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57/11
梁艋揉了揉肩膀,出聲問道,“你怎麽認出我不是他的?”
他自問一路已經将沈岚琪琢磨了個透徹,包括他會說的話,說話的神态,甚至是吃飯時的一些小愛好。他有把握,他就是站到他親爹沈財主面前,短時間也不會叫他識破。
俞喬将劍入鞘,一邊向公良端錦走去,一邊道,“破綻有三,其一,沈岚琪是不羁,但他絕對不會在我面前,那副做派,”畢竟她給沈岚琪的刺激太大,他還想保有幾分形象。
用手撕肉,當她面剔牙,沈岚琪若知道梁艋頂着他的臉這樣做了,估計想死的心都有了。
“其二,比起口述,他更習慣用書信的方式将消息告知于我,”即便面對面,這也是他們多年交流,遺留下來的習慣,短時間內,這點是不會有變的。
“其三,是你自己告知我的。”
那句心理準備……可不就是他告訴她,這裏有詐嗎。
俞喬說得梁艋都忍不住伸手打了一下自己的嘴,他辯解道,“我的意思是有人重傷……”
俞喬讓沈岚琪找的并不是他們,而是老婦阿婆,阿婆有病,俞喬是知道的,這話一說,怎麽也該往這方面想吧。
俞喬沒有再回他的話,她的目光看向公良端錦,毫無預兆,深深彎下了腰,她在鞠躬,她在求人,“俞喬想求前輩醫人。”
幫阿貍找到家人是一方面,還有就是為了謝昀,他的腿,時間耽擱得越久,希望就越渺茫,時近一年,在謝昀心裏,估計早放棄了,但俞喬還不想。
“你倒是直接,”公良端錦沒直接應允,反而評價了一句,但俞喬還未直起腰,她在等他回複。
又頓了片刻,公良端錦才道,“你幫我照顧阿貍,這個要求我理應答應。”
“但藥谷有藥谷的規矩,一人一生只醫一次,他可到藥谷求過醫?”
俞喬直起身體,沒有隐瞞,點頭道,“他是謝昀,楚國八皇子,前輩應該不陌生。”
俞喬能在北境撿到謝昀,起因就是因為謝昀被送到藥谷看病,公良端錦作為藥谷谷主,如何會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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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是他……”公良端錦沉吟着,似乎更加為難,又聽見俞喬道。
“他的一次用了,就用我的。”
“你不後悔?”俞喬看着年歲并不大,這後半生會有怎樣的災病,還未可知,藥谷的一次看病機會,對于很多人來說,相當于一條命。
俞喬眉梢微微動了動,“我會讓阿貍好好學醫,以後給我看病。”
她自己也懂醫術,但畢竟精力有限,無法精深,比不得傳承久遠的藥谷醫士。而阿貍是她教導出來的,才不會受拘于所謂規矩裏。
“呃……”梁艋無語地看着俞喬,在人家爹面前,說這樣的話,真的好嗎?
公良端錦倒是笑了,他微微颔首,随即道,“沈公子就在裏面。”
“至于……其實一直都是梁艋扮的,”在這點上,梁艋并沒有說假,老婦在将阿貍交給俞喬之後,給他們留下了點訊息,就徹底消失了,許只是失蹤,更大可能是……她死了。
“她姓柳,二十幾年前,到藥谷看病,自願留下,後來阿貍出生了,她就一直照顧他。”直到去年藥谷出了變故,她帶着阿貍逃走,幾經輾轉,她舊疾複發,就将阿貍托付給了俞喬。
俞喬點了點頭,卻沒打算這麽給他們含糊過去,“若不是我這麽大張旗鼓地找人,你們是不會想現身的吧。”
除了沈岚琪,就是林四酒也在幫俞喬一起找老婦,而老婦最大的特征,就是辨識草藥,懂醫術,那兩人的生意遍布天下,繼續查下去,很難不給他們的隐蔽造成影響。
俞喬本意也并不只是找到老婦,她就是想逼他們現身。
“這……阿貍不是住得挺開心的嘛,”梁艋閃爍着目光,幫沉默的公良端錦辯解着,阿貍跟着俞喬,吃飽穿暖,讀書識字,跟着他們,颠沛流離,日子并不得好。
俞喬勾了勾唇角,笑容裏帶出幾絲諷刺,“前輩也這麽想嗎?”
