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殿下?”紀青盈微驚。
太子原本已經稍微恢複血色的面孔重新滿了蒼白灰白之色,連嘴唇都沒有多少顏色。他的額角上都是汗珠,慣常整齊的發鬓已被冷汗打濕,那應該潔白如雪的素緞祭服上居然也沾染了不少塵土甚至污痕。
謝允低着頭,德海公公也恭敬屏息,兩個最親近的近侍皆一言不發,郗太醫則緊随在後。
太子這樣狼狽而凝重的情形,紀青盈也是許久沒有見過了。
太子擡眼看了看紀青盈,他眸子裏倒是鋒銳仍在,只是連手都沒有擺,不過是以眼色微微示意。
大概的意思便是:沒事。
紀青盈趕緊退後讓路,讓謝允将太子扶到床榻處坐下,郗太醫則上前欠身:“殿下,請您寬衣。”
太子咬了咬牙,自己便去解腰帶。
因着紀青盈也在場,謝允和德海公公都稍微頓了頓,幾乎是一齊向紀青盈望過去。
紀青盈這個時候倒是行動迅速的,已經自覺上前到太子身邊:“殿下,讓我來罷。”說着,便去輕輕解開太子的腰帶,為他脫下長衣。
領子剛一展開,便能看見太子脖頸出露出一條青紅的瘀痕,竟然似乎是鞭笞的痕跡。
紀青盈呼吸微微一窒,勉強壓抑住滿心的驚愕與疑問,便是想問什麽,此刻也不是時候。且看着她動作已經這樣輕,太子卻還是皺了眉,顯然身上的傷處絕不只限于此,那就還是由郗太醫診療要緊。
而待得她将太子連內袍也脫下,露出背脊,便能看見除了脖頸上那一條之外,太子背上還有三條青紅鞭痕,數量倒不是特別多,只是這鞭笞力道甚大,竟然連兩層袍服都直接打破,甚至可以看見隐隐血漬。
饒是紀青盈大約已經料到了這樣情景,然而當真看見,還是忍不住低低驚呼了一聲:“殿下!”
太子微微搖頭,還是沒有說話。
紀青盈忙再退一步,低了頭,請郗太醫上前為太子診脈開藥,查看外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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郗太醫的動作很利落,神色恭敬之中也還不算太過凝重:“殿下都是皮外傷,如今多處淤血,側卧或俯卧修養幾日便好。臣會為殿下開兩劑化瘀的湯藥,另外還有外敷的藥膏,定要勤換着些。只是殿下多日勞累,這風寒拖久了卻是不好,還望殿下多多休息才是。”
“有勞了。”太子終于勉強開了口,聲音卻沙啞得很。
郗太醫躬身一禮,便退到外間去開方子,謝允随着退出,繼續忙于自身職任不提。而德海公公則幫着預備了水盆藥膏、另有湯藥茶水等物,都送到紀青盈手邊備用。
“殿下,先喝些水罷。”紀青盈看着太子這樣的情形,心裏有些暗暗驚懼——天底下能對太子這樣鞭笞加身的,自然只有肅帝一人。
可是什麽會讓肅帝這樣在栾皇後與二皇子的大祭上這樣暴怒,甚至對太子如此責撻?
是因為翻起了當年的舊事?
還是為了如今……
太子就着紀青盈的手喝了兩口水,才低聲道:“不妨事的。”
紀青盈垂目,也不知道能說什麽。按着如今她與太子之間的關系,若說多麽心如刀絞、五內俱焚,那還是不至于的。但是要說全無感覺,也不可能。畢竟在宮鬥世界掙紮求存的這幾個月裏,大約待她最好的人也就是太子了。
而禦湖邊的木芙蓉、重華殿的夜明珠,一次次真真假假的親近,便是不會多麽入戲忘我地沉浸其中,到底也難免有些動心的。
“嘶。”
當沾了冷水的帕子按到太子背後的傷處,即便紀青盈動作再輕柔,太子還是微微皺了眉。
紀青盈也覺得自己心裏随着太子的聲音而一抽,手上一頓:“殿下,疼得很麽?”
太子淡淡哼了一聲:“還好。”
“殿下,您忍一忍。”紀青盈有些不忍,可也只能咬着牙将冷帕子在太子的那四條鞭痕上一一按了按,才從德海公公手裏接了那化瘀的藥油,為太子仔細塗了。
太子在這個過程裏倒是沒有再發出什麽聲音,只是待紀青盈全處理好了,再幫他披上衣服之後,才發現太子滿額都是汗,比先前又出了不少。
“良媛,有勞您了。”德海公公将在這個過程中已經煎好的湯藥和帕子都交給紀青盈,便也退出了寝殿。
紀青盈摸了摸那湯藥碗,還是滾燙的,就先放在一旁,又去給太子擦汗,滿心的疑問還是忍不住了:“殿下,這是……”
太子垂了眼皮:“孤有些累,要先躺一躺。”
紀青盈見他神色沉郁,似乎并不想多說,也就不敢追問了,只是将床榻稍稍整理一下,扶着太子側卧,盡量讓他不壓到傷處。
然而當太子側卧安穩,卻拍了拍身前的空間:“陪孤躺一下。”
紀青盈眉心一跳,心裏那點牽挂和隐約約的心疼就凝固了,太子此刻沒有什麽精神的樣子有點熟悉啊,難不成這又是一處苦肉計然後太子又要耍無賴了?
