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明明是三個人的電影

華燈初上時,月色美地朦朦胧胧,千萬條綠絲縧順着晚風輕舞,枝上柳綿吹又少。大片柳樹下,屋頂正脊上,正坐着一黑一白兩個年輕男子。

兩人不約而同看向了對面那間平凡的屋子,紙窗上倒映着兩道人影,一高一矮。

“夫君,方才大夫說,我有了。”暮成雪撫着小腹坐在床緣邊,清冷的面上染上了櫻紅色,猶勝九月芙蓉。

溫雲缭将褪下的外衣置于屏風上,聞言手上一僵,他猛地看向妻子似是不敢置信,略薄的唇瓣微微顫抖。“雪兒,你當真有了我的骨肉?”他三步并作兩步踏上了踏板,伸手便将女子摟入懷中。

“嗯。”她乖巧地伏在他心口,心頭的甜可比蜜糖濃多了。

夫妻倆說了幾句話後男子便滅了燈,屋內一下子安靜了。

“看着自己心愛的女人和其他男人卿卿我我,你就沒點想法?”黑衣男子面上挂着看好戲的笑,他側頭等白衣男子回答。

白衣男子曲着一條腿坐在琉璃瓦上,他看似面無表情實際上腦海裏已經上演了無數的小劇場。什麽想法?他想沖進屋子裏去把那個男人打殘,不,打死。

說到底,自己選的人,跪着也要守護。

不久後,幾座城池之間發生戰亂,溫雲缭為保問鼎城棄文從軍。暮成雪在家整日提心吊膽,生怕會聽到丈夫戰死的消息,然而命運總是愛跟人開玩笑,你怕什麽它偏偏來什麽。

噩耗來地突然,暮成雪傷心欲絕,幾日前剛失去腹中胎兒,今日又失夫君,兩種痛苦折磨地她日漸消瘦。

溫雲缭死後,祁琰正大光明出現在了暮成雪身邊,他走的那日祁牧嘲他嘲地半點不留情面。

“哥,你是不是腦子有坑?活該等了一世又一世。”暮成雪可是溫雲缭的妻子,他要重新和她開始就該封印她的記憶,不然她心裏帶着一人,兩人在一起不別扭麽。

一向嘴下不留情的祁琰頭一次被祁牧嘲地沒話說,半晌才說一句,“你不懂。”

祁牧當時就炸毛了,他今年剛好九百歲,不懂個屁,“是是是我不懂,你懂你懂。娘親說過多少遍了,情愛是世間最毒的毒藥,就你這個蠢貨還去碰!”

情愛之毒,能剖人心,傷人命。他怎麽會不記得。

Advertisement

祁琰一旦做了決定便是一生,他一生很長,可暮成雪的一生最多一百年。他在二百多年前愛上她,等了這許久也沒與她在一起。

第一世她被獻祭給了河神,他沒來得及救她;第二世他找到她時她年逾花甲時日無多;第三世她出家了,兩人再一次錯過。

這第四世,她嫁人了……

漫長的五十年裏,祁琰一直住在暮成雪隔壁,她有什麽事他第一時間趕過去,她有什麽麻煩他暗中處理不留痕跡。

俗話說“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暮成雪是人自然有感情,前幾年裏她是打心眼裏煩祁琰,她不懂他為何要賴在自己身邊讓她被人說閑話,況且她心裏除了溫雲缭容不下其他人。可時間久了,她漸漸開始依賴他,開始對他有了好感。

