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入安
“我妹妹呢?”
“我把她送走了。”沈平疆忽然臉色大變:“糟了,我還給阿瓷說見情況不對就去英吉利找你。”
沈恒皺眉:“為什麽。”沈含疆正待解釋,沈恒十分不解道:“為什麽家裏一出事你們第一個念頭總是把人送走。外面就安全了嗎。難道不是把人安安穩穩的放在自己身邊最好。”沈平疆語塞,匆匆留下一句:“我去找她回來。”
沈恒沒有阻止。只盼着沈瓷還沒離開滬都。
沈瓷對這一切并不知情,她買好車票,獨自踏上火車。內心膽怯,被被綁架的陰影還在心頭籠罩。舉動和心情是截然相反的兩個模樣。後來很多年,沈瓷都在想,如果她當年知道父親的死訊,她是不是就不會離開滬都。後來那麽多事是不是就不會發生。可很奇妙的,陰差陽錯,直到她離開滬都的那一刻都不知道沈含疆去世的消息。
或許,很多次都有知道的機會。消息和她咫尺之遙。有時只隔着一個街道報童的叫喊聲;有時只隔着買好票轉身的一個瞬間;有時候,只隔着一個複雜欲言又止的眼神。那一年,沈家成了漢奸之流。沈瓷成了人們口中的正義之士,不甘父親就此淪落為洋人的工具,據理力争。沈含疆一氣之下,血湧上頭,死在沈家大門口。不孝女沈瓷畏罪潛逃。
可這一切都和沈瓷無關了。一切消息被火車嚣陳隔絕再那頭。
沈恒知道這一切,着手解決的時候,已經是秋天了。日本人手裏有沈含疆親筆手書的各種暧昧不明的財産割讓,更甚給日本運輸軍/械貨物大開便利之門。林林總總,不堪枚舉。沈恒連翻轉的餘地也沒有。他不能說父親不是漢奸——這麽多年父子隔心,他無從所證沈含疆都幹過些什麽。他也不能說沈瓷沒有氣死父親,沈瓷和沈含疆大吵大鬧是衆所周知的。
除了他知道沈瓷是沈平疆送走的外。她畏罪潛逃幾近事實。
百愁莫展之際,沈恒只能先把精力放在安葬沈含疆,關強身上。還有至今屍體還躺在停屍房的關堇衍。事情如燙手山芋般,沈恒卻不得撂手。只能咬牙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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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粘稠的無止無境,一只手緩緩擡起來。觸到堅硬的木板。發出一聲悶響“咚。”頭疼欲裂,他費力的蜷縮身子,卻覺得處處受制。費力睜開眼,黑暗和泥土氣息壓迫在逼仄的空間裏。——關堇行醒了。
關堇行神色僵硬,茫然的盯着上方。一時不知今夕是何年。腦海裏時傅莺霆手中匕首緩緩遞進他身體的痛,痛的神經都抽搐扭曲在一起。他一拳砸向棺蓋:“這是什麽地方。人呢,有沒有人!”無人應他。
魂兮歸來且徘徊。關堇行意識到自己是被人釘在棺材裏時。他唯一的念頭是:挖。他要出去,不管外面過了幾百年還是幾千年,他要出去。他絕不要把後半生埋在這片黑暗中。十指摳的血肉模糊,關堇行沒有時間等它長上來。任由指尖白骨森森的挖尚未腐朽的棺木。
然後關堇行發現,他的骨頭很硬。像一把鋒利的刀。或者,比刀更為鋒利。當他指腹的肉磨禿後,指骨劃棺木的極為容易。一劃就是一大片木片脫落。然後他用了不到一晚上的時間,鑿出可以容他鑽出來的洞口。當然,這個時間是他估摸的。确切的會早一點還是晚一點,他沒有一點概念。
原本他以為松軟的泥土會更好挖一些,後來才發現風幹的泥土不亞于一塊岩石的堅硬。而且,土壤粉末滲進土壤後,骨頭縫都是疼的。到很快他就明白了為什麽,肉蝕土補。他褪掉的血肉恢複飛快。
關堇行重見天日的第一天,被一場大雨澆的渾身透徹。他貪婪的吸着大自然的氣息。任由雨水沖刷着臉龐。放晴的那一刻,關堇行注意到他有兩個影子。他一愣,看了許久才确信。
他試着走了兩步,兩個影子亦步亦趨。“原來,原來是這樣。”關堇行仰天大笑,聲音蒼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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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晴後,關堇行聞到一股濃烈的腐爛味道。他低頭看着自己不成樣的衣服。幹脆撕了,赤天裸地的站着。——反正這方圓十裏也沒有人。手搭在褲子上,想了想,沒脫。衣衫褴褛總好過衣不蔽體。關堇行找了片空地坐着,他盯着太陽,眯着眼睛辨別方向。忽然古怪的聲音,草地窸窣,他警戒的望着四周。
