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世上最美的溺水者(五)

立裏,昙花一現的天才畫家。《餘溫》在城市藝術節上展出的時候,看展的人都在議論。這件作品确實是極致的單純。那樣單純的眼睛在獲得巨大聲譽,經過世事淘洗,終于是不再純粹了。立裏從《世上最美的溺水者》之後就鮮少有畫作問世,問世的作品水準也大不如從前。他變成了又一個,藝術界所謂的“名聲的祭品”。

只有葉細細知道,事情的肌理完全不是別人想象的那樣。陳以童也從未被所謂的名聲困擾過。困住他的,是其他的事。

陳以童已經有段時間不去長島畫室。他在露臺上曬太陽,看着陽光的波紋從手邊流過。不管怎樣,他總覺得自己開心不起來,好像心裏被剮掉了一塊。他不知道正常人會稱那個為“痛苦”。

葉細細給他帶的圖冊,他放在手邊,連塑封都沒拆開過。他的右手有長期握畫筆起的繭,摸上去很粗糙。陳以童就長久地坐在露臺上,一動不動。

這種狀态持續得太久了。葉細細嘗試問他要不要去長島的畫室。但陳以童沒反應。他有點害怕坐到畫架面前卻什麽都畫不出來的那刻。當每天都是這樣一種狀态的時候,陳以童崩潰了。他決定不再去畫室,也不再碰繪畫相關的東西。

晚上,葉細細給他在房間裏投影了新的動物遷徙紀錄片。陳以童抱着靠枕,安靜地看着。非洲平原上的動物為了更好地活下去,要經歷漫長的遷徙。陳以童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能遷徙結束,重新畫出作品來。太漫長了。他站起身,盯着木地板看了會,走出了房門。

陳以童推開了張其稚的房間。因為張其稚已經很長一段時間未回家,房間裏有股久不住人的灰塵味道。他關上房門,房間裏有一種幽藍色的黑暗。床單上已經沒有張其稚的味道,衣櫃裏的衣服也已經幾乎被張其稚帶走了。

陳以童坐進了衣櫃裏,扯了一件張其稚留下的T恤抱在懷裏。很多年前,市中心最早開出來的高檔西餐廳,門口弄成了旋轉門。葉細細拉陳以童進餐廳的時候,旋轉門卡住了,不再動彈。葉細細有點尴尬地跟裏面已經坐在位置上的張文昊打招呼。陳以童拉着葉細細的手,透過玻璃看到坐在張文昊旁邊的張其稚。

張其稚個頭小小的,玩着餐桌上的餐巾。他的眼睛像杏仁一樣,望向陳以童的時候,沒有不安和陌生。他們隔着玻璃門,隔着喧嚷熱鬧的人聲,靜靜注視着彼此。

陳以童在衣櫃裏睡着了。葉細細發現他的時候,陳以童半躺着,手裏緊緊抓着張其稚的衣服。葉細細捂着臉,蹲下來哭了。

那已經是十一月。阿禮給張其稚辦了個小小的生日派對。真的很小,參加派對的人只有張其稚本人,阿禮、阿禮的助手,然後是張其稚新交往的男友。鄭佑,也是模特。張其稚把人帶進門的時候,阿禮扯了下張其稚,低聲說:“不是吧大哥,沒一個月又換人了。”

張其稚朝他漠漠地說:“關你什麽事。”

張其稚跟鄭佑是在攝影棚認識的。有段時間張其稚不再收張文昊發過來的生活費,窮到連油都加不起,只好坐公車去攝影棚。他趕到的時候滿頭大汗,慌亂地脫衣服沖澡,再沖出來試裝化妝。鄭佑就坐在邊上。

那天拍攝結束。鄭佑主動來問他加的聯系方式。鄭佑說張其稚長得很眼熟。阿禮後來聽說這種邂逅詞,撇嘴說:“好經典的沒話找話。”

反正當時張其稚和前男友分了手,空窗期,和鄭佑還算談得來就在一起。鄭佑是個挺開朗大方的人,大學沒念完就辍學專職做模特,有長期合作的品牌,比張其稚搶手。

他拿了一瓶紅酒送給張其稚。張其稚直接在派對現場打開了。阿禮舉杯叫道:“祝稚哥生日快樂,多賺錢少生氣。”他補充說:“是少氣我!”