可是那鞭痕她也看見了,再聯合到太子素服上的痕跡,九成是被肅帝用馬鞭之類的東西抽了,力量之大,他的身體只怕是全然撲跌,又或者是從馬車或臺階之類的地方上摔了下來。只看謝允扶他進來的步伐就知道了,而剛才寬衣的時候太子的手臂上好像也有一點點青紫,只不過相對于鞭痕就不算大事了。
就算是苦肉計,太子的這個作風也是賣力出演、分量大質量高,實在實地受苦了。
想到這裏,五品東宮抱枕紀青盈的那一點同情心還是被勾了起來,乖乖到床上,任由太子将她輕車熟路地攏進懷裏抱了。
“今日是孤先發制人。”太子先享受了一下抱枕在懷的感覺,靜了靜才開口道,“傅氏近來對東宮暗中動作不少,你在重華殿的事情應該已經人盡皆知。”
紀青盈倚在他懷裏,感覺又與昨晚大不相同。
昨晚雖然也只是相擁而眠,太子從頭到尾都沒松開手,但因着太子實在是發燒感冒,身上難受,也沒有什麽動作,紀青盈便覺得自己只是在照顧病患。
可是此刻太子這樣清醒着與她說話還這樣摟着她,他低沉的聲音就在她耳邊,她便是想要提醒自己保持冷靜,一顆心還是有點止不住地微微加快了跳動速度。
幸好太子抛出了這樣一條滿含着鬥争情勢的信息,才能讓紀青盈分一下心,就順着太子的話接下去:“是殿下擔心傅貴妃會先向皇上提起,殿下在大祭之期傳召妃嫔,所以殿下您就自己提了?”
“嗯。”太子輕哼了一聲,大約是肩背上的鞭傷實在難受,稍微調整了一下姿勢。紀青盈向後退一些,好讓太子能側卧得宜,卻被太子攬住腰,向懷裏勾得更緊。
“殿下……”紀青盈再度被太子八爪魚式抱緊,也有些無奈。
“疼。”太子就回了一個字。
紀青盈心裏莫名一軟,她好像也跟太子抱怨過類似的話,那時候他溫柔的回應,其實讓她在夢蝶軒禁足之時安定了許多。而現在他的風寒未愈,肩背又添新傷。雖說在祭期傳召妃嫔的确是個會叫人拿捏的把柄,但太子從來都是勤政第一、不耽酒色,他這鞭撻實在挨得冤枉。
紀青盈也是被太子摟得太緊了,只好将手臂從太子的腰間穿過去,算是半回抱他:“可如今我還在這裏,會不會讓殿下更為難?”
太子對這個姿勢還算滿意,不再移動身體,只是淡淡哼了一聲:“孤今日是向皇上提起,連日生病且身體僵硬,所以傳召你過來,只為推拿解乏而已。畢竟傅貴妃在蘅芳宮悉心調.教你多年,你這技藝也算說得過去了。”
紀青盈這才明白太子的意思,她剛才還覺得奇怪,以太子慣常的智計謀略,怎麽會主動在太廟裏承認自己不孝失德,在母親與兄長祭期裏沉迷風月。其實太子說的也算實情,德海公公将她從夢蝶軒裏冒險接出來,就是為了太子的風寒與健康,而她也的确是有給太子推拿侍奉,他們兩人也是真的沒有發生關系。
只不過這樣的真相便如之前的召幸種種一樣,有些不大容易叫人相信。
紀青盈想了想又問道:“那陛下如何會……”
“陛下自然是不信的。”太子淡淡哼了一聲,“還是跟先前一樣,剛愎自用,什麽事情都是他認定了便是絕然。動了幾下鞭子也不算什麽,孤從小也被他打慣了。”
這話紀青盈就萬萬不敢接了,她解鎖的記憶裏其實是包括了一些對肅帝的了解的。畢竟她是蘅芳宮多年,而肅帝在栾皇後病故前的幾年其實已經開始恩寵傅貴妃,之後更是三千寵愛在一身,所以原主不止是見過多次肅帝,也對肅帝有些了解。
正如太子所說,肅帝性格的确剛烈固執,暴躁時也極其容易動手,說得更白一些就是有明顯的家暴傾向。說起來肅帝也算是個奇葩,一般來說上位者都是高華自持,就算要對妃嫔或者子女發脾氣甚至到責撻程度,都是按着宮規家法,命有司傳杖。然而肅帝卻在親自動手這個方面很有些堅持。就連聖寵不衰那麽多年的傅貴妃,其實也是挨過肅帝鞭子的。
“你且放心在重華殿。”太子沉了沉,知道紀青盈是不敢接剛才的話,“孤自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