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冬日的暖陽在窗外閑逛,積雪半溶,流水淙淙。

申三秀安靜地坐在他專用凳子,雙手捧着一只大包子,低頭亂啃,滿地碎屑。那一頭,檀香在忙碌,沒空顧得上他及滿地髒亂。

大椒小舍人口不多。

廚娘和廚工各一名,長工兩人,丫環兩名,加上她和申氏母子,統共才九人。姑娘仁慈,體恤衆人,逢歲朝前必為各人備好新衣物。

衆人樂呵呵地捧着各自的衣物回去。

桌上只剩下三套衣裳,分別為:白,柳黃以及桃紅。申三秀只愛着白色,柳黃則是申畫師專屬,而那套刺眼的桃紅是申畫師的趣味。

檀香只愛着黑。

簡單,低調又耐髒。她衣匣全是一片黑壓壓。

申畫師曾調侃:檀香呀,你是十八歲,不是八十歲。老奶奶也不愛着黑,遠看像烏鴉,近看煤炭。

後來實在拗不過姑娘的嘴,每年元日她只能穿申畫師親自挑選的衣服,僅一日,卻足教申畫師高興一陣。

今年竟是桃紅色。她又不是總角小丫頭,竟讓她着桃粉色。

檀香眉眼打結,牙齒打顫,雙手握緊強忍着燒毀的沖動。

始作俑者興致高昂地湊近,滿意地稱贊:“哇,今年的衣裳手工又見長。我瞧合翠軒怕是再過三,五載便能超過銀李園。”

銀李園的衣裳價格貴得離譜,縱是有銀兩也消費不起。故她每年都去銀李園對手的合翠軒訂制衣裳,價格合理,手工精細。

檀香不語。

價格再合理,手工再精細,她也不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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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小枝又說:“這件石榴裙我一瞧,便覺得适合你。檀香,你說是吧!”

嘴角一抽,檀香深呼吸一口氣,方忍住罵人的沖動。她一字一頓地詢問:“姑娘緣何認為它适合檀香呢?”

“哈哈……”

申畫師再笨,眼也不瞎,那一道冷氣襲來,讓她以笑裝傻。

“姑娘歡喜,可以拿來自個穿?”檀香好心提議。

元日,瑣事繁多。清晨有客至,招呼備酒桌,缺一不可;午後需外出,拜年,施粥;傍晚煙火,花燈大會,幾乎沒空歇息。

她要穿着這件嬌豔的桃紅衣裳一整日,不是讓她難堪麽?!

“我是畫師,得保持我一向清雅的格調。”申畫師理直氣壯地回道。文人若沒點個性,就沒有話題,沒話題就沒有價值。

像她的親叔,亦是師傅申去辯性格乖張,好酒無度。

他畫畫時必需喝酒,沒酒無法繪畫。

偏偏喝酒過度,手開始發顫,大夫勸其戒酒,要不無法繪畫,他依舊我行我素,寧願喝死,寧願不繪畫,也絕不戒酒。完全無視自己是三原國最好的畫師,也正因如此,他才成為三原國的傳奇。

而說到衣物顏色在三原國內是早有專屬。

白色給王府閑憂和銀李園辛爺包攬,一人是谪仙般的玉人,有絕世之姿,一人如妖魅的白狐誘惑着衆多男女。

他們“白衣勝雪,形似天人”。

自此金都城的女子絕不着白,以免相形見绌。

紅色是大趙王,他着紅,誰又比得過他的貴氣。

好友徐有墨則喜着深藍,一如他容顏像大海般深沉。容易靠近,卻絕不能擁有。

而申小枝則擇柳黃,那是春日最亮麗的色調。

嫩而鮮明,雅而不俗,正符合她的身份。

檀香指着她的發簪,惱問:“這枝花椒簪也是清雅的格調麽?”

姑娘要保持她畫師的格調,她也要保持她總管的格調。

無端扯上花椒簪。

申畫師笑說:“這與格調無關。是我首徒所送的束修,當然得帶在身上了。”

況,簪子樣式特別,襯得她的發絲烏黑發亮,比起那奪目的石榴钿,她反而覺得這枝花椒簪更适合她。

畢竟她愛辣,花椒也是她所愛之物。

檀香揶揄道:“拜師竟然送簪,且是花椒簪。不知情的還以為孫家想與姑娘締結一段良緣呢!”

出手如此大方,此簪的價值雖與石榴钿不可比,但價格不菲。

在她看來,此物更适合作為訂情信物,而非束修。

聞言,申畫師仰首大笑:“呵呵……”

大笑過後,她眯彎了眼,假裝認真地說:“孫家人嘛雖怪,但勝在有貌,孫大孫二孫三,我自是不敢妄想的。若是孫四,倒是可以考慮考慮。”

孫四身為孫家書房的當家,別的沒有,就銀兩多嘛!

“姑娘!”檀香惱斥。婚姻大事,豈可兒戲。

她七歲淪落街頭,過着有一頓沒一頓,經常愛欺負,挨打是常有之事。

那年冬日,她已餓了三日,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躺在牆角,奄奄一息,只剩半口氣。

白雪飄了半日,将她半埋于雪地裏。

年幼的她覺得自己已沒有力氣再活下去了。

反正不凍死,也是餓死。

她已經放棄了。

世間無情,人有情,不過是故事中的語言。

她連求救也懶得,只是微閉上雙眼,等生命漸漸流逝。

突然,她耳邊響起一把清甜的軟音,像夏日的泉水,又像是冬季的火爐。

:咦!妹妹,你怎麽在這裏睡覺覺呀!阿爹說會把耳朵凍沒的哦!