張其稚無語,他和阿禮相處下來,兩個人已經算半個朋友,但阿禮真的激發了他所有的毒舌本性。阿禮說得每句話,他都想頂。鄭佑和阿禮碰了碰杯,說:“張其稚這種人要順毛摸啊,怎麽能刺激他。他是只野生犬。”

張其稚錘了他一下。

晚點,張文昊照每年的慣例給張其稚發了一封生日賀信。張其稚除了和張文昊還算有點聯系,已經很久沒聽到葉細細和陳以童的消息了。

他靠着桌子坐下,開始讀張文昊發給他的祝福。張文昊過去做過語文老師,還算有點文采。張其稚看得心裏酸溜溜。張文昊在信的結尾寫道:老媽和哥哥都好,勿挂念。

張其稚愣了片刻。哥哥都好,勿挂念。

鄭佑拿冰汽水貼了貼他的臉,說:“幹嘛,苦着臉。”

張其稚說:“哪裏有苦着臉。”他站起身去切蛋糕。

過完生日,張其稚還得開車載喝了酒的鄭佑回去。鄭佑半躺在副駕駛位上,因為喝多了酒,閉着眼睛。張其稚推推他,說:“到了,這位乘客。”

鄭佑笑起來,摟了下張其稚問:“今天要不要睡我這邊?”

張其稚搖頭說:“明天有早課。周末找你。”

鄭佑說:“靠啊,感覺周末才翻我牌一樣。稚哥,你今天留在人家這裏嘛。”

張其稚笑死了,推着鄭佑讓他滾下去。鄭佑下去前又問他:“哎你,想好了沒有,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國外。”

張其稚翻了翻眼皮,說:“還在想。”

鄭佑要出國讀書了。張其稚有機會報項目一起去。本來這是個十分好的機會,還可以和戀人在歐洲玩一圈。但張其稚總不想離這座城市太遠,他也不知道。

周末鄭佑自己有臨時加的工作,推了和張其稚的約會。張其稚在系圖書館補了會作業,和幾個同學去學校附近新開的咖啡廳坐了會。他原本想回宿舍睡一會,但鄭佑忽然找了過來。他咋咋唬唬地在門口兜着張其稚親了口,把張其稚帶上了車。跟張其稚一起的一衆同學石化後,看着他們一陣風一樣離開了。

張其稚跌坐在副駕駛位上罵道:“我看你神經病晚期了鄭佑,快點去治治。到底要幹嘛。”

鄭佑忽然嚴肅地說:“帶你回家見父母。”

張其稚打了他一下,鄭佑叫了聲,說:“真的帶你回家。”

張其稚說:“發什麽瘋。”

鄭佑解釋:“哎,家裏沒人。我有文件在家裏,先回家取一下我們再去約會,好吧。”

張其稚随他了。車子開過江邊住宅區。張其稚之前就覺得鄭佑給人的感覺就像個纨绔富二代。但看到鄭佑家那套江邊大別墅還是驚了一跳。畢竟這裏是這座城市地段最好的地方。

感應門自動打開。鄭佑把車開進去停進車庫,拉着張其稚坐電梯上樓。他們徑直到二樓,鄭佑找一個文件從自己卧房找到書房,從書房快找到廁所間。張其稚有很多次都想把給鄭佑的備注改成“地球上最不靠譜的人鄭佑”。鄭佑終于放棄,打了個電話給自己媽媽。那頭大致說了下,鄭佑又帶着張其稚上了三樓。

三樓和二樓的格局完全不一樣,并不是一個一個的卧房格式,而是一個十分開闊的側廳和一個四面透明的書房。鄭佑說:“這裏一般我老爸用。”

他又鑽進了書房。張其稚停下來,走到露臺邊,看着漸漸沉落的日頭。他回過身看到鄭佑還在努力翻找,于是就走到側廳想坐着等一會。張其稚走進側廳的時候,擡頭看到了牆上的挂畫,流動的藍色仿佛要溢出畫框,滲到牆面,那片海水以上,有一張安靜的側臉。那天他們走在落日底下,陳以童小心踩着水。水才不過要沒到腳踝,他已經怕得要命。張其稚嘲笑他,陳以童紅着臉,拉着他的手不敢放。

張其稚問過他,為什麽這幅畫叫《世上最美的溺水者》。

陳以童說,世上最美的,張其稚。溺水者,是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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