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番外
吾名祁憐, “祁”是大祁王朝的祁, “憐”是可憐沒人憐的憐, 朝中人稱“九千歲”。
此“九千歲”, 非彼“九千歲”。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本王二十又七, 至今從未想過要舍棄毫厘。之所以有這麽個稱呼,實因本王乃先皇胞弟, 排行第九。
皇上萬歲, 王爺千歲。故,九千歲。
本王還有兩個侄兒,才雙十年紀,卻一個個都比本王活得有出息。
祁望,大祁王朝戰功赫赫的鐵帽子王;祁轍, 乃當今大祁王朝的一國之主。
至于本王, 不過是個必須每天拿藥吊着命勉強殘喘一口弱氣的病秧子, 虛頂着頭上“閑親王”的名號,有名無權的閑王罷了。
但滿朝文武卻離不開本王, 皇帝侄兒更是。祁轍七歲那年害了場病, 病好以後性情變得古怪不說,更偏愛粘着本王, 如今已經到了寸步難離的地步。世人都說,即使閻王來了也治不了祁轍這個混世魔王,唯有本王的話他才能聽進一二。于是我大祁的江山就全仰仗這本王從旁輔佐了。
這不,今兒個早朝又有兩名三朝元老以社稷為重冒死進言, 求祁轍納妃立後,延續皇家血脈。本王那侄兒面無表情地聽這幾位大臣說,眼睛一眨不眨,看起來聽得認真。但依本王對他的了解,表面越是平靜,就說明他越是盛怒。果然,當其中一名大臣呈上一本秀女畫像時,祁轍黑眸一沉,冷笑着輕飄飄說出幾個字:“來人,拖出去,斬了。”言簡意赅。
“咳!”聞此,本王當即一口心頭血差半點兒沒有咳出來。坐在禦賜的太師椅上,大夏天的,本王身上還蓋着厚厚的一層毛毯,有氣無力地說:“皇上,請三思。張大人與李、咳,李大人都是有功之臣,他們年事已高,咳、為江山奉獻了幾十年。皇上,您打他們幾個扳子意思意思得了,不要…咳咳!”
我大祁王朝建國三百餘年,皇家香火卻一直不算旺盛。本王這一輩兒兄弟九人,如今只剩了本王一個。祁轍這輩兒還好些,兄弟六人,還有兩在世人。
所以也不能怪這些大臣心急,莫說他們,本王心中也甚是憂心,怕辜負皇兄所托,不能匡扶祁轍做一明君,斷送了大祁江山。偏偏祁轍遲遲不動納妃的念頭,甚至連一眼美色都不會多瞧。即便是本王也勸不動,偶爾勸得他煩了,他不會把氣在本王身上撒,卻會殺幾名太監宮女洩憤。久而久之,本王也不願提了。
只沒想到,本王不勸還好,這一勸,祁轍直接黑下臉來,不由分說地下了斬立決的口谕。随即有四名侍衛進來,将張、李兩位大人拖出殿外,接着是兩聲短促又尖銳的慘嚎聲。這次連本王的話也不好使了。
見連本王都沒能救下那兩位大人,一時間,金殿之上人人惶恐,大臣們跪倒一片,誰也不敢出聲。這祁轍第一次在本王面前如此震怒,像是變了個人。本王一時胸腔氣悶,熱血翻湧,終究還是沒忍住“哇”得嘔出一口血來,兩眼一黑不省人事。
再醒來時,已是夜半三更。口中滿是苦藥味兒,看來本王昏着時已經被人喂了藥,舌下還壓着一片薄薄的千年參片。人參可以吊命,祁轍大抵是懼怕本王方才那一口血噴出去,人再也回不了魂兒。屋內點着長明燈,飄着龍涎香,本王的肚子上還搭着一條胳膊,緊緊地将本王圈着。
本王偏過頭,見祁轍和衣側躺在傳的外側,像兒時那般蜷縮在本王身邊。早朝時臉上的陰翳早已不見,整個人顯得安靜又沒有安全感。除了性格不好之外,這孩子也算勤政愛民,每每批閱奏折到深夜,鮮少能睡個好覺。本王雖然心有不忍,可還是輕輕推了下他的胳膊,将他喚醒,有氣無力道:“皇上,君臣有別,您的龍床,臣睡不得。”
“我是皇帝,天下都是我的。我說你睡得,你就睡得。”祁轍說,聲音帶着一點點半睡半醒的吳侬,聽上去像是在撒嬌。他不大願意放開本王,剛移開的胳膊很快又攀了過來,摟得比之前更緊,不甚刻意地貼着本王的耳朵輕聲說:“九叔,你醒來真好。”
本王的心比耳根子更軟,想到這孩子從七歲起便沒了爹娘,自然更偏愛他幾分。嘆了口氣,本王拍拍他的手臂,道:“祁轍,今天這事兒…你做的不對。張、李兩位大人是有功之人,你為了一點兒小事就處斬了他們,這得,咳,得寒了多少人的心啊。”
“有功之臣便能倚老賣老了?”祁轍說。本王苦笑:“這麽說,臣也一直在倚老賣老。”
“叔,你怎麽能算老?”祁轍睜開眼,眼神中帶着執拗。本王坦蕩地回望着他,道:“臣虛長你六歲,又長你一輩。當初你父皇将你托付于我,這些年我對你多加管制,豈不是倚老賣老?”
