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世上最美的溺水者(三)
陳以童稍微住院輸了幾天營養液。出院的時候,鐘意主動說他可以送陳以童回畫室。回畫室前,鐘意載陳以童去了趟張其稚大學門口。他把車子停在校門口,和陳以童說:“張其稚現在就是在這裏上學。”
陳以童望着校門,仿歐式風格的,象牙白柱子。他問:“張其稚呢?”
鐘意說:“他在上課,出不來的。”
他把車又開回了長島。那幅放在櫃子裏的巨大畫作已經被葉細細重新蒙上了畫布。鐘意摁開了畫室大燈,讓陳以童坐到畫架邊上,他低頭對陳以童說:“你好好畫畫,只要能畫出來,我就帶你去見一次張其稚,好不好?”
陳以童盯着面前空白的畫紙。他的大腦和畫紙一樣空白。好好畫畫,但是畫什麽。陳以童垂手靠在畫架邊上發呆,鐘意下去了一趟,再上來,陳以童還是那個狀态。
葉細細來送晚餐,陳以童抱着自己的腿,靠在沙發床邊。葉細細說:“我特意跑去買了陳以童最愛的臺灣鹵肉飯哦。”
陳以童沒什麽反應。他本來就看起來像營養不良而蒼白的臉,最近更白了。葉細細走過去,抱着陳以童說:“警察叔叔在幫我們查那幅畫去了哪裏。陳以童不要擔心好不好。”
陳以童又想起了那幅畫。張其稚拉着他在海灘上漫走,粉紅色的落日,肉眼看到的晚霞是天空八分鐘前的樣子。張其稚的發絲被風呼呼吹起,他是介于天空的藍和大海的藍之間,陳以童無法命名的藍。
張其稚問過陳以童為什麽那麽喜歡用藍色。陳以童說:“因為藍色不能被觸碰。”天空觸不到,大海的藍等捧到手裏,也會消失掉。因為藍色觸不到,是十分神秘又遙遠的顏色。
他現在也碰不到張其稚了。世上最美的溺水者。
鐘意把車開出長島,陳以童趴在車窗上。他穿了件條紋短袖T恤,風很熱。鐘意說:“我把車窗搖起來,開空調了。”
陳以童乖乖縮進了車廂裏。
一個多鐘頭,車子又開到張其稚學校門口。這次鐘意還是說:“張其稚有事不能出來,我們等等看,能不能等到他。”
當然是等不到的,學校那麽大,張其稚不是每時每刻會從正門口走出來。但陳以童以為會。他天真地等着。鐘意就顧自己抱着筆電處理工作。
大概一個小時之後,鐘意遺憾地說:“看來他很忙,真的沒時間出來。我們今天先這樣?”
陳以童并着腿,坐在位置上點點頭。
車子開到畫室。鐘意照例問他這兩天畫得怎麽樣。他去看陳以童的畫架,每一張畫紙上都是空白的,什麽都沒有。他起先耐心地和陳以童說:“你不能放棄畫畫啊,陳以童,畫丢了,你可以再畫過的,對不對?”
陳以童看着他,面無表情的。他長久沉默地坐在畫架邊,思索着,但始終連畫筆都沒拿起來。陳以童站起身在畫室裏踱步。他把櫃子上的小鐵盒又拿下來,坐到地上,把鐵盒裏的東西倒出來看,用過的蛋糕勺,葉細細斷掉的眉筆,兩包黃芥末醬。陳以童把那兩包芥末舉起來,舉到眼前。那次他們吃完壽司,張其稚站起身,把這兩包芥末醬扔進了盒子裏,笑說:“還你哦,雙倍奉還。”
陳以童拿了一包揣到了口袋裏。
半個月過去,鐘意幾乎喪失了耐心。陳以童每天還是按時到畫室,按時走人。但是他不是在電腦面前拿手繪筆不知道在畫什麽,就是又把書架上的畫冊全部放到地上,再一本一本放回去。拿書放書的動作無比刻板機械。鐘意真的不知道陳以童在想什麽。
放債的人每天都在催他。昨晚他放工回家,家裏進過人,有人往他床上放了一只死狗。鐘意吓得沒敢在家裏過夜。他知道如果去找鐘情要錢,鐘情會痛罵他然後反手和所有人揭發他。她就是那種人,以為自己寫些推理小說,就真的是什麽正義使者。
鐘意煩躁地揉了把頭發,第一次高聲朝陳以童叫道:“你就不能畫點東西出來嗎?”
