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赤狗,熛怒之神,位南方,司夏。遇之則不吉,因此赤狗日,易生口角,不宜外出,應燒松柏和門箋,閉門謝客,修養生息。
赤狗日清晨,日輪初升,沿街的白雪漸薄,百姓尚在被窩,酒客剛歸。
孫七子策馬而過,直奔河東竹林。
莫說是赤口日,便是七月十五,她也不怕。
申畫師授課的日子定在赤狗日。她說:這日,我有空,你有閑,正好。
別人拜師,是為了學藝。
她拜師,是為了近水樓臺先得月。
申小枝的畫室位于大椒小舍的左邊,與竹林相依。竹影如畫,時刻不同,風吹竹葉如奏樂,繞梁餘韻。
申畫師嗜竹如命,曾言: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
她的作品除了山水之像,最多便是翠竹。
畫室很大,正中擺下一張紫檀大畫桌,長兩仞,寬半仞,桌面擺着紙筆墨硯,以及雜亂的畫稿,兩旁是又寬又大的紙窗,窗下是竹制的長幾,幾上擺滿是瓶瓶瓶罐罐,其餘幾乎空無一物。
孫七子站在半開的窗前,任寒風吹走她快要滿溢的緊張。
門,自外而開。
有人推門入內。
那人見她背影筆直,僵如門外的青竹,不禁笑道:“哎喲,我的徒兒在哪兒呀?不會是等太久,變成一根竹子了呀!”
孫七子一早登門,申畫師尚未起,只有阿秀在廳中獨個玩耍,檀香替兩人準備了早飯,才叩響了申畫師的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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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阿秀用過早飯後,申畫師仍未起,檀香便着她前來畫室等候。這一等,便是兩柱香,她卻渾然不覺。
又甜又軟的嗓音非申畫師莫屬。
孫七子猛地回首,露出她一貫溫煦笑臉,柔聲回道:“小枝姐姐,你的徒兒在這。”
稱呼仍舊不當,但申小枝卻不在意,已然習慣。
“等久了吧?!”她臉不紅氣不喘地問。
若是可以,她只想躺在床上睡到日落西山。她為何要将課程訂在今日清早?!她剛剛曾質問檀香。
檀香淡然地應了句:姑娘,無求死則無死矣!
孫七子搖首說應該的。
申小枝擱下手中的布袋,見徒兒拘謹地站在窗邊,她招手道:“快過來!坐下。”時辰已晚,授課尚未開始。
“是。”
孫七子緩步靠近。
申畫師一把将她推坐在唯一的椅上,又言:“拜師日,我送你的筆硯帶來了麽?”
孫七子忙從懷內拿出一只錦盒,小心翼翼地打開。
申小枝大手一揮,挑出一枝大號的毛筆抓在手中,正式開始授課。“今日先學習握筆。先來看看我手的動作。”
窗外,竹聲如樂。
窗內,人影交纏。
…………
她眉頭一皺,叫道:“不。不是這樣……小七,你的手太僵硬了!這是筆,不是劍,不用使蠻勁。像對待花兒般撫摸,輕一點,再輕一點……”
只要一靠近,鈴鈴香的香味越來越濃。這股香氣像是迷煙般糾纏着她不放,讓她精神散亂。
又聽到申畫師在耳邊呵氣如蘭,吐字殷殷,教她浮想翩翩。
執筆的手哪能聽自己使喚,連她的心現下都亂成一團毛絨線……
猛地,一只軟綿的小手握住了她略顯粗大的手背,雪白與暖豔的色調重疊,卻又界限分明。
申小枝握住她的手,從後環住她的肩膀。
孫七子心口一顫,幾乎握不住筆。
這……幸福來得太兇猛!
她的心髒快炸裂了。
申小枝很專注,小手帶着大手,調整姿勢,繼續授課:“小七,你要記住,筆是畫師的劍,要用軟勁。”
“嗯!”
孫七子聽到自己如蚊蠅般的聲線應道。她大氣不敢喘,卻感到自己已經在喘氣,熱汗微冒。
阿彌陀佛!
別讓小枝姐姐發現!!
申畫師愛梳着松散的流雲髻,她俯身之勢令幾縷烏絲滑落,正落在孫七子的脖子及臉頰之上。
烏絲又黑又滑,搔着她脆弱且繃緊的神經。
癢癢的,像是抛到九霄雲外,腳不着地,又像是被順毛的貓兒,卻不能發出舒服的叫聲。
痛,并快樂着。
不一會後,有人在門外将她直直摔落在地。
叩叩!
檀香來到門外,先叩響了門,不等申畫師應聲,她便推門而入。過于清冷的臉容,隐現一絲不悅。
赤狗日,不宜出門訪客,看來時人都不愛看通勝,她卻想歇一日。
她徑直報告:“姑娘,冼家公子來訪。”
申小枝一住,松開手,直起身子,反問:“冼家公子?”随即又反應過來:啊!是他。不會是來逼婚的吧?!
她的眉眼糾成一團,又問:“你沒有告訴洗公子,我在授課嗎?”
