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巳時二刻,城南文廟大街,元外郎府。
街外鑼鼓不絕,震耳欲聾,喜樂從遠漸近,迎親隊伍近在咫尺。元府前廳張燈結彩,筵開三十餘席,賓客滿堂。
适逢迎春日,亦是元府二公子迎娶禮部郎中田好道六女為妻的吉日。
突然,靜下來了!
賓客們你眼望我眼,一臉驚訝,皆選擇沉默,将目光投給宴會上突然出現的某名女子。
那女子閉目靜坐,腰背筆直,雪頸微微往前。無視那些灼熱眼光,仿佛喜宴上的熱鬧或安靜皆與她無關。
她梳着時下不多見的流雲髻,簡單攏起的發絲卻簪着一枝純金的石榴滿钿,密密麻麻如黃豆般大小的紅寶石在烏絲間閃亮,與手腕那只碧翠的玉镯,一紅一綠的色調衫得她膚更白,發更烏。
身上那一襲紅豔的交領複襦,衣襟之上以金線纏繞着一朵洛陽紅,盛開仿若滴血的鮮紅張揚着自身的名貴。
黃金等價的柳綢配上精湛無比的織工,定是出自銀李園之手。銀李園的客戶大多是三原國皇家貴胄和巨賈,一般人是穿不起。
一枝頭飾,一只玉環,以及一件衣裳足已彰顯女子無與倫比的貴氣。她這一身行頭,在場的一名珠寶商粗略估計買得起四座城池。
這個披着四座城池的女子到底是什麽來頭?!衆人一見,滿場寂靜。
最怕空氣突然安靜,張管家發現有異,越過人潮,一見坐在桌邊的紅衣貴女。腳一住,倒抽一口冷氣。
這……
這……這是……
最不可能,亦不可以出現在的人,怎會在此?!
他僵在原地,不敢驚擾眼前閉目養神的貴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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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受過貴女的恩惠,對她敬重非常。她受委屈時,他無法為她出頭已心中有愧,現下又怎忍擾了她的雅興。
不遠處元家的少夫人也察覺了異樣,緩步走近,輕聲問:“張管家你這不出去迎接新郎新婦,僵在這裏是為了什麽事——”
“情”字觸及那紅衫女子時,因過于驚訝淹沒在喉嚨中化作一道驚嘆。
元家少夫人在滿堂好奇目光之中接近。
“妯娌,近來無恙?”
元外郎膝下兩子,長子元以祥娶易知府次女為妻,正是眼前的易氏,次子元以常曾以申氏之女為妻。
紅衣貴女的身份不言自明。
正是元府前二媳婦。
與元以常和離僅半載的申氏之女。
元二對發妻寡情薄幸,愛流連煙花之地,兼抛妻棄子等等惡行,文廟大街附近衆所周知,無人不曉。
今晨再娶,怕閑言碎語,故意繞城一周,招告天下。喜樂不絕,卻無法掩蓋衆人雪亮的雙眼。
參加前夫的婚宴,莫不是腦殼瓜子壞掉了?!
一心看戲的群衆因此屏息以待,生怕錯過這一場精彩絕倫的年度大戲。恐怕在新春佳節和親朋好友嗑瓜果之時缺少一項重要的談資。
聞聲,申氏微張眼眸,一臉閑雅,沒半分的妒恨,當然也沒有半分笑意。态度很是高傲,可惜一開腔逸出甜美的童音銳減了幾分高冷的氣勢。
“全金都城的民衆都知曉申某人早就不是元家人!元少夫人!”。
“呃!”
易氏尴尬地僵在原地。
畢竟申氏說得是鐵一般的事實。
今年初秋,稻穗剛黃,申氏拟下一紙和離書送至元二跟前。
元二獅子開口要了她的嫁妝方同意和離。
申氏要帶走兒子秀,方同意給嫁妝。
兩人意見一致,當夜簽下和離書,次日申氏命人将和離書送至城府備案,将戶籍遷出,迅速搬離元府。
留下豐厚的嫁妝,她領着兒子到河東竹林安家。
元家長輩得知後,前來質問。元以常卻反咬申氏不守婦道,狂妄無德,一心求離。
婚約已除,人去樓空,已無他法。
倒是張管家說了句實話:妻,可以放離;兒,您不養,倒要了申家娘子全部財産。莫不怕餓倒妻兒麽?二少爺。
元以常惱瞪着張管家,嫌他多事。
其母也在一旁擔心叨念。
元以常嗤之以鼻:娘,您少擔心。那女人餓不死,本領可大着呢。沒聽說過嗎?申氏一紙值金千。
話說三原國民衆公認的三寶。
一是羅家獨女的錦瑟。
二是王府閑憂的字墨。
三是申氏小枝的畫作。
羅家獨女早年因羅家遇事,下落不明,令三原國缺失了一寶,實屬不幸。而王府的公子閑憂,身份尊貴,常年閉門不出,一出門便是萬人空巷,水洩不通。他寫字只為了自娛自樂,更遑逞買賣。只有申氏,勤勞為民,傳世之作多達五十餘幅,乃收藏家心頭好。
說她一紙值金千,倒也不是假話。
申氏主動化解易氏的尴尬,從袖中抽出一張燙金的帖子丢在桌上。“二少爺派人送上團書,請申某人前來祝賀他二婚大喜。申某人承蒙元府照料,豈能不來!”
意思明顯:他敢請,她就敢來。
易氏惱瞪着桌上那張大紅的團書,恨不得撕碎。元家那目光短淺又好面子的二少爺,又幹下這不過腦子的麻煩事。
竟不要臉的送團書給前妻,邀請她來恭喜自己二婚?!
