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兩年
兩年一晃而過。沈瓷漸漸把那個神秘的女人忘到腦後,甚至忘了她影子的事。不過她卻再也不肯去照相了。
正月十五的時候,沈公館受邀去梨園聽戲。沈父大手筆帶着全家上下一去了,沈瓷的母親去世的早,沈父雖然一直未續弦,平日裏确極寵佟姨娘,這日也是佟姨娘代表內院的主母和大家交涉。
請客的是關家,關沈兩家算半個世交,當年關家洗白身家便是借的沈家的手。坐了許久,中途沈父還出去了趟,關家才姍姍來遲。同行的還有關家二少爺關堇行,長沈瓷四歲,時年二十一。沈瓷同關堇行是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見了關堇行自是分外親熱:“關關,這裏~”
關堇行今日穿的是黑色中山裝,方形立領,襯得臉龐格外冷峻起來。沈瓷故意促狹他:“今日來戲園子是聽戲的,你到穿了一身學生裝,也不怕跑堂的把你趕出去。”時年青年學生極為喜愛中山裝,風靡一時。又因近來年關,學生紮堆梨園的現象極為猖獗,京師大學堂的蔡吉昌蔡校長聞言勃然大怒,直罵其玩物喪志,并放言流連梨園者責令開除。
一時梨園清淨不少。
關堇行帶着沈瓷落座,笑道:“他不敢。”沈瓷白讨無趣:“你這樣真的好沒意思。”關堇行知道她脾氣,趕緊裝作十分感興趣的哄道:“我這年歲又不念書,怕他作甚。”沈瓷滿意了,這才放過他,好奇問道:“我聽父親說你和叔叔來的路上被人攔路了?”
“恩”關堇行不願多提簡單帶過:“衣服就是在那弄髒了。一時找不到合适的,就去蔡老師家借了件。”關堇行在京師念書的時候蔡吉昌曾是他的任課教師,兩個忘年交,私交甚密。
沈瓷總覺得這個“髒”字特別有深意。可她并不多問,關家哪裏就“不方便”到了需要借衣服的地步了。就是在四方城裏也只有關沈兩家橫着走的份,何況是這本家盤踞的滬都。
梨園園主捧了新的戲折子讓主家挑戲,關老爺子大手一揮,豪邁道:“主随客便。”沈家這邊自然也是熱情推脫。如此反複兩遍之後,關老爺子才只好無奈的選了《戰窕城》、《失空斬》兩出梆子戲。想了想又添了出京劇《大登殿》。沈瓷一聽前兩出就知道是關老爺子照顧父親偏愛的口味。
就是不知道《大登殿》是點給誰的。
關堇行點了出《杜十娘》。佟姨娘聽了暧昧的看了看兩個年輕人,親熱的湊趣道:“二少爺也別只緊着瓷丫頭,寵壞了可了不得。自己也點出愛聽的吧。”關堇行頭都沒擡,冷冰冰道:“我不愛聽戲。”佟姨娘一時尴尬,左右看看,沒人搭理,只好假笑兩聲圓氣氛。
沈瓷也有些反感佟姨娘。母親去世的早,可她卻不小了。八丨九歲不僅記事了,放貧苦人家都能當半個小大人用了。佟姨娘總想籠絡她,把她攥在手心裏當籌碼。但手段卻不是很高明,或者說不屑于高明。佟姨娘從不把她當回事,卻又總想控制她。這讓她覺得很煩。
每次佟姨娘給父親邀完功,父親都會感嘆說:“玉枝是個大度慈善的。”然後揉她的頭:“你看姨娘對你多好啊。”于是沈瓷就更煩佟姨娘了。最讓她生氣的是,佟姨娘總想以她的娘親自居。可惜大哥不會讓他得逞。關關也不會!
關堇行看沈瓷氣鼓鼓的樣子,塞了杯溫茶給她。看佟姨娘的眼神淩厲的如刀割一般,關堇行很少有這麽言疾厲色的時候,可對付佟氏這種貨色,他懶得迂回。他們之間根本就沒有可比性,他有絕對性的地位權利優勢去撚死她。他也沒那個心思去教她什麽。烙鐵不能随便觸摸,碰了會燙傷。
沈瓷就是她佟氏的烙鐵。
她只要記住這一點就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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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瓷沖關堇行笑了笑,表示她沒事。關堇行沒說話,喊了随從去叫園主,吩咐了幾句話,園主一臉難色的抹着額頭滲珠大汗,腳不停地的去後臺安排。
戲樓咿咿呀呀傳出婉轉動聽的曲調,青衣旦妙曼多姿的站在戲臺中央念獨白,俏生生的,年歲不大,唱功卻極好,只聽“杜十娘”哀婉的唱到:“星月暗淡烏雲厚,回想往事淚交流。想當初指皇天百般說咒,說什麽天長共地久。他說是有樂同歡樂,他說是有愁共分憂。至如今恰似秋風過耳,萬般恩情一筆勾。只落得只身孤影,一場好夢一旦休...”
沈瓷十分高興的對關堇行說:“今天的戲唱的到快。”平日點戲自然是緊着長輩先來的,有時往往到尾聲了,小輩們點的戲還沒唱,大家散了,只好就夭折在殷切的渴望裏。
關堇行點頭附和:“恩。”
跑堂拎着個大茶壺緊張的也纂了一手心汗。仔仔細細盯了三遍關老爺子依舊暢懷的笑臉,這才兢兢戰戰的去添茶。面上團笑,心裏卻暗恨:他就沒見過這麽大膽的!長輩們的戲沒唱完就敢先唱小輩的,別說往前推幾十年,就是放現在也是不孝!關二少他還真敢!
