍身的血污,只留下泛白的傷口。在漆黑的寂靜中,他像一具真正的行屍走肉,僵硬地從地上爬起來,沿着長街而去。有人聽到雷雨聲,欣喜地打開了窗子,可當看到街上那個灰色的詭異人影時還是望而卻步,不敢出門一探究竟。
無支祁一路向東,來到了淮陰湖邊。滾滾而下的雨水正在不斷地注入這汪深潭,很快,它會變回湖,甚至成為一片海。無支祁站在湖邊,身上每一根筋骨都挺得筆直。他垂眸,在斑駁的水面上看到了龍神的倒影。于是他擡頭,看到一展紅白相間的華貴衣袂很快消失在深藍的夜空。淺淺的湖邊,唯有一只錦鯉躍出水面,在對他歡快地吐着泡泡。
“是你?”無支祁用一張碧綠的荷葉盛了些水,将那條小錦鯉接在懷中。他的聲音很好聽,低沉中有一點點喑啞,輕緩而溫柔。這不是他第一次見到這條錦鯉,半年前,他奉命前來引水救災時就見過面,但不是在這片湖,而是在很遠很遠處的西海。
半年前,三年滴雨未落的落水一帶終于爆發旱災,民不聊生。無支祁奉命治水,西水北調。他治水多年,像是真正的将軍一樣戰無不勝。他驕傲,他自負,但他有一切一切他可以引以為傲的資本。于是,那次他如往常一樣滿懷信心地接下這個任務,帶着數十萬士兵和百萬糧草前去挖掘河道,引水救災。
然而,等他趕到西海時才發現,西海龍宮正遭受着前所未有的浩劫,龍族自己也已自顧不暇。而更絕望的是,海水并不是淡水,即便是挖掘河道将海水引來,對落水流域的城池來說,也未必是救命的良藥。而此時改道去其它地方尋水已然來不及,難民的數目又與日俱增,無奈之下,無支祁只得将用來挖河道的銀兩用來救濟災民。
鬥米恩,擔米仇。
他無奈地發現,自己越是赈災,災民的數量反而越來越多。直到所有糧草物質都耗盡,災情并未得到解決,甚至較之前更重。于是,他又做了一個決定——派兵護送這三百萬難民南下,直抵達物産豐富的江南。也是這時,他第一次見到這條通體金紅,只在脊背上長着一條桃花粉色花紋的小錦鯉。小錦鯉對他吐着泡泡,泡泡裏裹挾着一顆顆西海極底的紫金夜明珠。
無支祁不是魚,他不懂魚的快樂。然而,當那條小魚在水邊探出頭對他吐泡泡時,他分明深切感受得到那條魚是快樂的。于是他用小錦鯉送的夜明珠換了南下的糧草。當晚,他與好友江南郡王修書一封,很快得到對方的回應,表示願意相助,甚至已經開始派人搭建粥棚。
從落水到江南路途數千裏,這一去便是數月。糧草越來越少,由原本的一日三頓減少為一日一頓,最後又變成三日一頓。人群裏開始響起抱怨聲,有人說:“你們當兵的身強體壯,為什麽就不能少吃一點兒?”再後來,又有人說:“反正你們這些戰馬都是牲口,既然沒得東西吃,不如就宰馬來吃吧!”最後,有人沖進沿途百姓家中,搶人雞鴨,宰人牛羊,甚至…奸人兒女。
無支祁是皇城中世家大族裏長起來的少爺,見慣了規矩森嚴的軍隊,也習慣了擁軍愛國的百姓,驕傲卻不驕縱,骨子裏刻着清高,他從來沒有見過這種發起瘋來會變得像強盜一樣的災民。在快到洛城時,他忍無可忍按照軍規處死了一名帶頭鬧事的難民。
于是一直在隊伍中被緊繃着的、用來制衡的那根玄就這樣繃斷了。士兵們的怒火與難民們與日俱增的貪婪相撞,爆發了一場惡戰。士兵雖然有刀槍,但難民勝在人多。夜色被刀光劍影照得雪亮,無數的哀嚎聲響在耳邊,無支祁沒有參與戰争,但他身上還是被濺滿了血。
“在欲望與貪戀面前,誰的命又不是茍同蝼蟻。”無支祁目光平視,像是在對懷裏的小錦鯉說,又像是在自言自語,“我從來都不信神佛,不自認慈悲,更不覺得下令關閉城門阻止那群難民入城有錯。死一個難民,只是少一條人命。但如果當兵的都餓死了,亡的卻是一個國家。是那群人貪得無厭,他們、太過分。”
