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2)
“客官算了,是我不開眼,跟他們要錢,你老看我的面子,別生氣了。”
他這話叫雪槐更氣,道:“不能跟他們要錢嗎?搶東西還打人,還有王法沒有?”
不想那店家卻苦笑一聲,道:“連國王都沒有了,還有什麽王法。”
這話奇怪,九羽國怎麽會沒有國王呢?九羽王去了哪裏?雪槐忙問端由,那店家說出一番話來,卻叫雪槐做聲不得。
原來在五年前,丞相南葉造反,殺了九羽王,奪了江山。這一代九羽王素有仁心,得百姓愛戴,南葉本不易得逞,但南葉不知從什麽地方請來一個雙頭妖道,喚作水火真人,這水火真人妖術十分厲害,全身刀槍不入,最可怕的是左邊口裏能噴毒水,數十丈內人畜只要沾上一點,立即全身潰爛而死,右邊口中則能噴出毒火,同樣可遠達數十丈,九羽王手下雖有無數忠臣良将,不是妖道對手,現在除最南端海邊的臨海城還在王妃的統領下苦苦支撐外,其餘三州十四城已全落入南葉之手。
“奸相奪了王位後,縱容親信盤剝百姓,這日子是沒法過了。”那店家說到這裏搖了搖頭,看了雪槐道:“客官,聽你口音象是從山那邊中州過來的,中州天子腳下,想來日子一定清平安樂了?”
店家眼中射出羨慕之色,但雪槐卻是一呆,先前的怒氣,突然之間就化成了迷茫。別說九羽,就是整個天朝二百一十八州,哪兒不是戰火峰煙,弱肉強食?
有酒下肚,雪槐心情本已稍稍好轉,但到告辭店家上路,他的心情卻又糟透了,這時他已不全為自己,更多是為戰火峰煙中的天朝,和水深火熱中的百姓。
“蒼天哪,伸出你的巨手,抹平這人間的戰火烽煙吧。”他仰天長呼,蒼天無語,只有嗚嗚的風,掠過林梢。
何以解憂,唯有杜康。雪槐心情低落到極點,一路走,一路倒葫蘆裏的酒來喝,至于是要走到哪裏去,他也不知道。
正走着,路邊林子裏突地跳出一個老頭子來,這老頭子真是老,弓腰駝背,一把白胡子至少有三尺長,雙手拄着一把式樣奇古的劍,翻着眼睛看着雪槐,叫道:“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要從此路過,留下你的酒葫蘆來。”
雪槐一愣,忍不住大笑起來,他剛好含了一口酒,也全噴了出去。
酒霧迷漫,那老頭子大大的吸了一口氣,閉了眼睛叫道:“好酒啊好酒。”卻又睜開眼睛,瞪着雪槐道:“笑什麽笑,小子可要看清楚了,你面前的老夫我可是強盜。”
“是,是。”雪槐點頭,卻終是忍不住笑。
“把酒葫蘆拿過來,不,放下,你人走開。”那老頭子厲喝。
“是。”雪槐含着笑,放下酒葫蘆,退開幾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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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老頭子兩步跨過來,席地一坐,劍也不要了,雙手抱起酒葫蘆,倒頭便猛灌起來,兩口嗆着了,也不肯歇一會,邊咳邊喝,那一種饞象,叫雪槐忍不住再一次笑出聲來。
第一眼雪槐就看出來,這老頭子絕對是個極度好酒的老酒鬼,看到他喝酒,酒瘾發作又不好讨得,便索性扮強盜,所以別人攔路是留下買路錢,到他嘴裏就成了留下酒葫蘆了。這種酒鬼的小把戲,有時讓人好氣,但有時也真的是讓人好笑。
“好酒啊好酒。”那老頭子終于放開酒葫蘆,連贊兩聲,再看向雪槐,可就眉花眼笑了,點頭道:“年青人不錯,知道趁吉避兇,将來一定有出息,若為了一葫蘆酒和老強盜拼骨送了小命,那可真是劃不來了。”
“是,是。”雪槐忍笑點頭,道:“多謝老丈誇獎。”
“嗯。”那老頭子老氣橫秋的點點頭,道:“我難得糊塗一生很少誇人,但你這年青人實在是不錯,老夫就提攜提攜你,看你背的劍松松垮垮,劍術一定不高是不是?”他這麽說,雪槐還能說什麽,只有點頭:“是,是不高。”
“嗯,敢承認自己不行就好。”難得糊塗喝了口酒,更加老氣橫秋的道:“那你知不知道劍術的最高境界是什麽?”