一個五六歲的孩子抱着衣服從茂林深處走來,眉目舒朗,圓臉讨喜。眼中靈氣滿滿,看着便覺可愛。他在關堇行身邊站定,“你不必害怕。我是你們的族長。”關堇行看着四周荒野生僻,再看他瘦弱幼小的模樣,戒備心沒有一絲放松。“我叫彌生。”彌生抱着衣服,帶他去一處小溪洗澡。
關堇行猶豫一會,還是跟上。小溪兩畔碧野叢生,潺潺水流沒過水中石頭。關堇行先洗了把臉,彌生抱着衣服在後面,“這個世界上惦記你的人可真多。沈冰死的時候都沒這麽多人找過她。”關堇行問:“現在什麽時候。”彌生笑道:“你運氣好,只睡了不到半年。”
“半年...”關堇行紮進小溪,随水漂流一會。開始認真梳洗,河水倒影裏他兩個影子越發清晰。彌生道:“...還真是特別。關堇行,你大概是不死族中唯一一個男性。”關堇行沒有半分感動:“這裏離滬都有多遠。”“不遠,坐船三天便能到。”關堇行踢着水上岸,嘩啦啦一片水漬漫起。抓起衣服正待穿,彌生趕緊遞過去藏藍色的包袱布:“先擦擦。”
關堇行看了他一眼,道謝接過。彌生看着關堇行飛快穿衣的樣子,好像迫不及待的回滬都。彌生眼中閃過一絲不忍,穿戴好,關堇行用藍布擦着濕漉漉的頭發,突然問。“彌生。你知道滬都的消息嗎。阿瓷,沈家大小姐沈瓷。有沒有回家?”彌生一時不知道怎麽樣回答。
“不知道就算了,沒事。”關堇行失落的笑笑,換了話題問道:“你是專門來接我的嗎?你怎麽知道我醒了。”
“我用的是不入流的法子。”見關堇行還想問,教養使然又不願多問的樣子。彌生索性解釋:“這個世界上只有捕獵者能找到自己獵物。我本也不是不死人,且不死人之間原本也沒有感應和聯系。我用的嬰靈。”嬰靈最喜吸食不死人的心頭血。
嬰靈是什麽?關堇行還是一知半解,卻不再多問。只道:“這哪裏有船?”
彌生沉默一會,幾次欲言又止。“跟我來。”路上,他還是忍不住提點一句:“滄海桑田,世事易變。二少回去,還望保重。”關堇行嘴角扯了扯,他知道。他失蹤半年,青龍堂肯定從恐慌到安定有個過程,青龍堂誰離開都會在。也許他回去只能當光頭少爺。是大哥要了青龍堂嗎?也好,本就是大哥的東西。
“名利都是些缥缈即散的煙雲。我不在乎。”
彌生沒吭聲,也沒敢回頭看關堇行。——他怕一轉身眼淚就掉下來。
彌生突然覺得,關堇行這算什麽幸運。醒的也太不是時候。上天對那些沉睡千八百年的人,何嘗不是一種厚愛。有一瞬間,他甚至想給關堇行說。要麽,別回去了吧?
縱然關堇行只是他接醒的第二人,竟卻覺得。再不會有人比他更讓人心疼了。
回程的時候,彌生特意在關堇行墓穴前停留,翻找許久,疑惑道:“沒有啊。”關堇行問:“什麽沒有?”
“沒什麽,我們走吧。”彌生帶關堇行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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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瓷到江寧時,是深夜時分。按圖索骥找到彌生花店,彌生花店卻大門緊閉,向旁人打聽,店家只說,花店的小少爺病重。老仆人帶着少爺去看病。沈瓷問:“您見過彌生花店的老板嗎?”那人搖着頭,一副不恥的模樣。“那男人扔了家花店和走路都瘸的老仆人,說是在外忙。常年都不見回家露個面,可憐孩子了。”
沈瓷垂頭喪氣,只能打起精神先找家店住下。期間,她給沈平疆寫了封信。忐忑不安的問:父親還生我氣嗎?封好信封,她揣着一顆期盼的心把信塞進郵筒。暗暗打定心思,要在父親回信之前找到老板。江寧舊時古都,城牆高大,磚瓦灰蒙。沈瓷想,哪怕關關現在是一具白骨,她也不害怕。
雖然她不知道韓城做了一半的事為什麽不做了。可她要做下去。哪怕最後是一場空。起碼她的內心能得到稍許慰藉,哪怕只為了找到屍骨讓他入土為安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