公良端錦沒有回答,俞喬又繼續道,“阿貍純粹可愛,我便是一直當弟弟養着,又何妨。”
“但你們從不現身,他會怎麽想?他的家人是死了?還是不要他了。”
這一年裏阿貍已經懂事了非常多,在他們面前可愛純然,懂事貼心,在荊州城時還偶爾問起,但自從來到京城,他就再沒問過他的姆姆,因為他已經知道,她不會來接他了,他把自己當成和秦述一樣的人,一樣的孤兒。
秦述是無可奈何,無法改變,但俞喬并不希望阿貍也背着這樣的過去。
公良端錦沒想到他才答應俞喬看病治人,随即就叫她教訓了一頓,而且,他還無從辯駁。
“是我們有欠考慮了,”公良端錦看俞喬,眼中的贊賞更多了些許,危難之中,柳婆并沒有托付錯人。
“請俞公子帶我們去看阿貍。”
沈岚琪被梁艋弄上馬車,還在酣睡,梁艋又往他鼻尖抹了點東西,又許久,他才惺惺松松将醒過來,還未看清楚眼前的人,一個激動,站了起來,“嘭!”
“哎喲,”他抱着自己的腦袋,縮了回來,“疼死爺……爺了。”
“兩位好漢大哥,有話好好說,要錢沒有,要人倒是有一個,”沈岚琪揉着被撞慘的腦袋,嘴裏叽裏呱啦往外倒話,“我和你們說,我那兄弟可俊了,我帶你們去找她,千萬別找我啊。”
俞喬端坐着,眸光淡淡,看着沈岚琪各種奇葩做派,一點不見驚訝。
“咦……啊,”他突然發覺馬車裏多了一人,這一擡頭看去,随即就傻在那兒。
“兄……兄弟……”
“俞……九……”
“閉嘴,坐好了。”俞喬目光掃向他,只給了他這這句話。
沈岚琪聞言,立刻坐好了,便是腦袋頂還疼的厲害,他也死死忍着,沒再去揉。
公良端錦看俞喬一句話就制住了這個沈少東家,眸中的驚奇又多了幾分。
而馬車已經進了楚京,停在了軒雲書齋的門口。
“王伯,你讓子明帶人收拾幾個客房出來。”
俞喬下了馬車,随即就吩咐了王伯,然後她就引着他們去了暖廳。
才進入暖廳,公良端錦和梁艋腳步就稍稍遲緩了些許,而沈岚琪則直接張大了嘴巴,他走南闖北,可是個識貨的,“天,那對白瓷瓶,應該是周朝的古物。”
他深吸着氣,眼睛紅紅地盯着那對瓷瓶看,似乎在克制自己,不要将它們擄了就走。
“你,你從那裏淘來的?”俞喬的眼力,他是知道的,卻沒想到她能找到這樣的寶貝。
俞喬也掃了一眼,這個被王伯帶人重新布置的暖廳,在外行人眼中,雅致非常,在內行人眼中,貴氣沖天,謝昀搬來的那些好東西,應該都被擺上了。
“有人送的,”俞喬語氣淡淡,看向公良端錦和梁艋,“請坐。”
“阿貍再一個時辰就下學了。”
“無妨,”公良端錦微微颔首,但神情裏依舊顯露了幾分無法克制的激動,阿貍……說起來,他其實不止一年沒見到他了。
沈岚琪卻還不想坐,他将暖廳裏的擺設都稀罕了個遍,才悻悻坐下,他瞪向俞喬,“你是不是和誰合作,偷了哪個皇族的府庫?”否則怎麽會有這麽多的好東西。
不僅是好東西這麽簡單,關鍵是難得,是獨一無二,虧他一直覺得自己富有,和俞喬比起來,他什麽也不是啊。
俞喬沒再應他的話,只目光掃去,就讓沈岚琪閉嘴了。
公良端錦倒有幾分猜測,這俞喬和八皇子謝昀的關系,當真不錯了。
一個時辰的時間不算短,但喝喝茶,吃吃點心,閑聊一番,時間也就過去了。
今日的阿貍穿的,是他在雲喬宮時,謝昀讓繡娘給他量身制作的淡青色錦袍,無論是刺繡還是針腳,都是皇家工藝,一般鋪子是比不了的。
阿貍可愛,穿得好看又讨喜,謝昀除了愛讓人給俞喬做衣服,就也愛給阿貍搗騰,阿貍每回換了漂亮衣服,也愛給謝昀看,得謝昀一個點頭,能讓他美上一天,兩個臭美的倒是湊一塊兒去了。