“那不一樣。”祁轍認真聽完,平靜地說:“你管我,我受教。我倒怕哪一天九叔你不願在管我,那朕就真的成為一個孤家寡人了。高處不勝寒,到時候朕每天都坐在高高的龍椅上,該有多冷。”
“所以呀——”本王笑了笑,“皇上是時候該納妃了,屆時高床暖枕,多少有個知冷知熱的人。”話畢,本王明顯感覺到搭在自己身上的胳臂猛然一緊,室內的空氣也好像凝固了。祁轍的臉色陰晴不定起來,他收回手,淡淡盯着本王說:“所以皇叔真心希望朕早日立後成家麽?”
本王道:“這還有假?”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臣的身體皇上知道,不定哪天一覺睡去便再也醒不過來。如今唯一盼望的,一是我大祁國泰民安,二便是你能覓一良人相守一生。”
“相守一生?!”祁轍的脾氣來得突然且莫名其妙,他一把掀開被子坐了起來,暗紫色的睡袍領口微敞,露出大片的胸膛,胸口起伏着,居高臨下地看着本王說:“在朕的身邊,根本沒有什麽感情能夠長久,也沒有什麽人可謂真心!”
“小轍。”本王想伸手摸摸他的頭,就像小時候一樣。剛擡起手臂,卻被他一把反扣住,随着身上一重,祁轍整個人已經壓了下來。他像是一頭幼稚又兇惡的野獸,無害的眼眸中透着志在必得的精光,沉沉地說:“叔,對我來說,最真的只有你。這十幾年,只有你真心待我。我誰都不信,只信你。”
“我……”這孩子今日有些反常,說的話讓本王不禁老臉一紅。本王想說,其實本王待他好也不全是無私無欲無求。若可以,本王想做的其實是一名閑王,游山玩水,歸園田居。但他沒讓本王将話說出來,又道:“九叔只說侄兒年過二十,理當娶親。叔你二十有七,不亦是孑然一人麽?”
“臣…臣跟皇上您怎能相提并論。臣不過是一将死之人,怎麽…唔……”沒說完便被祁轍捂了嘴。他說:“若要大喜,你我叔侄二人理當同喜。”本王眨眼表示不解。他一字一頓地地解釋:“我為王,你為後。”
“!!!”本王瞳孔一縮,駭得險些又要噴出一口老血。掙紮着拉開祁轍的手,本王連咳數聲,上氣不接下氣地呵道:“放、放肆!此乃有悖倫理的大逆不道之舉!”
“朕心意已決,誰敢說半個不字!”祁轍冷冷道,冰涼的手指擡着本王的下巴,他眯起眼睛,淡淡地說:“憐卿無須顧忌世人的眼光,只管問一問自己的心。朕決意娶你,你心中可否願意?”
本王:“臣……”祁轍這孩子八成是瘋了。
祁轍很快又松開了本王,天色微白,他差人更衣準備上朝。臨走之時留下一句話,“皇叔不必急着回複。既然身子不适,便好生待在朕這裏歇着吧。順便考慮一下朕方才的提議,三日為期。”
別說考慮三日,就算考慮三年,本王的答案也只有一個。于是祁轍前腳剛離開寝宮,本王後腳立馬翻身下床,連鞋和外套都顧不得穿,只穿了一件睡覺時的裏衣就蓬頭垢面地往宮外跑。祁轍方才所言雖然含有将本王軟禁之意,他本人卻從未有将本王軟禁之心。說到底還是本王對不起他,他全心信任本王,本王此刻卻只想着怎樣才能暫時逃開他,以躲個清閑來理一理他奇葩又偏執的腦回路。
由于祁轍一向對本王偏愛,所以宮中的侍衛見本王如見帝王,十分恭敬。即便本王蓬頭垢面神色瘋癫又跑得氣喘籲籲面色慘白,到宮門前時卻沒有一人敢妄加阻攔。于是本王順順利利出了宮,坐上了回王府的馬車。
緊繃的神經猛地松懈,本王拼命吊着的那口氣也就随着洩了,立刻感到喉頭湧上一股腥甜,白色裏衣的前襟上滴滴答答很快便落滿了血。全身的經脈好似要斷掉似的,一寸一離密密匝匝的抽痛起來,疼得本王冷汗涔涔,倒在馬車的軟榻上,縮做一團。本王想喚人進來,喉嚨卻好像被人緊緊扼住,痛得連發出聲音的力氣都沒有。恍惚之間,本王好像又回到了十四年那晚。
祁轍的生母貴賢皇後崩逝,有刺客入宮,不知是誰推了本王一下,使得本王無意中為當時還只是一名不受寵的小皇子的祁轍擋下一支毒箭。後來,雖然本王命大死裏逃生,這些年卻因為體內餘毒活得生不如死。
