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重影
如果說,每個人的一生都有着無法逆轉的命定。沈瓷想,那大約叫劫吧。佛曰:命定劫數。沈瓷原以為,她此生最為苦情的劫數便是對關堇行那份愛別離,求不得的苦。不想世事涼薄,命定的劫數豈又那般容易便如人所願。
沈瓷是在黃埔江碼頭第一次遇見周嫱的。那個美豔到不可方物的不死人。彼時沈瓷正一身黑色男裝,依靠在黃浦江的欄杆上,單手扶着黑色沿帽,擺出一副冷豔的模樣。攝像師在高架橋的另一頭比劃着手勢,一頭鑽進黑色幕布,只聽“咔嚓”一聲。悠悠黃埔江,鐵幕高架橋,黑色冷豔的美人便永遠定格在了黑白最為純粹的影像裏。
攝像師極為滿意的跑過來,小學徒在後面吃力的扛着儀器在後面追。攝像師年歲不大,三十出頭的模樣。長年一副長袍灰衫卻極為精通西洋攝影,他腆着略顯福氣的肚子,笑眯眯道:“沈小姐,我讓長生送你回沈公館吧。”
沈瓷低聲拒絕了:“不了。難得出來一次。我在這裏站站,過會自己回去。王叔您先走吧。”
王叔很猶豫。把沈公館的小姐獨自放在這魚龍混雜的黃埔江邊上?若出了事,那算誰的。他後背冷汗連連,想了想,試探的問:“那我給沈公館報備一聲,好讓他們派車來接你?”
沈瓷無奈極了,随口應付道:“随你吧。”
王叔這才連連哎聲,轉頭招呼小學徒帶着東西先回照相館。自己則攔了輛黃包車徑直去了沈公館。
周嫱穿着墨綠色的修身旗袍,短發微微梨花卷,風姿綽約的從黃浦江上的高架橋走過。她的媚已經沁入骨血,無須加任何多餘的修飾。哪怕有人失态的看着她,她一眼嗔怪過去,你也覺得舒心酥軟。周嫱很突然的停在沈瓷背後,情緒很古怪,周嫱怔然良久,不敢置信道:“男,男?....”再沒了下文。良久,她才小心翼翼的問道:“...族人?”
沈瓷漫不經心的回頭看了她一眼,又轉過頭繼續望着悠悠黃浦江。從小到大這樣的人她見多了,也麻木了。不過也還是好心的提醒了一句:“沈公館的親可不好認。沈家等會會派車來,有什麽話,你對他們說吧。”略頓,“不過,若被抓住破綻,你可要小心了。”
沈瓷回頭的時候,周嫱仍是一副震驚過度的模樣。沈瓷看起來也不過十四五歲的模樣,正是雌雄莫辯的年紀,沈瓷又一身男裝,不怪周嫱誤會。因而當沈瓷一開口,清脆柔音,周嫱頓時六神歸主,恢複原樣。她盯着沈瓷的影子看了許久,笑了笑,也搭上高架橋的欄杆:“我認得可不是沈家的親。”
沈瓷詫異:“恩?”
周嫱風輕雲淡:“難道你不知道你也是不死人?”
“什麽不死人?”沈瓷皺眉。她不信鬼神,可她仍然會害怕這些。她忍不住辯駁:“青天白日的說什麽鬼話便是這個世界上真有修真道士不死不滅,我一個清清白白的女兒家和這些又扯的上什麽關聯。你魔怔了吧。”
周嫱不予置否,看她的眼神竟然有些憐憫:“我們這一族的人是不會認不出自己的族人的。”天地間不死人何其之少,從戰國至今,算上今天這個,她籠統只見過三個。她對沈瓷和煦的笑:“除了血脈氣味。還有你的影子。”頗帶深意的看着沈瓷:“你看過自己的影子嗎?”
