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午後,烏雲扯着冬陽入內。
天色突然轉暗,白雪自空中紛紛揚揚飄下,有幾朵随風落在孫七子的臉頰以及發鬓上,繼而化作水珠墜落。
她會死麽?
就在自己的家中。
孫七子不甘心,她好不容易拜入申畫師門下,成為她的弟子,不用找借口也能進出大椒小舍。
像今日,她竟然走進她的閨房。
難道是因為她要死了,所以上蒼才見憐,讓她親近一回?嗚……
申畫師!
小枝姐姐!
我尚不曾,不曾與你表明,表明我的心意。又怎可随便死去?!
你可知,我七歲那年的夏日曾偷偷潛入申府。本來是想替阿娘采幾枝荷花,讨她歡喜。卻在一池綠意的荷塘中遇見到了你。
你着柳黃色的絲羅裙,半跪坐在小船上,就像一朵剛舒展花瓣的荷花,又像擺在廟堂之上供奉的仙女,高高在上,美麗又聖潔。
我移不開我的眼,直直地盯着你。
你捧着畫板,微垂首,露出一截雪白的頸,松散的烏發總是不經意垂下。你不耐煩地撥開,再撥開……
你可知我多想上前,替你攏起那一絡亂發。
我的眼神過于灼熱,而你注意到我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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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與我的第一句話,我至今記得。你的聲音是多麽清甜,比我吃過的任何一個西瓜都要甜。
你問:妹妹,你來采荷花啊?
我說是。
你向我招手說:那你過來我這兒,我劃船讓你多采些。
我問你:姐姐,為什麽知道我是女娃?(家裏仆人老是弄混,以為我是府中的公子。因為她個高,又老穿哥哥們的衣衫。)
你笑說:你長得這麽可愛,肯定是妹妹啦!
那初夏的午後,你放下畫板,劃着小船陪我采了一大把荷花。
你說:這是我阿娘種的。每年都會開很多,很多哦!你想摘,随時過來。
我問:姐姐,你不用問問你阿娘,就讓我摘這麽多。
那時你的眼中分明有淚。
你笑說:我阿娘在天上,和星星在一塊。這池荷花是她為我種的,她說等我将這池荷花,一枝,一枝畫完了,我們會在天上的星星那再見。
我說:這麽多荷花你什麽時候才能畫完?
你還是在笑:努力畫,總有一天能畫完的。
我卻感覺到你的淚珠落荷花瓣上,重重地打入我心口,像烙記了一抹印記般。我痛得淚水洶湧。
你笑問:妹妹,怎麽哭了?
我說不知道。
你只是看着我,笑而不語。
那日,我抱着一把荷花,與你揮手告別。自此,我沒有再去荷塘尋你采荷花,可是你不知,在那往後的日子我總偷偷地看着你。
目光總追随着這一段柳黃的身影,以為這一抹春日最嫩,最柔美的風景永遠不會改變,直到你出嫁為止。
小枝姐姐,我想一直,一直陪着你。
我想抹掉你臉上的淚痛,讓你歡笑……
比起死亡,孫七子更舍不得申小枝的眼淚,思及此心中悲怆四起,淚珠再也止不住。“嗚……嗚……”
她痛苦地失聲哭泣。
那人滿手冰涼的淚水,又聞得她的哭聲,先是一怔,再緩緩地松開手。孫七子雙手捂臉,顧不得逃走,跌坐在地繼續痛哭。
“七娃!”
孫四有些手足無措。
他不過想與妹妹開個“玩笑”,怎将她吓哭呢?
小時候老三帶她去墳地玩,結果老三沉迷挖寶,将自家小妹忘在那,她不哭不鬧,睡了一覺,再被吓哭的老三找回。
襲擊她的人竟是自家的四哥?!
“四……四……四哥……”孫七子叫道,仍止不住淚水。
孫四忙将她扶起,扶坐在長椅上,又細心替她拍掉飄落的雪白,柔聲說:“七娃,你這傻丫頭,在孫府內誰敢傷害你。四哥頭一個不會放過他。你以為四哥會殺了你麽?四哥怎麽舍得啊!”
妹妹的武功都是孫家兄弟親自教導,尤其是孫四。
因其銀兩最多,武功也是最好,每日他外出數銀兩之餘,來搶錢者無數,沒點武功防身,不要說銀兩,連命都沒了。
“嗚……四哥……我……”
我吓死了啦,以為你要殺我!
“今日你沒來一塊請祖,四哥有點生氣。”孫四輕描淡寫地帶過,大手拭着她的淚珠。
事實上除了在外老三,其他幾位兄弟沒看見他們親愛的妹妹,各人的臉色都青紅不一,孫大差點将祖墳都燒了。
有點生氣,差點将人掐死,若是很生氣,估計她早就屍骨不全。
果然因為這件事。
孫七子說:“阿娘讓我帶些果品給申畫師。大雪封路,不能……嗚……不能騎馬。我就走着去,一來一回就晚了!四哥!”