“不知道。”雪槐搖頭。在酒鬼,尤其在老酒鬼面前,說知道是愚蠢的。雪槐太明白這一點了。
“諒你也不知,劍術的最高境界,乃是手中無劍,心中有劍。你看老夫我,劍丢一邊,手中無劍,但老夫心中有劍,小子你只要動一動,那就死定了。”
手中無劍,心中有劍,這還真是劍道的至理,雪槐本來已是肅然起敬,但聽到後面幾句,卻又忍不住要笑出來,點頭道:“是,是,小子不動,不動。”
“嗯,孺子可教。”難得糊塗點頭,喝一口酒,道:“但老夫這會兒沒功夫教你,這樣好了,你先替老夫做點事,前去三十裏,有家醉仙酒樓,那店東約了老夫我今日去喝酒,老夫這會兒不空,你持我劍去,代我把那酒喝了,以前還有幾個酒錢,也順便幫我結了,放心,沒幾兩銀子的,然後去酒樓左邊第三家跟我女兒說一聲,說帳清了,店東不會再去找她了,再然後呢,你就回來,老夫還在這兒等你,到時自然教你手中無劍心中有劍的至高劍術。”說到這裏,難得糊塗看着雪槐,道:“小子我跟你說,老夫這劍術,當真是打遍無敵手,本來輕易不肯傳人的,也是跟你小子有緣這才傳你,這種機會再難得的,你小子可要把握好了,別以為老夫要占你便宜,知道不?”
雪槐當然知道,這老酒鬼欠了酒錢還不上,人家店東要找他女兒麻煩,他就來空手套白狼,吹什麽心中有劍,騙雪槐去給他付酒錢,唉,這種酒鬼的小把戲啊。雪槐強忍着笑,點頭道:“知道,知道,我肯定沒吃虧,一定是占了大便宜。”
“好,好。”難得糊塗着實用力贊了兩句,站起來道:“老夫且去前面酒店弄盤豬頭肉,好好的喝一頓,小子你拿了劍放心去,下午回來,我就傳你心中有劍的絕妙劍術。”說着顫顫魏魏,邊喝邊往酒店走去,雪槐看着他的背影,搖搖頭,嘴角卻含了笑意。不知如何,看着難得糊塗玩這拙劣的騙術,他心中竟有一種溫馨的感覺。
難得糊塗那劍長得古怪,入手卻是輕飄飄的,雪槐反手插在後腰上,他想好了,就去醉仙酒樓,打一葫蘆酒,順便幫難得糊塗結了酒錢,至于那心中有劍嘛,倒是不必回來學了。
他也不急,不緊不慢的走,午飯時分進了一座鎮子,還在鎮口,就見高高飄揚的醉仙酒樓的酒旗,嘴角含笑,想:“是這裏了。”進鎮,但見人來人往,好生熱鬧,這裏民俗大異于中州,穿着打扮均大異其趣,雪槐一路東張西望,頗覺有趣,但很快他就發覺了不對,相對于他的看人,街上所有的人也都在看他。這就怪了,這裏雖遠離中州,但中州人不是沒有,中州服飾打扮的更時有所見,他們看雪槐什麽呢?雪槐稍一留心就發現,所有的人都是有看了他背上的劍以後才猛一下睜大了眼睛。雪槐自己的劍不出奇,就是尋常的三尺長劍,滿大街到處都是,叫這些人驚異的,必是難得糊塗那柄劍。