在此之前,本王與祁轍沒有多少交集,甚至從來不曾注意過宮中還有這樣一個面黃肌瘦可憐巴巴的小孩兒。但那晚過後,那小孩兒看到本王為他中箭倒地時眼中煥發的驚恐與震撼、絕望與希望交雜所形成的奇異眼光便深深地印在了本王腦海中,再也揮不去了。
那事過了很久,直到祁轍登基的前一天,他拉着本王的手對本王說:“叔,我不知道還會不會有第二個人能像你一樣,願意為護我而豁出命去。不過也不需要了。如今整個天下都是我的,從今往後,換我來護你。”
本王想告訴他,那晚本王并沒有要豁出命去救他,不知是哪個混蛋将本王推了出去!但想了想,還是沒說。一來是為了本王自身的利益考慮,二是,本王也不忍再傷了他的心。因果,因果。不管事由何因,只要萬事勝意,就是好的。
颠颠簸簸一路,半睡半醒間,本王隐約覺得自己被誰打橫抱下了馬車。府裏的下人咋咋呼呼手忙腳亂,傳太醫的傳太醫,打熱水的打熱水,亂作一團。唯有本王栖身的那個懷抱,溫暖而又踏實。對方輕輕地,抱着本王就像在捧着一根羽毛,珍視到讓人以為是錯覺。
不知過了多久,耳邊終于安靜下來。暖暖的陽光從窗口透過,照在本王臉上。本王睜開眼,又被光線刺得忍不住眯起眼睛。這時窗邊有個紅色的人影動了動,用身體擋住了刺目的陽光。他轉過身來,是一張俊到無法描述的臉,赤金的長發微微蜷曲,他整個人都被陽光鍍了一層金邊兒。
“醒了。”他輕聲說,語氣聽起來像是有那麽一點兒笑意,卻并不輕松。
本王吸了口氣,壓下胸口殘存的郁悶感,虛弱地笑了笑,道:“你別逆光站着了,從我這個角度看起來,你整個人都是金色的,就像一尊高不可攀的大神。”
“呵,還有精神說笑,看來也沒這麽糟糕。”他笑着說,終于有了幾分愉悅。反身關上窗,只留下一道縫兒透氣,他走到床邊,端着一碗還冒着熱氣的湯藥,溫聲道:“既然醒了,先吃藥。”
“我不——”本王哭喪起臉,揪着被角往床裏側縮。看到那碗又紅又腥滿是鐵鏽味兒的湯藥就渾身難受,也不知他是從哪裏得來的偏方,日日熬這種難喝的東西給本王。本王用商量的語氣道:“常大夫,您行行好,放過我這一次罷。”
“不行。”常大夫說。若論笑裏藏刀,本王若論第二,常大夫絕對是第一唯一人選。每每本王有個什麽要求,他總能笑眯眯地說“不”,偏偏又讓人生不起他的氣來。他單手将本王扶起來坐着,又在本王背後塞了一個枕頭。
本王故意冷下臉道:“常留,你好大的膽子!竟敢給本王喝這等難喝的東西!”他始終笑眯眯的,不肯退讓半步,道:“良藥苦口,王爺且忍忍吧。”
見常大夫軟硬不吃,本王丢了個白眼給他,之後接過碗捏着鼻子一鼓作氣地将藥喝了。在腥味兒反沖害得本王隐隐作嘔之際,口中被人塞了顆酸酸甜甜的陳皮糖。本王:“……”
常大夫拉過本王的腕子切脈,眉頭一會兒皺起一會兒又舒展。“是…是你将我抱下馬車的?”本王瞅着他,不太确定地問。
常大夫是本王府裏養得的食客,因為懂得一些解毒的偏方,本王才留他住下,如今已經住了十幾年,早已沒了主仆之分,更像是無話不談的朋友。不過,他與本王相處時一向很有分寸,從未做出過分親密之事。
誰知他卻不加否認,一邊換了只手切脈,一邊神色自然地點了下頭,道:“嗯。王爺渾身是血,沒人敢碰。在下天生膽子大,順手就抱了。還有,王爺從宮裏回來時穿的那件裏衣髒了,也是在下為王爺脫了換的新的。”
“……”本王低頭,果然發現身上穿的裏衣不是之前那件了。含着陳皮糖,本王口齒不清地說:“這麽說,本王、本王的……”
“王爺玉體矜貴,在下不敢多看。”常大夫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樣。可鬼才信他的邪!他若直接說“看了”還好,一句“不敢多看”怎麽聽怎麽有種欲蓋彌彰的意思。本王不禁臉頰發燙,瞪着他,指着門道:“你給本王出去!出去出去!趕緊的!”
常大夫眸中含笑,坐着沒動。他按下本王的手,塞回被子裏,将被子拉到本王腰際掖實,淡淡地問:“聽聞皇上有意要立王爺為後,不知王爺心中作何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