小錦鯉咕嚕嚕轉着金色的眼珠,像是聽懂了,又像是沒有。它在荷葉裏游了一個圈,甩甩尾巴,似乎在逗無支祁開心。無支祁用指腹輕輕蹭了蹭小錦鯉背上的鳍,淡淡地說:“倒是你,不愧是錦鯉,吉祥如意。一出現,久旱之地便降下甘霖。說說,你究竟是如何從西海來到淮陰湖的?”小錦鯉又甩甩尾巴,往天上看了看。無支祁自問自答,“你是指剛才那人?”小錦鯉瘋狂點頭。無支祁輕輕一笑,捧起荷葉,修長的身形迎着夜色而去。
“找到啦!無支祁在那裏!”這時,後面突然湧出無數枯瘦如柴的難民,或者更準确的說是“活死人”。這群人曾随着軍隊從淮陰城前往江南,又在江南郡王下令緊閉城門拒絕入內之後沿原路返回。回來的路程長達兩月,他們滴水未進、粒米未食,早已餓死途中,卻死而不僵,屍骨不化,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經是個死人,全靠着一口怨念支撐,只想報仇。“為什麽要抛棄我們?你們當兵的命是命,難道我們百姓的命就不是命嗎?天哪,他竟然還想偷走我們的錦鯉!這是最後一條錦鯉,會帶來好運、會帶來降水的錦鯉!”
這些四肢冰涼的活死人從嗚咽的喉嚨中發出含糊不清的質問聲,慢慢朝無支祁圍了上來。小錦鯉驚恐地瞪大了眼睛,奮力怕打着水面,想呼喊着什麽,提醒他身後的危險。無支祁卻沒有往後回頭看一眼,他用虎口輕輕收攏荷葉,将小錦鯉包裹住,輕輕貼在心口,道:“沒事,別怕。有我在,我不會讓他們把你帶走。”
猛地,一把劍從後面準确無比地刺入無支祁的心髒,無支祁踉跄了一下,站穩之後護住了懷中的荷葉;接着是一把斧頭砍在了他的肩頭,他有些難以支撐,但還是堅持着;随後是一根鐵棒狠狠砸到他的頭,時間停頓了一瞬,滾燙的熱流濺出,将他慘白的臉映得一片斑駁…無支祁的身子劇烈的晃了一下,終于倒了下去。他懷中抱着的荷葉跌落,那條小錦鯉躺在荷葉上露出柔軟的肚皮。荷葉上還有最後一滴水,混合着無支祁的鮮血,四周是剛被雨水浸透的黃沙。
那群比魔鬼還可怕的活死人恨不能将無支祁生吞活剝,一寸寸淩遲着他的血肉,直到他的胸膛、他的口中再也噴薄不出一滴血水,從始至終沒有發出一聲悶哼,只是充滿歉意地看了眼已經被人捉在手中的小錦鯉,無聲地說:“對不起,我還是沒能保護你…”
小錦鯉被人緊緊捏着肚子,痛苦地瞪圓了眼睛,嘴巴一張一合得像是在哭喊什麽,可它發不出聲音,就連流一滴眼淚都不能。它不知道自己因何見過男人第一眼就心生歡喜,更不知自己此刻為何如此絕望。甚至,它還不懂得人的感情。可它知道,根本無需問這麽多為什麽,它就是願意為了對方漂洋過海,甚至乞求西海四太子出手相助。它以為只要淮陰城降下甘霖,所有的恩怨孽債就都可以一筆勾銷。
但魚的想法還是太過天真——
在貪婪與欲望面前,誰的性命又不是茍同蝼蟻?
“不、不要!長、長留哥哥!!!”
恍惚之中,無支祁似乎看到那條小錦鯉變成了一名白衣男子。男子素衣烏發,神采清貴,宛若谪仙,只是輕輕一展袖袍,那些糾纏不休的活死人便被掀翻在地。無支祁不知“長留”是誰,但身上萬千傷口卻都不及這一聲呼喊更讓他心痛如絞。他看着對方向他伸手,接他入懷,慌亂得發抖,卻還是拼命去愈合他身上的傷口。
直到耳邊傳來一聲輕輕地嘆息,滿足又心疼。無支祁看到雨中又走來一人,那人一襲紅衣,手執一把破舊的油紙傘,最終停在不遠處,溫聲喚着:“歡喜。”于是,按在他傷口上的那只手,驀地靜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