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餘溫(六)
已經第三天,張其稚沒來過畫室。葉細細送午餐來的時候,陳以童坐在沙發床上,腳離地慢吞吞晃着,沒打開電腦,也沒碰過顏料盒。他那幅為張其稚畫的畫已經被葉細細送去參加哪個國際大獎賽了。他從來除了畫畫,其他事物一竅不通。但這幾天,他也不畫畫了。
陳以童突然對葉細細說:“張其稚?”
葉細細頓了一下,把飯盒裏的菜擺到小餐臺上,眼睛不擡地回問了一句:“張其稚怎麽了?”
她把飯菜擺好,叫陳以童過來吃飯。陳以童又問:“張其稚呢?”
葉細細說:“去畢業旅游了啊,跟幾個狐朋狗友。我看張其稚以為他已經清華錄取了,玩得都快忘記家在哪。”
陳以童茫然地盯着餐臺,他聽不懂葉細細的抱怨,但是知道張其稚應該不會來畫室,至少今天不會來。他有打電話給張其稚,電話那頭接起來一下,鏡頭搖晃,只能看到張其稚半側臉。陳以童倚在畫架邊上,點了點手機屏幕上的臉,輕聲叫:“張其稚...”
張其稚朝鏡頭外喊:“等我一下啊。”然後就挂斷了電話。
葉細細踩着高跟去了趟洗手間,出來的時候又叫了一聲:“陳以童趕緊吃飯,我還要回去上班。”
陳以童垂着手,還坐在沙發上,過一會,忽然擡起頭,說:“媽媽,畫不出來。”
葉細細問他:“什麽畫不出來?”
陳以童說:“什麽都畫不出來。”
第二天,第三天,一直是這樣。葉細細發現,畫布上一直是空白的。她問陳以童:“是突然不喜歡畫畫了嗎?”
陳以童搖搖頭,面無表情地重複:“畫不出來。”
那個周末,葉細細帶了一個男人到畫室來,她和陳以童解釋:“有個很有名的小說家叫鐘情,她上次在畫廊見過你的畫,非常喜歡,想讓你幫她的故事畫插畫。”
葉細細指了指身邊的男人,繼續說:“這位是出版編輯,也是鐘情的弟弟,叫鐘意。他來給你說一下情況,好不好?”
陳以童坐在畫架前邊,看着顏料盤裏新調出來的顏色,沒什麽反應。
葉細細和鐘意說:“他是這樣的,還要很耐心跟他解釋才行。”
他們退出了畫室。葉細細靠在欄杆邊,吸了口電子煙。長島的地界,連植物都很稀少,明明在南方,以為是在北方平原上。她說:“最近真是好奇怪,陳以童忽然不畫畫了。這麽多年,他每一天幾乎都在畫畫。所以我想,給他點需要畫的主題,是不是會好一點。”
鐘意點頭。那天他嘗試和陳以童溝通,但沒什麽效果。
陳以童蹲在門旁的書架邊,把自己珍藏的畫冊一本一本抽出來堆在地上。他喜歡上一個畫家就會收集全那個人的畫冊,包括典藏版、精裝版或者是海外版本。葉細細有時候要托很多人才能買到,買到了陳以童也幾乎不翻,只是放到書架上。
他想起張其稚每次來畫室,都會随手抽一本畫冊拿到手上玩。他根本不懂畫,偶爾翻到一幅喜歡的,陳以童看一眼就知道,是那種畫風具體,主題明确的平庸之作。但張其稚就是那種人,吵吵鬧鬧,熱熱鬧鬧。
陳以童忽然覺得畫室不可容忍的安靜。
鐘意在門口又和他打了聲招呼,說會再來看他的。陳以童顧自己低頭看着腳上的鞋子,沒有反應。
外面下雨了,張其稚回家後不久,葉細細下班回來,看到他只是說:“旅游結束啦?”
張其稚嗯了聲,到客廳倒熱水喝。他一直在等葉細細盤問他或者幹脆點,罵他一頓。但葉細細一直表現得十分平靜。他要去畢業旅行前,葉細細坐在餐廳吃吐司片,嘴裏塞了半片,嘴巴鼓鼓地說:“玩得開心點。”
晚一點,張其稚洗掉旅行時候的髒衣服,站在陽臺上發呆的時候,葉細細在身後朝他喊了句:“我去給陳以童送晚餐,你去嗎?”
張其稚愣了片刻,還是跟上去了。
車子慢慢開出市區。葉細細打右轉向,她說:“等你暑假把駕照考出來,這輛車送你。”
張其稚差點叫起來,他問:“真的啊,姐,你真的把這車送給我啊?”
葉細細伸手拍了下張其稚的頭。路标牌上出現“長島”的字樣。葉細細說:“我每天要看見這塊标示牌三次,一周就是二十一次。一年真是不計其數。偶爾陳以童發瘋,或者有他所謂的急事找我,我就要扔下手裏所有事情,再開過來看見一次。我有幾回,開到一半,會忽然停在那塊海堤那邊,下車後,抽一支煙。但最多一支煙的功夫,我還是得上車趕過去。養陳以童,用“辛苦”這個詞我都覺得不合适,是需要超人的“耐力”。跑全馬的那種耐力。你明白嗎?”