然後,她感到一雙溫熱的小手抱住自己,一把拉起,從那冰冷的地獄裏脫身,重回人世間。

那日申小枝不顧一切,非要将她帶回申府。

年幼的申小枝曾異常認真地對她保證:妹妹放心!姐姐不會讓你餓肚子,也不會讓你着涼的。你跟着姐姐,讓姐姐來保護你!

自此,她成為她的貼身丫環,陪她識字,畫畫,兩人形影不離,親如姐妹。

因她喜愛檀香,故為她取名為“檀香”

在檀香眼裏申家姑娘重于一切,便是讓她以命相抵,也甘願。

姑娘若然選擇再嫁,必需慎而重之。莫以財或貌擇人。姑娘理應尋得一人,真心以待,執手百年。

唯有如此,才能彌補那三載的不幸。

申畫師吐了吐粉舌,趕緊閉嘴。

檀香話風一轉,狀似無意地問:“若有心儀之人,姑娘想再嫁麽?”

那一頭的申畫師嬌容一沉,輕搖首,異常冷漠地回道:“此生但願再也不入他人門,只做我的申畫師。”

她的決絕令檀香眼內一紅,隐隐作痛。

話說孫七子将申請畫師送回大椒小舍,再轉回孫家,已是巳時。

孫家門前,孫六不在,門前一片安靜,連守門的門子也不知所蹤。

她放輕腳步入內。

其實她對申畫師說了謊話。

小年至,孫四會先與家人請祖後,才到各門店轉一轉,再回孫家。十八年來,她是頭一回沒有參加孫家請祖活動。

若是被家人發現少不了一頓責罵。

越過前廳,沿着回廊快步往前,連三哥的小樓已在後方,她松了一口氣,卻突然被人從後掐住脖子——

是誰?!

她張嘴,卻吐不出話,俊臉漲紅。

孫七子手肘往後一擡,卻被那人巧妙地躲開。那人一把将她壓在木柱之上,鎖住她的動作。

這人必是武林高手,僅交手幾招,便能輕易将自己制服。脖子上那雙手像是鋼圈般纏上,幾乎令她窒息。

她使勁掙紮,可惜徒勞無功……

淚珠打滾,眼眸迷蒙。

她忽地憶起三日前,當她拜師後回家,就在後花園的小亭中被大哥逮住。

孫大足不出戶,偶爾出門,也是夜深人靜之際。

而他親自出現,必有事發生。

那時她被孫大壓在牆角,無法動彈。

“大哥,大哥……我是七娃,你的親妹妹,不是你的情人。”她怕行事作風颠狂的大哥,興致一來,想嘗試違背倫常之事。

孫大對着她的俊臉噴了一口熱氣,罵道:“七娃,你當你哥還沒睡醒。你是我最愛的七娃,外頭的貨色怎能與你相比。”

“大哥,有話好說,好說。你先放開我。萬一仆人瞧見了可不好。”

在外人看來像是一名膚白的俊男壓着一名膚色健康的俊男,身體交疊糾纏,不想歪,都難。

而孫府人大多知道他們的身份,哥哥在大庭廣衆之下逼妹妹入牆角,更是詭異非常的事。

總之,不論如何都會造成誤會,除非孫大放手。

孫大惱罵一聲。“瞧見了就瞧見,有什麽不好的。七娃,聽老四說,你拜申畫師為師,跟她學繪畫?!”

他雖足不出戶,但孫家上下的事,卻逃不過他的耳。尤其是關于七娃的事,事無巨細,絕不漏掉。

“嗯!”

孫七子輕點頭,深怕動作過大,與親大哥有什麽不可描述的接觸。

“你大哥我畫技如神,你不來跟我學,倒去跟那個什麽申畫師學,是什麽意思啊!瞧不起你大哥啊!”

不提還好,一提便讓孫七子臉紅耳赤。

她再大膽,也不敢跟大哥學畫呀!

孫大終年不出足,只因他專心畫秘戲圖。

孫氏書房最暢銷的秘戲集皆是出自他一人之手。外間謠傳他的妾氏們,不過是他描繪的對象。

她一個黃花大閨女如何去跟他學繪畫?

難道是學秘戲圖麽?!

“大哥,這……這不是七娃的意思。一切都是由阿娘安排的。”見孫大激動無比,孫七子只好擡出親娘來作擋箭牌。

孫大微怔,直了直身子,追問:“當真是阿娘安排的?”

孫七子睜眼說瞎話,扯出一個合理的理由。“申畫師本不願收弟子,若不是阿娘出手,她又怎麽可能收我為徒呢?”

雖然孫七子也不明白孫夫人如何辦到的。但只要孫夫人願意出手,事一定能成,只是她不輕易出手罷了!

孫大想:七娃,是孫家最聽話,也是他最可愛,最純真的妹妹,不可能說謊。如果是阿娘安排的,他也不敢有異。

孫大一臉可惜,直起身子,大手拍了拍她的俊臉,安慰:“七娃,辛苦你了!在孫家阿娘就是皇帝,阿娘的命令誰也不敢反抗。苦了你!!”

“反正我回金都後也閑着,去學個技能,或許往後能幫得上孫家。”孫七子笑說。

她燦融的笑臉近在眼前,比盛開的葵花還要燦爛。

孫大再也忍不住,一把抱住妹妹,往她的俊臉上狠狠咬了一口。

而亭子外,恰巧有一名小丫環,路過——

會是大哥麽?!

她想。

拼盡最後一口氣,求饒:“大哥!是七娃不對!”

可惜身後那人無動于衷,手勁加重,幾乎捏碎她的骨頭。不是大哥,那會是誰?是什麽人膽敢在孫府襲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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