“小魚哥哥,我們回來了。”
人未到,聲先至,他和秦述下學,王伯就讓他們往暖廳來了。
暖廳的門推開,秦述和阿貍先後走了進來。
他們先對俞喬點了點頭,然後才看向公良端錦和梁艋。
俞喬沒有開口為他們介紹,這話理應他們自己說。
阿貍的目光也在他們二人身上,但眼中卻無多少熟悉,他牽着秦述的手,在兩人控制不住有些灼熱的目光下,向秦述身後移了移。
秦述也有擔當,挺了挺胸膛,擋在了阿貍身前。
他問向公良端錦“您是……”
“我是阿貍的爹爹,謝謝你們一直照顧阿貍。”
“啊,”秦述張着嘴,如何都沒想到眼前的人,會是阿貍的爹。他們相處時間不算短,但他從未聽阿貍說過,他還有個爹。
一樣聽到這話的阿貍,卻藏得更嚴實了些,又許久他才露出了小腦袋,眸中帶着的是警惕,他高聲道,“阿貍沒有爹爹,我不認識你。”
他說着一溜跑到俞喬身前,沒有謝昀阻礙,他直接抱住了俞喬的腰,“阿貍聽話,阿貍不要被送走,阿貍要等姆姆來找。”
阿貍的反應出乎所有人的預料,就是俞喬也不例外,但她幾乎沒有遲疑,她的手落到阿貍的後腦勺上,輕輕撫了撫,“只要阿貍不願意,沒有人能帶走你,我保證。”
俞喬的話可以說是阿貍最願意相信的話,她從未對他失言過,甚至,她也從不因他年歲小,就有說什麽含糊其辭的話,應付過他,她待他以誠,始終都是如此。
許是被俞喬安撫了心情,他許久才擡起腦袋,帶還縮在俞喬身邊,不肯近前一步。
公良端錦似乎想和阿貍單獨談話,但俞喬沒給他創造這個機會,“來日方長,前輩還是不要太着急的好。”
不管他以前是如何對待阿貍,讓他覺得自己是沒有爹爹的,這一年裏,他從未現身,就也不能太過着急就想讓阿貍認他們。
“我是梁艋,你梁哥哥。”梁艋插嘴和阿貍道,阿貍出生後,公良端錦各國跑,鮮少陪伴他,但他是有經常回藥谷的,一般來說,阿貍是該記得他的。
可阿貍看着他的警惕一點沒少,也不知想起沒想起,他貼着俞喬,抿唇不應話。
和想象中,親人相見,相擁而泣的場面完全不同,阿貍的警惕,讓他們覺得受傷又心憐。
“秦述,你帶阿貍回房,是去給王伯幫忙,還是寫課業,時間你們自己安排。”
“是,”秦述重新挺起胸膛,走了過來,阿貍也把手放到秦述手上,兩個人頭也不回地離開暖廳。
俞喬又看向沈岚琪,“你也回浮生齋去。”
“是,”沈岚琪在俞喬的目光中,一樣半點反駁都沒有,他撓了撓頭,知道自己這次出的纰漏大了,俞喬這是給他補救的機會啊。
人都離開,又是俞喬獨對他們。
“阿貍需要時間。”而他們也需要時間反省一下自己了。阿貍不是一個擺設,随意擺布,他有感知,有情感,不能他們想不要就不要,想要就要。
公良端錦和梁艋在軒雲書齋住了下來,俞喬回到他的書房,叫來了王伯,“去給林四酒送信吧。”
這就是俞喬之前承諾林四酒的機會,看病的機會,至于公良端錦肯不肯施救,還要看他的造化,他們的緣分。
近日俞喬多了一個習慣,早晚都要到白菊花田看了一番,今日清晨晨起,公良端錦就在這裏看到了俞喬。
“他什麽時候來?”他和梁艋已經在這裏住了兩天了,但是要看病的人,卻還沒來,他以為無論俞喬,還是謝昀都是很着急的。
俞喬未轉身,眸光映着那朵灼灼綻放的白菊,神情不覺就柔和了,“今天。”
花已開,人也該回來了。
城防營裏,謝昀一行從荒山裏歸來,這回除了他之外,大胖幾人都有受傷,他們依舊捍衛了他們的第一,但成績是有史以來,最差的一次。
謝昀坐回木椅,手臂有些發麻和抽搐,但話語依舊清晰而直刺要害,“若是這一次是你們帶本宮逃命,本宮可還有命回來?”