張其稚盯着前邊的柏油公路,一聲不吭。葉細細繼續說:“所以這麽多年,我從不要求張文昊或者你去跟他建立什麽關系。因為我知道一旦建立了,你們遲早要受不了的。等你們想逃的時候,陳以童會受不了的。張其稚,你才剛要上大學,世界上還有許許多多事物在等着你,長島只有這麽一條公路,什麽都沒有了。” 她說:“你可以慢慢和陳以童拉開距離了。過段時間不在日常生活裏看見你,他會忘記的。”
車子開到畫室樓下的停車位。葉細細忽然笑說:“想不想練練手?”
傍晚畫室的光線開始變暗。陳以童手頭的手機響了一聲,他接起來,張其稚的臉出現在屏幕上。陳以童感覺自己的左眼皮忽然跳了一下。
張其稚大叫:“陳以童,下來,快點!”
陳以童下樓的時候,張其稚倚在葉細細的車旁邊,葉細細坐在副駕駛位罵道:“只準在荒地裏練一練,聽到沒?”
張其稚把陳以童拽上車後座,自己坐到了駕駛位。他一開始确實是規規矩矩繞着荒地開,像一個很認真在科目二備考的好學生。葉細細分神打電話的間隙,他把車子開出了荒地。他朝後視鏡裏的陳以童吹了聲口哨,車子開上了公路。
等葉細細發覺的時候,張其稚已經在貼着海堤開去海邊了。他摁開了車載音響,葉細細車上只有八九十年代老粵語歌。那個黃昏,所有因素拼湊在一起就變得十分滑稽。陳百強在唱歌,張其稚把車開得忽快忽慢吓葉細細,陳以童扒在張其稚的座椅邊,透過車窗看到橙金色的落日。他突然想把這些畫下來。
等葉細細終于發飙,讓張其稚滾下車,她把車開回去的時候,他們已經幾乎快到海邊。張其稚幸災樂禍地坐到了後座。陳以童看着他。一個多星期沒見,張其稚染了頭發,左耳邊打了個一顆小小的耳洞。他能看到張其稚耳輪廓上細細的絨毛,張其稚臉頰上芝麻細的雀斑。陳以童忽然伸手,揉了揉張其稚的耳朵。
張其稚吓了一跳,拍開了他的手,擡眼望向駕駛位上的葉細細。陳以童顧自己溫溫地笑起來。他倚在張其稚邊上,海風灌進車廂,他想起只有他們兩個人的夜晚。陳以童輕聲叫:“張其稚...”
張其稚嗯了一聲,眼睛沒從手機屏幕上移開。陳以童偷偷捏着他另一只手的小拇指,像個過分黏人的四歲小孩。他擡頭和葉細細說:“媽媽,不回畫室。”
葉細細疑惑了聲,問他:“不去畫室了?那回家嗎?”
陳以童笑着點點頭說:“陳以童想回家。”
車子又重新沿着長島唯一的那條柏油公路開回市區的家。一個半月後,張其稚自己沿着市區的柏油公路,開着同一輛車上高速開去新學校報到。葉細細有高層會議,張文昊出差談生意去了。報到那天,下雷陣雨。張其稚自己拖着行李箱上樓,在濕滑的過道上踉跄地走來走去找自己的宿舍。
他終于安頓好自己的時候,翻手機出來看,沒人問他是不是到校了,有沒有什麽問題。但陳以童忽然打電話來。長島那邊也在淅淅瀝瀝地下雨。他們身處的世界仿佛單純靜谧的只剩下雨。張其稚看着陳以童倚在落地窗邊,窗外荒草連着荒地。張其稚說自己到學校了,以後要開始念大學,他說:“以後我就不會去畫室了。”
外面響了聲雷,雨下得更大了。陳以童在鏡頭裏的表情還是漠漠的,他重複了一遍:“不去畫室?”
張其稚說:“對,不去畫室了。”
開學初,張其稚參加了很多社團和組織,在學校十分活躍。每天的傍晚時分,陳以童一定還要打電話給他。好像是他理解為張其稚不來畫室就要打視頻電話的模式。總之,他還是要每天見到張其稚。
張其稚常會漏過他的電話,或者幹脆把手機開飛行。
過了個把月,陳以童果然很少再打電話過來。張其稚繼續穿梭在學校大小活動中間。偶爾張文昊會打給他,問他回不回家。張其稚躲在禮堂後臺,晚會馬上要開始,他敷衍地說一聲再說,然後挂斷了電話。
大學比他想象得還要缭亂,接觸的人和事又多又雜。他聖誕節前,同部門有學長和他表白。那天,他們正要去外邊聚餐。張其稚開車載他們到市區的新商廈。他們預約了一間老字號的菜館。坐下後,張其稚脫了外衣。餐堂裏十分喧嚷,熱氣騰騰。他越過過道上來往走動的人,看到壁挂電視上播報的夜間新聞:國內藝術家首次斬獲國際青年藝術大賽金獎。那幅畫高懸在會場大廳正中央,尺寸巨大,霧蒙蒙的海藍色中間,一頭脆弱的、濕潤的鹿。它包裹在胎衣中間,眼睛無法睜開,腳掌無法站起走動。它是宇宙混沌初生的樣子,美得讓人幾乎心碎。餐廳裏許多人都把頭轉過去觀賞那幅畫。張其稚愣愣地盯着電視屏幕,看着熒幕上打出來的,畫作的名字:《餘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