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立裏(二)
立裏,從未露過面、從未接受過任何采訪的天才畫家。十九歲參加IACD國際青年藝術大賽,獲金獎。獲獎作品名為《餘溫》。那幅作品後來已經變成“立裏”這個名字後邊的标簽。但是只有張其稚知道陳以童真正畫的是什麽。
張其稚十一歲的時候,放學,張文昊來接他。他坐在最喜歡的披薩店裏吃一份七寸的芝士卷邊披薩。張文昊跟他說:“爸爸有喜歡的人了。”
張其稚點頭,仍舊吃披薩。他很小的時候,媽媽得病去世。張文昊是個廣告公司的小中層,工作十分忙,但是非常顧念張其稚。他有點故意要讓張其稚覺得自己沒失去過任何愛。但他自己其實一直再沒有得到過什麽愛。就是這個時候,葉細細出現了。葉細細是張文昊合作單位,一間外企的高管。她跟張文昊交往的時候就說:“我有一個兒子,是有高功能自閉症的,智力影響不會非常大,但是性情和別人不一樣。”
張其稚見到陳以童之前,張文昊已經和陳以童先接觸過快一年時間。葉細細和他說,要讓陳以童接受任何變化都十分不容易。她要反複地告訴他:“這是張文昊,媽媽的男朋友,媽媽會嫁給他。”
彼時,陳以童低頭擺弄手邊的畫冊,有點似懂非懂地點頭。葉細細不知道他聽進去了多少。
一直到他們互相見面那天。陳以童驚惶地看着餐廳巨大的水晶吊燈,對面的人是完全陌生的。他抱着自己的頭,額頭貼到餐桌上,不要看任何人。葉細細和他解釋,雖然之前明明已經解釋過一遍:“那是張文昊啊,旁邊的是張其稚,張叔叔的兒子,你以後的弟弟。”
陳以童開始尖叫。大廳裏所有人都望向他們。張其稚想,如果人生裏需要評選出最窒息的一天,見到陳以童的那天,一定當選。他到現在都不太明白張文昊為什麽能接受葉細細的所有,就像他也不明白自己是從哪天開始還是接受了陳以童。
總之,兩個家庭變成了一個家庭。他變成了陳以童的弟弟。
葉細細沒有送陳以童去特殊學校。她堅持認為陳以童的智力沒有太大問題,是可以跟上普通學校的學生的。
陳以童轉學到張其稚就讀的小學念書的第一天,葉細細跑學校跑了三趟。張其稚認得陳以童的時候,他就比一般小孩都高了,但不消瘦。穿的衣服都是葉細細的公司打版出口的高級貨。如果他不說話,看起來就像個有錢人家教養十分好的小男孩。
報到第一天,他坐在教室最後排,盯着黑板角上的值日生名字。黑板是黑森林綠,粉筆乳白色,有一個字裏摻進了藍色的粉灰。陳以童站起身,穿過靜坐上課的同學,繞過老師,擦掉了那個字。所有人都呆呆地看着他。做完這一切之後,陳以童也呆呆地絞着自己的手,不知所措。
不出一個星期,陳以童已經是學校的名人。有時候,張其稚能聽到別人調笑地說六年級有個傻大個,誰碰到他誰就會被傳染的。下課時分,張其稚咬着棒棒糖,和同學趴在外邊走廊上插科打诨,看到陳以童從底樓教室出來。他想去衛生間,又被人推搡着弄了出來。張其稚轉了個身,繼續和朋友說話。
他不想被任何人知道他和陳以童有什麽關系。陳以童對他也從來沒有任何親昵。
葉細細下午來接他們放學。張其稚從來不坐她的車。他寧可坐公車轉地鐵回家,路上和同學買一堆便利店垃圾零食,磨磨蹭蹭回家。他開門,就能聽見葉細細用像訓下屬的聲音在房間裏問着陳以童:“你中午吃飯了嗎?我問你啊,中午有沒有去食堂吃飯?”
張其稚透過門縫,看到陳以童抱腿靠在床沿上,一聲不吭。葉細細說:“那今天不要去畫室了。”
陳以童終于有了反應,他抱過裝滿繪畫材料的書包,叫道:“讨厭媽媽。”
葉細細不再管他,站起身要走。陳以童就一直重複着:“讨厭媽媽,讨厭媽媽...”
那天晚上,葉細細拿朋友從國外帶回來的游戲機送給張其稚,她說:“最新款的,你玩玩看。”她的動作全無讨好的意思,就像自自然然,本應該這樣做的媽媽。
但張其稚不買她的賬,他把游戲機推回去,說:“阿姨,張文昊會給我買的。”晚餐前,他拿張文昊給的零花錢下樓買炸雞吃,不和他們一張餐桌吃飯。
張其稚吃過東西,和住一個小區的發小在樓底花園玩到天完全黑透。他跑回家,聲控燈亮起來的時候,看到抱着書包站在樓梯邊的陳以童。張其稚吓了一跳,又生氣又厭煩。他用力推開陳以童,罵道:“神經啊,站在這裏。”
陳以童看着他,抱着畫板和書包。張其稚想不管他,顧自己上樓。他走到三層又掉頭跑下去,半趴在樓梯上問陳以童:“你想去畫室是吧?”
陳以童擡頭看他。張其稚朝他咧嘴笑笑,說:“我帶你去。”
那天晚上,他領着陳以童從小區後門穿出去,穿過林蔭道,跑進街心公園。公園深處的兒童設施都已經老舊,滑滑梯底下的塑膠地又濕又髒。他把陳以童扯進滑滑梯下邊,蹲下身跟他說:“呆在這裏,過一會葉細細會來帶你去畫室的。”
陳以童仍舊抱着他的寶貝畫板,眼睛安靜地盯着張其稚。張其稚重複了一遍:“呆在這裏,哪裏都不能去,聽懂沒?”
他顧自己跑掉了,一氣跑回家,洗澡,躺到床上看新買的漫畫雜志。他不知道陳以童真的認真坐在滑滑梯底下,安靜地等了半晚。葉細細和張文昊最後報了警。警察找到陳以童的時候,他哭叫着躲在底下不肯出來。他一直重複:“要呆在這裏的,哪裏都不能去...”
半夜張其稚被吵醒,推開房門,看到陳以童滿身狼狽地縮在張文昊邊上進門。張其稚心裏全無愧疚,只有被鬧醒之後怒氣。
陳以童望向他,眼神依舊安安靜靜,沒有任何情緒。張其稚皺了下眉,甩上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