二來二回都到了!就那點路程。
孫四并不傻,但妹妹淚眼迷糊,他也不忍深究。
“下回記得早些回家。大哥很擔心你,一回先去看看他。”孫四拍拍她的肩交待。
心中有愧,孫七子重重地點頭應下。
孫四這才滿意地放她離開。待這道灰白身影消失于回廊後,他臉一沉,往虛空喚道:“孫見!”
自上躍下一道高壯的黑影。
那人拱手道:“孫見,叩見四爺!”
“你去查一查,七娃最近都在忙什麽?跟誰見面。”孫四吩咐。
“是。”
孫見應道,閃身離開。
元日,大地放晴,雪地上鋪了幾點紅衣,添了幾分喜慶。
河東大椒小舍,大門緊閉,側門虛掩,門內隐隐傳來歡笑聲。
清晨起便不斷有人上門團拜,多是仰慕申畫師的畫員,稍後她的畫友也一一上門,相聚一堂,近巳時,賓客大多返家用膳。
臉都笑僵了。
送走最後一批友人,申小枝揉揉臉頰,正要入門,卻見有人在不遠方,與她招手行禮。她得準備去城南,時候已晚,怎還有人上門?
待來人走近,申小枝定眼一瞧。
竟是元家表親冼屏豐,他是元以常的表兄。以古董買賣為生,和她曾有幾面之緣,但不算熟稔。
她已不是元家婦,與元家已無往來。
他,又是為何事登門拜訪?
兩人相互問好,申小枝邀他入門。行至竹林旁石椅,冼屏豐腳步一住,說:“陽光正好,申畫師不如陪冼某坐一會。”
話畢,擺手作請——
申小枝剛坐下,便又聽到這位表兄問:“聽聞申畫師去了以常的喜宴?”雖是問,卻不問句。
“嗯!”
申小枝沒有否認。
此事金都城的民衆皆知,她也沒有理由否認,也不願否認。
她去了。
去參加前夫的喜宴。
那又如何?
洗屏豐又問:“申畫師莫不是難忘舊情?”
此話相當露骨,令人難堪。申小枝一臉從容淡定。“申某與元公子,早已一別兩寬。還有什麽難忘的?”
對于前夫,她早就心死了。
“既是如此,申畫師緣何要參加他的喜宴?”步步逼問,已過一般友人的底線,而冼屏豐仍不覺不妥。
申小枝的臉皮微微顫抖,又逢元日不好發怒。
“元公子送來團書邀請申某過府喝杯喜酒。我倆姻緣已盡,無法白首相随,卻也不是仇敵。同住金都,總有碰頭日子,申某行事光明磊落,又何需躲藏?”
聞言,冼屏豐臉容一寬,拱手道:“冼某并非要冒犯申畫師,只是想先了解申畫師的想法。多有得罪,盼申畫師見諒。”
申小枝眉頭輕皺,着實摸不透眼前人的想法。
冼屏豐又言:“冼某初見申畫師時便心生愛慕之情,偏申畫師已是以常表弟的媳婦,唯有飲恨。現以常再娶,申畫師又是單身。冼某已二十有三,想成家立室,便大着膽子前來表明心意,申畫師若同意,冼某邀媒人來一趟。”
他的話語樸實,并沒有虛言,申畫師卻冷汗直冒。她是和離之婦,身邊還帶着個不會說話的兒子,怎會有男子直接上門求親?!
幾日前勾副院也曾開玩笑地要與自己結親,如今一想,興許不是玩笑話,不過是自己婉拒。他獨個下臺的借詞。
見申畫師眉頭微蹙,沒有馬上答複。
冼屏豐邊起身邊道:“冼某是真心誠意的,若成良緣,必不有負申畫師,也會将秀當作是自己的親兒。請申畫師多作考慮,再給冼某答複。”
雖說和離女子,再難覓姻緣,但眼前人畢竟是三原國一寶,大名鼎鼎的申畫師,要再嫁其實不難。
昨日他剛回金都,卻聞得她來參加以常的婚宴,生怕她與以常糾纏不清,故今日抽空前來問個明白,也好表明自己的心意。
申畫師也起座。
“申畫師今日也忙,冼某過幾日再來,盼申畫師屆時能給一個好消息!”他說罷,從懷內拿出一只錦盒遞給申畫師,便提步沿路離開。
求親如此幹脆利落,真不愧是商人。
申小枝打開木盒一看,竟是一枝貴重的金簪。
送簪,結發緣。
唉!談何容易啊!
她緩緩合上錦盒,卻見孫七子不知何時立在竹林邊,俊臉挂着一行熱淚,淚眼模糊地看着她。她上前幾步,關切地問:“小七,你怎——”
不料,孫七子一揮手,将她抱入懷內,擁着她痛哭。
她愛慕着這名女子。
足十二年之久。
為何蒼天連表白的機會都不給她,總讓旁人搶在她前頭。只因自己是女子,便沒有資格愛慕一個人麽?
她不甘心,不甘心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