“看這些人的眼神,驚訝中帶着喜悅,難道難得糊塗在這兒竟是大大有名,以至于別人見了他的劍也是心生敬仰,可難得糊塗。”雪槐一時間又驚又疑,回思難得糊塗,卻又實在忍不住想笑。
這時已到醉仙酒樓,雪槐邁步進去,小二迎上來,滿臉堆笑道:“客官請,是樓上雅座還是。”話沒說完,突地瞪圓了眼珠子。雪槐早留了心,小二神情大變,是因為看見了他背上的劍,準确的說,是看見了難得糊塗的劍。
“大——大——你老請樓上雅座。”小二竟然結然結巴起來,臉上驚喜的神情,就仿佛天上突然掉下來一個大元寶。
“難得糊塗這柄劍大有古怪,不對啊,難道他們只認識劍不認識人?”雪槐心中百疑從生,卻又不好問得,舉步上樓,不等他招呼,小二已先奉上一小壇酒一盤熟牛肉。
一般酒樓上酒,都是用壺,這兒卻是直接上酒壇子,雪槐大喜,暗叫:“這規矩好。”拍開泥封,先灌了半壇下肚,那酒極是醇美,暗呼好酒,放下酒壇子,冷眼瞟到其它酒桌上卻不是酒壇是酒壺,心中又是一奇:“難道這小二會算,一掐指頭就知道我是酒鬼?”也管不得那麽多,先将難得糊塗那劍解下來,就着熟牛肉看那劍,先前沒注意,這才發現那劍确有古怪,劍柄上正反兩面竟然雕了兩只巨大的眼睛,正面開,反面閉。
“雕龍雕鳳雕虎雕獅的有,在劍柄上雕兩只眼睛,卻還真是少見,但難得糊塗這雕眼睛的劍在這兒看來竟是大大有名,難道我看走了眼,難得糊塗竟是一個了不起的異人,以致于劍背在我背上,別人也。”正自琢磨,忽地想起難得糊塗欠的酒錢來,叫小二道:“請店東查一下,看這劍主人欠多少酒錢。”說着将難得糊塗的劍揚了一揚。
那小二先前一臉驚喜,聽了他這話卻是臉上變色,急步跑了下去,他這神情倒叫雪槐一愣,想:“還他錢倒象要割他肉似的,倒也有趣。”只聽腳步聲急響,店東奔了上來,一個五十來歲的老頭子,紅光滿面,但這時卻是一臉的慌急,在樓梯口就拜倒在地,一疊連聲的道:“小老兒該死,小老兒該死,不知什麽地方得罪了你老人家,請你老人家千萬原諒則個。”說着連連叩頭,叩得樓板咚咚作響。
雪槐吃了又驚又奇,忙過去扶他起來,道:“店東,你老聽清了,我是要還你酒錢,不是要找你麻煩呢,你站好了,把酒錢算算清楚吧。”
他這話算是說得清楚了,但店東臉上驚惶之色不但未退,反更是一臉慘然,叫道:“你老人家即不肯原諒小老兒,小老兒惟有跳樓以謝了。”說着奔到樓邊,大聲叫道:“小老兒不知什麽地方得罪了糊塗大醉貓他老人家,即不獲他老人家原諒,惟有跳樓以謝了。”
雪槐又是吃驚,又有些生氣,急過去拉住院店東,叫道:“你這店東,好沒道理,我好好的還你錢你跳什麽樓,對了,剛才你說什麽?糊塗大醉貓,是誰啊?”
店東瞪大眼睛看着他,似乎他這話很奇怪,道:“糊塗大醉貓就是你老人家啊,還有誰?”