然而好感只能是好感,他們之間什麽也不會有。

凡人生老病死,暮成雪一天天老去,祁琰卻依舊保留着年輕的模樣。日子越往後過地越快,祁琰每日都在擔心暮成雪何時會離開她。他雖是妖靈,但也跨不過這凡人的生死之線。

幾十年對于妖靈來說與蜉蝣無異。

這一天還是來了,暮成雪垂死之際,祁琰帶她去了二百年前她救了自己的地方,那裏早已不是當年的模樣,被人種了大片的紫昙花。

“你信我的故事麽?”他抱着她坐在自己懷裏,兩人一同看着大片還未綻放的紫昙花。

“早幾年一定不信。祁琰,今生的我與前世的我不是一個人。”暮成雪此時已是滿頭白發,清麗容顏不再,但眉眼間的清冷卻未變過。

祁琰的下巴抵在暮成雪頭頂,他怔怔地瞧着花圃。這是他第二次送她離世,心底依舊痛,痛入肝脾。“下一世,別嫁人了,等着我去找你。”

這紫昙花開,她是等不到了。

“你不累麽,每一世都要看着我死去。我希望你能忘了我,那樣會自在一些。”暮成雪說完悄然閉上了眼睛。

“不累,等不到才累。”他輕輕在她發間落下一吻,“又是一世,等我。”

第五世。

午夜子時的玄臨城,街道上空無一人,偏涼的晚風肆意游走在大街小巷,呼呼作響。

手握彎弓的少女白衣勝雪,神情冷淡,膚色更是慘白,恍如冰雕一般,若不是那一頭黑發,她整個人好似透明。

只見她安穩地坐在一匹白狼上,白狼的毛色十分透亮,琥珀色的眸子熠熠生輝,它的體型比一般狼族還要大上一些,在它的襯托下少女顯得有些嬌小。

妖在百年修行下會先化作靈體,凡人的肉眼不可見,但它們逃不過弑靈人的眼睛,只因弑靈人也是靈體的一種,白日在光下為靈,黑夜降臨之時才有人身。

白狼粗喘一聲,動了動前腿開始轉身,他似乎并不願久留。

“你是不是想回去了?不過我現在還不能确認附近是否有其他靈體在游蕩,再等一等嘛。”她的聲音不像這年紀該有的甜度,反而很冷,很淡,看透一切的冷淡,沒有生機。

白狼抖了抖了耳朵,鼻孔裏噴出一口氣,随後在原地踏着小步子亂晃。

“小白,我們去屋頂上巡邏。”

少女話音剛落,白狼一躍而起,輕盈地走在錯落的瓦片上,姿勢優雅,這高樓樓頂于他而言如平地一般。

午夜正是兩天的交接點,也是靈體最活躍的時點。

她的視線不經意間落在了一戶大院子裏,院子裏盤着棵巨大的香樟樹,出奇地茂盛,而樹下正站着一位身穿白狐裘的年輕公子。

此時正值入夏,天氣炎熱,常人穿薄衫,他卻穿得厚重,即便如此,如玉的臉上仍舊不見血色。

是他。

生前的記憶如走馬燈花一般在眼前掠過。那時她還不是弑靈人,而是暮丞相家的長女,爹娘看地緊不讓她出府,她便扮作男兒偷跑出府上街玩。

猶記那年元宵節上,映月樓的驚鴻一面,她情窦初開。

燈會上,他一人獨坐鳌頭,即使聰慧如她,也敗在他下。可兩人只那一面,他無意,她膽怯,自是難開頭。幾番打聽下,她才知,他是溫家的大公子,先天體弱多病整日與藥為伍,傳聞他活不過二十五就因那天人之姿。

她如城裏的大多姑娘一般,順着民意也去求爹爹上溫家提親,誰料被爹爹罵了一通,後被禁足在家。十八歲那年,她被妖靈所傷不治而亡,死後未過奈何橋,卻陰差陽錯地做了弑靈人。

死了那麽多年,前塵往事也早已淡忘,今晚一見倒讓她想起不少。論時間算,溫雲缭今年該二十四了,離傳聞還差一歲。

驀然,白狼呲着鋒利的尖牙朝着一處開始狂叫,暮成雪往那兒一瞧,只見幾簇綠光在街道上閃過,風聲因它烈了幾分。

“小白我們走。”