陳以童被吓了一跳,他抱着畫冊轉頭看向鐘意。鐘意又把聲音緩下來,說:“我很擔心你啊,陳以童,你都那麽長時間不創作了。你自己不擔心嗎?”
陳以童像是反過來安慰他道:“我看看畫冊。”
鐘意問他:“看看畫冊就會有靈感嗎?”
陳以童想了一會,搖搖頭,說:“只是想看看畫冊。”
鐘意終于失去了耐心,踹了腳那張沙發,罵道:“他媽的,怪不得張其稚不想要你了。你真的很蠢啊。”
陳以童愣了下,聽到張其稚的名字瞬間擡起頭。他嗫嚅道:“不要我。”
鐘意翻了下白眼,顧自己出了畫室門。
陳以童坐在地上,抱着畫室愣了很久。那天晚上,葉細細也沒及時來接他。陳以童從堆滿的畫冊裏站起來,走出了畫室。
張其稚在酒吧街蕩了一圈,随便進去了一家。上次他在街口那間酒吧打架,被那家店永久拉黑了。他最近不想上課,不想參加什麽活動,只想找個地方喝酒。
張其稚進去,發現這間酒吧的氛圍很詭秘。大家都靜靜坐着喝酒也不說話。他去吧臺要了杯酒,問吧臺的服務生這裏怎麽回事。服務生笑起來,也沒回答他。
張其稚坐了會,有個長相十分清秀的男人坐到了他旁邊,問說:“以前沒見過你啊,第一次過來玩?”
張其稚點點頭。男人伸手搭在他肩上問:“是最近才有的愛好嗎?”
張其稚不明所以。他以為是在問他喝酒的事,他點頭說是。男人笑起來,摸了摸他耳後的玫瑰紋身。張其稚的臉也算是清秀的那款,但是骨相很分明,眉眼英氣,基本長得跟張文昊沒什麽關系。葉細細之前就說過,幸好遺傳的不是張文昊的劣質基因。
男人就那樣坐着,和張其稚聊了一段時間的天。他很健談,什麽都能說出個所以然。他聽說張其稚才念大學一年級,捂嘴笑了下,說:“有點太小了,第一次碰見這麽小的。”
張其稚天真地說:“但是我成年了。”
晚點,張其稚喝得幾乎走不動道。他想去下廁所,男人說陪他一起去。他們抱靠在廁所隔間邊上,張其稚模模糊糊裏以為自己抱着陳以童。他笑說:“陳以童,你怎麽忽然變矮了一點點。”
男人笑了聲,揩了揩張其稚的臉。張其稚蹭着他的手背,閉起了眼睛。陳以童身上不再是橙花香型的衣物柔順劑味道,那個香味變得有點像玉龍茶。張其稚靠在男人身上,輕輕晃着,他好想陳以童。到現在,他都不知道是不是陳以童也以為是他偷了那幅畫。那他會怎麽想,會不會不想再理他了。
“這次我真的沒有。”張其稚的眼淚跑出了眼眶,他喃喃地說着,“這次真的不是我做的。真的沒有。”
他跟着男人去了二樓的包間。包間裏除了床,還有幾個玻璃櫃子,櫃子裏放滿了稀奇古怪的道具。張其稚跌坐在床上,意識有點清醒過來。男人貼過來親了親他,問說:“乖乖,你喜歡哪個玩具?”
張其稚推了他一把,嘟囔道:“不要這麽叫我。”
男人笑起來,說:“還很有性格。”
他拿了副手铐,抓着張其稚的左手臂往床頭的鐵架上靠。張其稚忽然清醒過來,脫開手,跳起來罵道:“你幹什麽?”
男人聳聳肩,說:“玩啊?不喜歡這個嗎?”
張其稚環顧了一圈周圍的道具,忽然反應過來是玩什麽。他轉頭要走,被人攔腰抱住又摔回了床上。張其稚罵了聲髒話,和那個男人扭打起來。
三十分鐘後,張其稚嘴角流着血,坐在警署筆錄間裏。警察看了下記錄,說:“這個月第二次了,這位同學。”
張其稚抖着腿,擡眼盯着問詢室的挂鐘。時間響過了淩晨。張其稚做完筆錄,和對方簽字和解後,走到警署大廳。
他回身,看到坐在大廳座位上,抱着熱水杯安靜喝水的陳以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