“...影子!”沈瓷像是忽然明白了什麽。她驚恐的看着她,向後跌撞了兩步,轉身就跑。
周嫱沒有去追。她就知道:“她”怎麽可能不知道自己與常人是有一點那麽不同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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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浦江頭熙熙攘攘,夕陽将來來往往的背影無限拉長。周嫱的身後也斜斜拖着兩個玲珑有致的影子,倒影在冰冷的鐵梁煜煜生輝。
重影。
不死人不懼光,不懼火,不懼雷電、道符和風雨。她們貌如常人,沒有法術,也沒有三頭六臂。似乎除了她們的容顏永遠定格在十九歲,一千年才長一歲。以及擁有無邊無盡的壽命外,她們與普通人似乎并沒有多大區別。或者,她們就是普通人,活的更久一點的普通人。
除了,重影。
這蒼茫大地,芸芸衆生,無論王侯将相,和尚道士,武林俠客,皆只有一個影子。只有不死人一族,唯有不死人一族,是天下罕見的重影。
至于不死人的傳承,周嫱至今也沒有搞明白。她見過身為不死人的同胞艱難的懷孕生子,卻生下一個普通人。她也見過祖祖輩輩都是再平常不過的人,卻生下一個擁有不死族人血脈的人。
毫無規律可循。
唯一特別的大概就是不死族人裏都是女人吧。起碼,這麽多年來她沒見過一個男人。
——所以她看見男裝的“她”才那麽吃驚。近乎莽撞的便跑上去認親。
沈瓷有些渾渾噩噩的逃回沈公館。蜷在被子裏,很是害怕。竟然除了她自己還是有人看的見自己的影子的。她忍不住偷偷從被子裏坐起半個身子來。屋子沒有點燈,夕陽的薄光點亮半張昏暗的屋子。雪白的牆壁上歪歪扭扭映着兩個影子,半截折在陰暗裏看不清輪廓,半截清晰的倒影在牆壁上,随着她的挪動亦步亦趨的動着。
沈瓷試探的伸出一只白嫩的手,幾乎同一瞬間雪白牆壁上的兩個倒影也同時伸出伸出一只手。白壁黑影,猙獰的有些恐怖,像嘲諷她的膽小似的。沈瓷害怕的縮了回去,她把被子從四面八方塞的嚴嚴實實的,仿佛這樣她就充滿了安全感。
沈瓷懂事的時候,就發現自己有兩個影子。小時候的她還沒有現在這樣害怕,反倒新奇的不得了。可漸漸的她發現大家都只有一個影子,奶娘一個,丫鬟們也是一個。關家的堇行哥哥也是一個。
那時候她還安慰自己的想,或許因為他們不是同一個娘親呢。她偷偷母親的院子看母親梳妝,許是清晨的緣故,她并沒有看到母親的影子。母親卻看到了她,溫柔的牽着她的手喂她紫薯山藥糕吃。她舉着香香糯糯的紫薯山藥糕亦步亦趨的跟着母親,母親點着她鼻頭笑話她粘人。她不說話,只哼哼哧哧的跟着母親。終于到了正午,母親操持了一上午家事,抱她去花園看花。她清清楚楚的看到偌大的平地上躺着三個影子。一大兩小。母親也是一個影子。她站在母親跟前看着地上的三個影子,這個認知讓她十分的難過。
她覺得她像個怪物。
從那以後她就很害怕出現在陽光下,她後知後覺的驚恐:或許很多人都看到她的影子了。那天起她也開始害怕照相,她總覺得那個能攝住魂魄的西洋玩意會發現她的秘密。
再後來她漸漸大一些了,她又開始忍不住猜測:或許他們根本看不到呢?她給自己打氣,怪物總要比大家厲害一些吧?于是那天她假裝無意的對小丫鬟說:“你看我的影子是不是要比我瘦一些”。她的心跳的砰砰砰的。
小丫鬟端詳了半晌,高興的說:“對啊,不光瘦了還高了呢。”
沈瓷高興極了。
有了這次的事做信心後,沈瓷又勇敢的去拍了張相片,她專門站在西德大廣場的中央逗鴿子,沈父給她找了最好的西洋攝像師。拍過後她就後悔了,萬一相片能看出來呢?沈瓷開始惶惶不可終日,本來只是一個猜測,她确好像把它當成了結果。她甚至開始想起了對策?
忐忑不安的度過了半個月之後,照片終于送過來了。她站在白色的鴿子群裏笑容燦爛,寬闊的西德廣場後面是巨大的基督教堂。各類長衫西裝的人們和奔跑的黃包車夫都成了她的背景。最重要的,她的影子斜斜的被拉長在大地上。只有一個。
從那天起她就熱愛上了照相。尤其喜歡把自己的影子也照進去。沈父也極為疼愛女兒找來各式各樣稀奇古怪的服裝給她照相。哪怕她只穿那麽一次。可在沈父眼裏好像她就穿這麽一次也是值得的。
今天她去黃浦江照相時就穿的英吉利過來的男版黑色皮褲西部牛仔裝。稀奇古怪的。她并不喜歡,可她覺得好玩。
沈瓷抱着被子發抖。她沒想到會有人看見她第二個影子。
…不死人,究竟是什麽呢?
那個神秘的女人又是誰呢。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沈瓷慢慢睡着了。這是十五歲這年,沈瓷最輾轉難眠的一夜。一個不知道名字的神秘女人在她心裏永永遠遠的埋下了一顆疑惑的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