看來真正腦殼瓜子壞掉的人是元以常。
身為女子,易氏是非常同情申氏,可憐她怎地嫁了這麽一個庸貨。
“妾身知元家有很多地方對不住您!改日妾身定親自去河東竹舍給您請罪,只是……今日是……能不能請申畫師先回……”
人都是自私的。
她身為元家婦,只能将元家放在首位。雖可憐申氏嫁錯郎,但今日元家辦喜事,滿堂賓客,家醜不能外揚。
申氏冷笑一聲:“請罪?申某人可記不起元少夫人有對不住申某人的地方。”
懦弱的前夫送團書上門誇耀,無非是想侮辱她。她當場恨不得将燙金的團書撕成碎片,卻被一旁的好友徐有墨阻止了。
有墨言:他把臉伸過來給你打,為何不打?
因此她簪上石榴钿,戴上碧翠镯,穿上了銀李園的最昂貴的襦裙,大大方方前來元府赴宴,狠狠地打前夫一記耳光。
“申畫師!!”
衆人都等她們出醜,易氏音帶哭腔,語帶哀求,一心只求她低調離開。
申氏一挑眼睑,掃過一旁看戲的觀衆,鵝蛋小臉揚起一絲冷意。旁人一則笑談,卻是她半生的悔恨。
丈夫好/色兼無能,她所嫁非人。
能選擇的話她何嘗不想挑個出衆又專情的夫婿,但她沒有選擇夫婿的權利,至少有“和離”的勇氣。
她笑道:“申某人不過是應邀來吃一杯喜酒,少夫人何必嚴陣以待好像申某是前來砸場子。”
你就是來砸場子。
易氏無聲吐槽。
縱觀整個三原國哪家的下堂妻敢登門吃前夫的喜酒,就你一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獨你一個呀!申畫師。
“那……就讓妾身敬申畫師一杯。”說罷,易氏正想擺手讓仆人上酒,卻被人出聲打斷——
“你……你這瘋女人來這裏做什麽?!”
元以常前腳剛下馬,後腳就有人來報告:二少夫人回府了!
早曉得前妻膽大妄為,兼之瘋癫成性,卻料不到她竟敢在他再娶之日,單人獨馬殺回元府。
他吩咐仆人讓喜轎在門外等候,自己怒火沖天邁進前廳。
下堂妻一身大紅,着正妻衣裝出現在賓客面前,就像他今日不是娶妻,而是納妾。簡直……簡直就是來拆他的臺,撕他的臉面。
這瘋女人!
元以常一身大紅的新郎服出現在賓客前。
新婦在門外準備入門,前夫前妻在後四目相對,看衆目瞪口呆,心跳加速,大氣不敢亂喘。如此刺激又麻辣的場面,只有偷看小趙王下令殺人情景能一比。
有大膽者甚至拿出紙箋記錄,準備作為小志或小劄的材料。
四個月,抑或是五個月?
再見這負心漢,申氏以為自己多少有些動搖。畢竟這男人與自己牽扯太深,歲月不長,一路走來處處殘留着他的痕跡。
十三歲初相見。
十四歲訂下婚約。
十六歲隆冬成親。
十七歲誕下兒子:秀。
十九歲初秋和離。
但今日再相見,卻發現這名臉目清秀,內心自卑好妒的男人不再扯動她的心。哪怕是他冷嘲熱諷也無法傷及她一分一毫。
“你……你這瘋女人來這裏做什麽?!”這是和離後首次見面,元以常對她說的第一句話。
申氏泰然自若地從座而起,一揮玉手,指着桌上的團書提醒道:“二少爺怕是貴人善忘。”
“啊!”
元以常訝了一聲,記憶如流水湧來。
某夜他和朋友喝酒,席間又有人提起申畫師的功績。他氣打不出一處來,狂數落申畫師不是。朋友聽後,便搗鼓他送張團書氣一氣申畫師。
他送團書,而她竟然敢來?
尋常女子躲都來不及,而她居然來了!!
元以常俊秀的臉龐開始繃裂,他咬牙切齒地罵道:“這酒,你不配喝。你不配,趕緊滾出元府。”
此話一出,易氏刷白了臉,恨不得找個洞躲起來。在場的賓客則瞠目咋舌,一臉緊張地期待事态的發展。
“哈哈……”
申氏聞言不怒反笑,仰天一笑,那枝無價值連城的石榴钿随着晃動發出清脆的響聲,紅光襯得她膚更白,模樣更姣美。
甚至有人沉醉地輕嘆:啊,申畫師好美呀!好美啊!
一旁甚至有人點頭附和。
申氏上前一步,斂下笑意,從懷中取出一幅卷軸。
“元二少爺二婚之喜,申某人自不敢久留,但人到,卻不能空手而來。不是嗎?”将卷軸随手擱在鄰近桌上,繼續道:“祝二少爺百年好合!三婚之喜,申某人就不便前來了!”
丢下這一句,申氏從容地步出了喜宴現場,獨留下漲紅了臉的前夫以及看呆的滿堂觀衆。
申氏一出元府大門,便有一頂軟轎迎上來。
一名着黑衫的冷面少女立在轎前道:“姑娘,上轎吧!”
戰,姑娘說自己打。
申氏長長吐了一口氣,擠出一抹苦笑。“累倒不累,餓倒是真的。有沒有吃的?檀香。”為了今日一戰保持身段,她已幾日滴米不沾了。現下可以敞開肚皮啃一頓。
“已經為姑娘備好芙蓉樓的一桌,只待姑娘回去!”檀香身為申氏的總管,照顧總是很周到。
“甚好!甚好!”申氏笑着,拍手叫好。蓄在眼眶內的淚珠終于滑落,悄然無息……檀香淡定地遞上手帕——
就在此時,忽地聽到一把爽朗聲音喚道:“小枝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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