日頭漸漸熱切了起來,半個戲樓也被陽光照的煜煜生輝。青衣旦一半身子照在陽光裏一半身子隐在陰影裏,配着石砌紅木戲樓,寶藍色的天花格,格外的有意境。沈瓷一時看的癡了。又是一段獨白戲,杜十娘向前一步,婀娜俏麗,她唱:“....家住在紹興府杜家莊上,二爹娘遭不幸賣女為娼。進院去學會了歌舞彈唱,我的名叫杜薇排行十娘。在院中受盡了人間凄苦,一心要出苦海嫁夫從良。也是俺選夫不當,我嫁于那小李甲薄情兒郎。來至在瓜洲地他把良心來喪,賊孫富設計謀陷害十娘。實可嘆事出在萬般無奈,懷抱着那百寶箱自盡長江。若有人将屍首打撈岸上,望君子與十娘申報冤枉!”铿锵落音後,一個完美的亮相。
戲臺中央清漆木板上拖着兩個長長的倒影,清晰玲珑,搖曳有致。
沈瓷的心仿佛被誰重重的敲了一下。
重影。
她似乎又回到了那個夕陽如血的午後,黃浦江的高架橋上那個妖治的女人以無比魅惑的聲音問她:“你看過自己的影子嗎?”沈瓷覺得渾身發冷,她死死盯着那個青旦的身影,試圖把她和她記憶中的神秘女人對上號。黃浦江水聲滔滔,一下一下沖擊着沈瓷大腦,她的腦子昏昏沉沉,越看越像,越看越不像。她慌亂又惶恐,卻又說不上來她在害怕什麽。
梨園內忽然傳來一陣騷動,滿園子的人驀時齊刷刷探頭看着入口回廊方向。戲臺上的戲仍在咿咿呀呀的進行着,沈瓷也被這片刻詭異的寧靜驚過神來。腳步聲一步步的逼近,沈瓷的方向只能隔着回廊木欄的空隙看見若隐若現的妙曼身姿,包裹在的藕色緊身旗袍下,旗袍上似乎還鑲嵌着亮晶晶的銀片,泛着晨陽的清輝。
她還未露面。沈瓷竟便覺得這定是個絕色美人。
腳步聲突然頓住了,停在出口一步之遙的地方。衆人不免有些失望,有人嘟囔道:“這誰這麽不懂事,不知道今天關家包場麽。”關老爺子眯了眯眼,沒有說話,只略略提了聲音,笑呵呵沖回廊那邊問:“是誰在哪裏。出來站站,讓大家也掌掌眼。”
這是把那人當成哪個想攀龍附鳳的戲子了。
也是。沈瓷想。如若不然,關家包場,沈家做客。任那梨園園主膽大包天,也不敢随便放閑雜人等進來。開場唱戲時,園主更是囑咐諸人手腳輕慢,莫要驚擾了貴客興致。——故而來人的腳步聲才能引得全場矚目。
佟姨娘複雜的看了一眼回廊方向,低低嘆道:“倒是個有心思的。”若真是個想攀龍附鳳的,躲開後臺諸人,一路通暢到戲樓中央。以如此“光明正大”耀眼的出場,可不是幾份膽量做得到的。佟姨娘忍不住看了看也翹首以盼的沈老爺,心沉了沉。
“是——”回廊那邊答道。聲音柔媚清脆,竟比那戲臺上的戲子還要婉轉三分。只聽她笑道:“哪能擾了關老爺的興致。”說着落落大方的向前踩出一步,整個人沐浴在晨陽的清輝下。衆人倒吸一口涼氣,沈瓷也震驚的直接站了起來。猛回頭不敢置信的看了看戲樓上濃妝豔彩的戲子,再看看回廊處明豔動人的美人。
是她!
站在回廊處的周嫱一眼看到鶴立人群的沈瓷,清麗脫俗的臉上透着不正常的紅暈,明眸中寫滿恐懼與驚疑。她莞爾,卻提步走至關老爺子身旁,一雙柔荑理着關強并不淩亂的衣領,她嗔怒:“老爺子出門聽戲不願意帶我就罷了。人家辛辛苦苦趕到這裏,你的人還把我攔在園子外面。”周嫱說着似乎真的怒了,眼中泛着晶瑩的淚花,也不理衣袖了,單手狠厲攥着關老爺子長袍前襟,嬌聲道:“冤不冤你?”
衆目睽睽下關老爺子丢大了臉面卻沒生氣,也不顧衆人看笑聲。忙攬着周嫱低聲哄:“不冤,不冤。我的錯。”周嫱這才滿意,依偎他懷裏,細聲細氣委委屈屈的問:“你是不是惱我昨夜抓了你的背才不願意帶我。”關老爺子一下子紅了老臉,腦中也閃過些許纏綿旖旎,心中頓時升起萬丈憐惜,他壓低聲音道:“早上看你睡的沉,就沒舍得叫你...現在你到來同我鬧脾氣。白疼你了。”
關堇行別過頭,不再去看“德行”有失的父親。伸手拉下驚詫的沈瓷,笑道:“怎麽還站起來了。”也不等她答,又淡道:“一個交際花罷了,有什麽好驚豔的。”不過是千人枕萬人嘗的一個女人。白送給他都嫌髒。
“她是誰”沈瓷問。
關堇行瞥了一眼膩歪在男人懷裏的周嫱,笑道:“周嫱,藝名薔薇。日本人藝妓館的一個妓...藝女。伊勢谷送給老爺子的禮物。跟了老爺子快一年,很得寵。”
“這樣啊...”沈瓷怔怔看着周嫱。她是...日本人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