因為那些機關都還有所保留,叫他們只是傷,而不是死。
可在真正的戰場裏,是不會有保留的,只有無所不用其極,他們會死,他也會死。
“明天開始,除比試日,你們都去林易那裏接外出任務,本宮也會和你們一起去。”
“殿下……”
大胖幾人顧不得喘氣了,他們被謝昀的話驚住了,外出任務或剿匪,或查案,面對的将是江湖匪徒,和窮兇極惡的人,他們自無異議,但謝昀如何能和他們一起涉險啊。
“你們覺得本宮會成為累贅?”謝昀說着眯了眯眼睛,這一次不僅僅是他們暴露了自己的短處,就是他也是,離開了俞喬的配合,他的戰力發揮不出十分之一。
這八人已經能算是他的親衛了,他們都不能與他默契配合,真等他遇到危險,就只有等死的份兒了。
何況,他進入城防營的目的,是想要給俞喬幫忙,而不是讓她反過來幫他,救他。
不是介意,不是不願意,正是因為一切都甘願,他反而不想俞喬那麽累,他也想能成為她的依靠。
謝昀的決定至今也鮮少有人阻止得了,尤其是他已經下定決心去做的事,便至死不悔,碰了南牆也不會回頭。
大胖幾人無言以對,比起謝昀,他們才是累贅。
謝昀獨自推着木椅回走,路過高臺時,目光就定住了,早起依舊是一個花苞的白菊,已經灼灼綻放了,也就在這時,一個紅色的小東西,跳到了他的大腿上。
謝昀從未束縛過它的自由,這裏是南郊,出了城防營就是大山,它要逃,早就該逃得沒影了,但它卻在謝昀身邊賴了下來。
這許是動物天性的直覺,除了謝昀身邊,它在南楚的任何地方,都是危險的,都會有一群人觊觎着它的皮毛,想要掠奪它代表的所謂運道。
“傳令下去,後天中秋,所有人都沐休一日,”本來是沒這規矩的,但誰讓他高興呢。
“是,”前後從荒山回來的林易陳野,奉命去辦。
中秋團圓日,他們沐休可叫其他營帳的兵羨慕慘了,有個皇子當統領就是好啊,鄧明都不敢随意下的命令,謝昀心情好就下了。
但他還沒來得及上馬車,宮裏傳旨的宮人就來了。
楚皇讓謝昀中秋回宮赴宴,這個宴其實算家宴,老太後回宮的第一個中秋,衆人理應出席,但楚皇還是怕不和謝昀說一聲,他就當不知道,蒙混過去了,這種事,謝昀絕對做得出來。
“本宮知道了,”謝昀目光掃去,那個宮人覺得自己被凍結在了那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等謝昀上了馬車,疾馳而去,他才回神過來,所以謝昀只是知道,回不回依舊沒個準話啊。
書齋後宅,衆人聚在一起在親手制作,後天拜月用的月餅,提議人可不是俞喬,而是公良端錦。
兩天時間了,他愣是沒找着機會和阿貍說上話,每回見了他,阿貍的眼睛就滴溜溜轉,警惕非常,溜得比小貓兒還快。反而俞喬在的時候,他會從容一些,意思意思還肯搭理他一下。
“嘭嘭嘭!”
林易敲門就是這個頻率,阿貍最先從凳子上溜了下來,“漂亮哥哥回來了!”
那眼睛亮的,充滿了歡喜。
俞喬擦了擦手上的面粉,也往小院子走去,側門的門今兒就沒關上,林易拍着拍着就開了,再不久,阿貍的小腦袋就鑽了出來。
謝昀被從馬車上擡了下來,阿貍就鑽到他懷裏去了,那模樣和當日抱俞喬差不多。
“漂亮哥哥!”
“唷,小阿貍這麽想我呀,”謝昀習慣揉揉阿貍的頭發,見他今日的頭發不是俞喬給綁的,就沒給他揉亂了。
“嗯,想了,”阿貍直起身體,卻是因為謝昀懷裏,那個被他壓到而撲騰的火狐。
“呀……”阿貍圓溜溜的眼睛,和小紅對上了。
“這是小紅,阿貍帶它玩吧,”謝昀說着,提起小紅的後頸就塞到阿貍的懷裏去了,他的目光看向走出的俞喬。
“阿喬,我回來了。”
俞喬走近,看着謝昀,突然俯身,兩指擡起了謝昀的下颌,眉尖微蹙道,“你受傷了?”
謝昀看着近在咫尺的俞喬,長長的睫毛忍不住顫動起來,聲音不覺也低了些許,“不小心被樹葉刮到了吧。”
和大胖二胖他們比起來,他這點痕跡,根本算不得傷,但俞喬對他細致入微的珍視,又讓他覺得,或許傷更重些,也沒什麽了。
“嗯,”俞喬應着,兩指還未離開謝昀的下颌,就叫他将手纏到她的脖頸上,“阿喬抱我進去吧。”
他說着,頭就靠向俞喬的肩膀,眼睛微微眯了起來。
俞喬順勢就抱起了謝昀,而後才看向林易和陳野,對他們輕輕點了點頭,然後她才回轉身體,低語道,“對了,家裏來了幾位客人。
謝昀聞言,摟着俞喬的手更緊了些。
他都不介意,俞喬就更沒什麽好介意的,他抱着謝昀從側門走入後院,而臉上手上沾了面粉的公良端錦和梁艋也走出來了。
他們二人對謝昀的容貌并無多少失态,他們驚訝的是俞喬和謝昀的關系,比他們以為的還要親密更多,抱着小紅走在一側的阿貍也是,患難見真情,阿貍對他們的依戀,遠甚于對他這個有血緣關系的親人。
但他們看謝昀熟悉,謝昀對他們卻全然陌生,特別是公良端錦易容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