“是我?我是糊塗大醉貓?”雪槐指着自己鼻子,一時間大是好笑,道:“店東,你只怕認錯人了吧,我可不是什麽糊塗大醉貓。”
那店東向桌上的劍看了一眼,道:“我怎麽會認錯人,手持天眼神劍的,一定是糊塗大醉貓,唉,現在你老人家連自己是誰都不肯認,自然是大大的惱了小老兒了,小老兒真是百死莫恕啊,你老人家莫拉着,讓我死了吧。”
“原來這劍叫什麽天眼神劍,倒是奇了。”雪槐心中又驚又疑,聽店東的語氣,似乎他不自認自己是那什麽糊塗大醉貓他也要跳樓,真有些惱了,道:“你這店東,怎麽就不肯聽人說話,跟你說,我就是代這劍主人來還酒錢,真不是什麽。”
話未說完,忽聽得樓下一片聲叫:“糊塗大醉貓,糊塗大醉貓。”雪槐往下一看,吓一大跳,但見一條街上,擠滿了人,所有人都在擡頭看着他,也不知有幾百雙眼睛。
那店東叫道:“你老人家看,所有人都認識你,我怎麽會看錯呢,我知道是你老人家不肯原諒我,跳樓是不行了,但你老放心,小老兒自會自行了斷。”
他以死相逼,何況下面衆口一辭,雪槐心中苦笑:“看來我想不做這什麽糊塗大醉貓是不行了,這中間大有古怪,不管它,先顧眼下。”只得點頭道:“好吧好吧,我承認我就是那什麽糊塗大醉貓好了,你酒不錯,也沒得罪我,用不着尋死了。”
那店東大喜,連聲道謝:“糊塗大醉貓果是大人大量,糊塗大醉貓果是大人大量。”
雪槐聽他一口一個糊塗大醉貓的叫,實在是聽得別扭之極,心中暗叫:“誰取的這名字,難得糊塗好聽點,什麽糊塗大醉貓,莫名其妙。”耳聽得下面人聲如潮,不絕口的叫糊塗大醉貓,眼見改是改不了,只有将就聽下去,心中嘀咕:“這中間大是古怪,那糊塗大醉貓在這一帶該是個家喻戶曉的人物,可這一帶百姓難道不知道他長什麽樣?這劍又是怎麽到難得糊塗手裏的?難道我真看走眼了,難得糊塗就是糊塗大醉貓?別說,那糟老頭兒配這糊塗大醉貓的名兒還真是名副其實,可他為什麽把劍給了我,難道真是要傳我什麽心中有劍的劍術?”
正自琢磨,忽聽得下面一片聲叫:“王孫來了,王孫來了。”急促的馬蹄聲在酒樓前停住,随即傳來上樓的腳步聲,一邊的店東又是驚喜又是慌張,看着雪槐道:“王孫來了。”
“王孫來了告訴我幹什麽,難道是沖着我來的。”雪槐心中嘀咕,樓梯口已走上一個少年來,這少年大約十一二歲年紀,頭戴金冠,一身黃綢緊身勁裝,顯得十分的驕健,稚氣未脫,臉上卻是朝氣畢露,雪槐不自禁暗贊一聲:“好個少年。”
那少年掃一眼桌上的劍,眼光便落到了雪槐臉上,霍地單騎着地跪了下去,抱拳道:“九羽王孫寧天武拜見糊塗大醉貓,懇請糊塗大醉貓仗天眼神劍大顯神威,誅除叛逆,拯九羽百姓于水火。”
雪槐忙扶他起來,叫道:“王孫快快請起,你們可能弄錯人了,我并不是什麽糊塗大醉貓,那柄劍也不是我的,是一個叫什麽難得糊塗的老丈的,他說欠這店東酒錢,讓我持這柄劍為記來替他還酒錢,誰知卻給你們誤認做了糊塗大醉貓。”王孫親至,這事開不得玩笑,雪槐只有竹筒倒豆子,将前因後果一起倒了出來。
寧天武一愣,轉頭看向一邊的店東,那店東急搖頭道:“小老兒從不認識什麽難得糊塗,而且小老兒這店招牌硬,因此從來都是現錢,從不賒酒給任何人,這一點四鄉八裏盡人皆知。”他這話叫雪槐一愣:“難得糊塗騙我?”
“你這店規我也聽說過。”寧天武點頭,看向雪槐,道:“莫非是怪我禮數不周?”聲落,身子往下一挫,撲通一聲雙腿着地,倒頭便拜,叫道:“寧天武給糊塗大醉貓叩頭,請糊塗大醉貓仗劍援手,千萬救一救水深火熱中的九羽百姓。”
雪槐急扶他起來,急得頓足,一咬牙,道:“其實我真名叫雪槐,剛到九羽。”他本來不想透露自己名字,這時實在逼得沒法了,不想一邊的店東卻叫道:“是呀,糊塗大醉貓的本名是叫雪槐啊,你還說自己不是的。”
“什麽?”雪槐這一下真的驚住了,隐隐約約中,似乎有一根看不見的繩子,正要勒在他脖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