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立裏(三)
經紀人很早就發覺張其稚這個人的脾氣是真的不好,肯配合的時候少,出岔子的時候多。但沒辦法,簽了約的,張其稚外形條件又是真的夠好夠用。他還是編輯好對方雜志的要求給張其稚發過去。那邊過很久回他:怎麽那麽多問題?
經紀人打電話過去,說:“雜志要看頭的嘛,拍照附帶做點個人采訪也有的啦。”
張其稚刷了一下那些問題:你人生中最精彩的時刻是什麽時候?張其稚嘟囔,我他媽才二十四,我怎麽知道。另一個問題,你到目前為止最難忘的一件事。張其稚僵了一下,因為發現自己腦袋裏閃過陳以童的畫室。他摁滅了手機,在社團活動室的懶人沙發上倒頭躺下了。
剛躺下,手機又叮了一聲。張其稚撈過手機,陳以童發了語音過來。他的語音從來都是前五秒空白,聲音忽然跳出來,悄悄聲地叫他:“張其稚...”
又是這樣,叫他一聲就完了,後邊什麽也沒有。張其稚又點開聽了一遍。不知道陳以童在發什麽神經。
張其稚發現陳以童開始對他不一樣,是在念中學之後。葉細細終于給陳以童轉去了特殊的美術培訓機構,不再念書。張其稚從念初中開始,好像就進入了叛逆期。只要是問題少年應該做的事,基本都做了一遍。
他逃課,和街頭不讀書的一幫年輕人學抽煙。他有時偷張文昊的煙出去,有時自己買很次的那種抽。然後就那樣叼着煙,穿衛衣垮褲跟其他學校學生打架,打得滿身滿臉的青紫,以為自己酷斃了。
每次被叫家長都是葉細細來。因為葉細細是個談判高手。她能把所有訓導處主任繞暈,繞到最後覺得一定是自己的教育理念出了問題。所以那段時候,張其稚和葉細細的關系意外地走近了。
葉細細和老師談完,走出辦公室的時候,只是拍一下張其稚的頭說:“把你胸前的狗鏈收一收,什麽品味啊。”
那天傍晚,張其稚放學。校服外套搭在肩上,一只手夾着煙,靠在後門口等喜歡的女孩子。葉細細忽然打電話給他,說:“張文昊出差了,我今晚有個緊急會議。你能不能去接一下陳以童?”
天有點微微下雨,張其稚把外套蓋到了頭上。他本來想說關我什麽事,葉細細好像會讀心,忽然說了一句:“有點義氣行不行,今天我剛幫了你。”
這真是戳到了張其稚。他們混子,最講的就是義氣。後來長大一點,張其稚才發覺,葉細細真是他見過最聰明的女人。她能這樣悄無聲息地,捏住別人的七寸。他只好招手打了輛的士,開去陳以童上課的畫室。
天擦黑後,氣溫驟降。張其稚進畫室前把校服外套穿了回去。他禮貌跟老師問好,問她陳以童在哪邊。老師有點局促地問:“陳以童媽媽沒來嗎?”
張其稚手插袋,點點頭。老師說:“他又有點,我不知道,從中午吃過飯一直坐在畫板面前,不肯動,怎麽叫他都不肯動啊。我們不太敢...”
張其稚跟老師走進去,陳以童上課的三號畫室已經空落落。教室裏放滿了畫架和顏料盤,學生都走光了,只有陳以童彎着身子,坐在畫板前邊。張其稚有點好奇地盯着畫板上參差錯置的色塊。陳以童的畫和其他畫板上的畫,好像不是在說同一個主題。周圍的畫具體又鮮明,陳以童那幅,好像只有一個一個安靜的色塊。
老師說:“今天讓他們畫,生活中精彩的一瞬。”
有些人畫的是蝴蝶蘭開放的午後,也有人畫自己家的家犬生出小狗的場景。張其稚湊近,可能因為身上的煙味,陳以童動了動,擡頭看向他。
念初中開始,張其稚和陳以童很少有碰面的時候。他們上學的時刻表不同,也全無像樣的交流。陳以童看他的眼神像在看陌生人。而且這個陌生人打斷了他的思考,陳以童眼神冷冷的,整個像深居洞穴的獸被驚醒過來。張其稚半挎着包,說:“葉細細今天來不了,我接你回去。”
陳以童把頭轉了回去,繼續盯着自己的畫。張其稚感覺自己被無視,有點生氣地叫道:“哎,有沒有聽到啊,媽的,有本事你自己回去啊。畫不完這幅煙花,就打算死在凳子上是吧?”
畫室裏另外兩個人明顯都僵了一下。陳以童又把頭轉了回來。老師在後邊問:“畫的是煙花啊?”
陳以童頓了下,忽然回答她:“是煙花。”
而且是跨年夜,在環長島的海邊,張文昊載他們去看的煙花大會。張其稚因為被強行拖去參加家庭活動十分不滿,全程躺在車後座裝死。另外三個人站在車外頭。葉細細捂着陳以童的耳朵,煙花炸開的時候,比小孩都興奮。張其稚看着升空綻開的新年煙火,火花粒粒碎進海面。真的好美好美,但他撇開頭,嘴硬地嘟囔:“也就那樣。”
陳以童重複:“是煙花,好美好美的煙花。”他畫的不是煙花綻開的瞬間,是煙花熄滅的時候。只有無數流螢般的色塊飛撲入海。
他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張其稚看,張其稚說:“怎麽啊,我臉上長東西啦?”
張其稚答完問題,把答案發還給了經紀人。經紀人看,你人生中最精彩的時刻,新年的煙火。經紀人撇了下嘴,太不像張其稚這種人會寫的答案了,感覺是在搜索引擎上抄下來的答案。
張其稚自己都覺得怪惡心的,但已經發出去了。他收拾東西,站起身,下樓開車。
張其稚坐進車裏的時候又收到陳以童發過來的簡訊,語音留言,喃喃地叫他:“張其稚...”聲音聽起來暖洋洋的,好像曬夠了太陽一樣。
張其稚擡手回了一個語音:“別叫了,我過來了,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