白日的溫家大宅,前廳總是熱鬧無比,不過哪一日不是如此,今個兒怕是又有不少人上門求親,溫老爺忙着招呼客人,溫夫人在一旁幫襯。

冷清的後院與熱鬧的前廳一比,顯得凄涼許多,大少爺溫雲缭住的地方,下人一般不敢擅自出入。緊閉的房門內熱氣灼人,炭盆裏的碳火燒地很旺,窗戶也未打開,以至于滿屋子飄蕩的中藥味濃厚地嗆人。

溫雲缭獨坐在案上,骨節修長的右手輕輕握着一只紫毫筆,幾次擡起又放下,他想寫些什麽,又不知如何下筆,墨汁順着毛筆滴在白紙上,洇開了一朵墨色的花。

輕裘緩帶的富家公子望着緊閉的窗戶出神,約摸過了半個時辰才想起自己的初意,随後提筆在白紙上開始作畫,筆墨揮灑娴熟,不一會兒,那白紙上便出現了一副令人神往的夜間玄臨城。

正是那年燈會。

可溫雲缭似乎并不滿意這幅畫,他随意捏着畫紙的一角拎起,擡手便将它放入火盆中,幹燥的羅紋紙一沾火星便燃了起來。

他低頭,默然看着那副畫一點點消失在火裏,清澈的眸子裏劃過落寞的光。

整日與藥為伍的日子還有多久,他靠着城裏稀有藥材撐到今日已屬奇跡,他對自己,對活着都充滿了厭倦。如此活着,不過是茍延殘喘。他年少時的張揚和抱負,早被這惡疾磨光了。

夜幕悄然而至,正是華燈初上,游船江面的好時候。

都說亥時過後城民不該上街,溫雲缭卻偏偏在午夜走進院子,一來無人阻止,二來他更想見識見識是否能遇到傳聞中的妖魔靈體。

若能,他只求它們能将他所剩的性命全部取去,還他一個解脫。

別管白日的玄臨城內如何熱鬧,只要日頭下了山,街上的攤位和行人保管撤地比誰都快。

溫雲缭獨自站在庭院裏,束發的絲縧微微松開,如墨般的長發大部分披散在肩頭,狐裘上。微涼的晚風拂過,在香樟樹間打了個轉,纏着枯黃的落葉旋轉而落,他忍不住伸出手去接那幾片葉子。

這一幕恰好被巡城的暮成雪見到,整個意境,畫面,美得她有些癡。白狼與她多年陪伴,自然心意相通,主人此刻在想些什麽,他又怎麽會不知,不由嚎叫一聲表達自己的不滿。

白日他們弑靈人形态為靈體,凡人瞧不見,可夜間則與常人無異,白狼這一聲自然引得溫雲缭朝這邊看來,雙目一對視,暮成雪吓得立馬躍下牆頭。

“你好端端的幹嘛要叫一聲。”院子外的暮成雪不住地拍着自己的心口,雖然那裏早已停止跳動,可她今晚卻感受到了作為人的心動。

那張風華絕代的臉浮在腦子裏揮之不去,幾乎要占據她的全部思維。

“嗷嗚……”又是溫雲缭,他簡直陰魂不散!

溫雲缭緊了緊身上的狐裘,愣愣地盯着那處牆頭。

若是他方才沒眼花,牆頭的确站着個白衣姑娘,而且身側還跟着一頭白狼。看來,妖魔也能化作人形。

此時午夜将近,溫府裏的燈籠幾乎熄了大半,只留着零星幾盞在風中搖晃,呼呼呼地響。赴死的心讓溫雲缭獨自打開後院的小門。

城裏的大街,他幾乎快忘了它的樣子,上一次出府還是五年前,他十九歲,全城的元宵燈會美如仙境,而那時還沒什麽妖魔的傳說。

同是在那一年,他染上了惡疾,病後一直住在後院與外面的塵世隔絕,那樣的景色再無緣得見。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