檀香答:“說了。但冼公子說今日一定要見姑娘一面。”只差沒說:見不了人,就賴死不走。
申小枝一聽,動了動嘴唇,與檀香說:“好吧,我去一趟。”。
檀香滿意地點頭,退了出去。
“那個……小七,我有客來訪,暫停一會。你先在這練習一下握筆。”臨行前,她不忘吩咐自己的徒弟。
九霄雲外重重摔下的人,被“冼家公子”這四字強行拍醒。
洗家公子不就是搶在她前頭跟小枝姐姐求親的那個元家表兄?!
孫七子猛地起身,邊揉着手掌邊笑道:“小枝姐姐,我的手太僵硬了,不如陪姐姐一同前去,順道喝碗清茶,暖暖手。”
申畫師點頭說好。
他人在場,冼公子應該不敢再提求親一事。
兩人相偕而到。
柳黃與灰白交溶,預示初春已來臨了!
冼屏豐坐立不安,一見申畫師,便大步走來,激動地問道:“冼某聽聞申家昨日遭賊,很是擔心申畫師的安危,故特地前來一趟。”
初二,申小枝一行回申家探望兄長申好松。
家中無人,遭賊光顧。
幸好檀香習慣将重要的財物收在秘密之地,故只損失了一些碎銀,但家中亂成一團,檀香和小丫環忙着收拾。
申畫師忙謝過他關懷之意,不解地問:“不知冼公子從何得知此事?”她只是報了官,并沒有往外宣揚,知道此事的人,寥寥可數。
冼屏豐答:“冼某一位朋友在衙門當差,昨夜偶然相逢,提起申畫師,他便與冼某提起這件事。冼某一夜無眠,憂心忡忡。幸得申畫師及家中人無礙,洗某方放下心來!”
憂心忡忡,憂得可快呀!
過巳時才到,怕再晚一些都可用午膳呢!
申小枝不露顏色,只是又謝過他。
“不知府內是否有珍貴的財物被盜?冼某在圈中識得幾人,或許可幫申畫師追回。”買賣古玩的商人門路很多,且偏門占多數。
檀香聞言,腳一住,身後的阿秀撞上她的腿,痛得他抱着小腦袋,淚眼汪汪。她忙抱起他,轉了出去。
那一頭,申小枝不慌不忙地呷了一口茶,方緩緩應道:“冼公子又不是不知。申某的家當都留在元府,這兒哪還有什麽貴重之物。筆硯倒是不錯,但賊人不識貨呀!”
做買賣是不是做得過頭了?
竟想探聽她的家當。
冼屏豐拱手道:“申畫師莫怪,莫怪!冼某是出自擔心,并無意冒犯!”
“冼公子言重了!”
“……”
兩人虛僞幾句,冼屏豐便匆忙告辭了!
大椒小舍門外——
阿秀蹲在門邊,認真地看着剛冒的綠草尖,手裏捧着一只大包子,額頭紅腫未退。
在門打掃的檀香,忽地握着掃帚,大步走向牆角。
衣衫單薄的少年靠在牆邊,坐在雪地上渾然不覺凍。
他又來了?!
給他幾個饅頭和一點碎銀是謝他出手相救,他卻厚顏無恥地蹲在大門等她施舍,昨日她分明和他說了,不會再接濟他。
偏今日,又來了!
這些人是嫌她太悠閑了嗎?!老愛上門,給她找事。
“你,又來做什麽?這兒已經沒有吃的了。”
少年聞聲,微擡眼,雜亂的發絲下藏着一雙銳利的眼眸。“你,還是着紅,好看。”少年突然冒出一句。
檀香冷臉一燙,怒意上揚,正想罵人。不料少年一揮手,将一包重物丢到她腳邊。“給你。”
“什麽東西?!”
檀香邊問邊打開——
竟然是昨日,申家被偷走的物品?!
“你……你怎麽得來的?!莫非你也是小賊之一?”
少年眼中露出失望之情。“看見了。攔下來。”他昨日正坐在牆外,見幾人偷偷摸摸地出來……便順手留下點東西。
檀香彎身靠近,激動地質問:“你看見了那些賊?他們有幾人?長什麽模樣?”
少年偏過首,拉開兩人的距離。
“五人。覆臉。”
丢下簡短的回答,少年便不再言語,不論檀香如何追問。檀香無奈,将包裹收入懷內,跟他說:“你等我一會!”
行了兩步,又轉首跟少年說:“幫我照看一下阿秀。”
少年沒有回答,只是雙眼轉向不遠處的娃兒,目不轉睛。
檀香一入門,遇見了孫七子要離開。她轉回門口時,少年仍直直地瞪着阿秀。她不由輕輕一笑,來到他跟前。
“今日不宜吃米,這兒是一些糕點和包子。你拿着吧!”
少年沒有接過,只是不解地看着她。
檀香說:“你幫我追回失物,這是我的謝意。”說罷,将食物塞入少年懷內,再拉着阿秀入門。
少年看着她消失的背影,久久不語。
午時,日輝正豔。
一匹黑色的駿馬在彎月河邊飛奔,突然有人從路旁蹿出,張開雙手臂,大喝:“孫七子,你給我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