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艾笑坐在船上,陸續有人遞來熱水,塞暖手袋和幹淨毛巾給她。
救援隊裏難得有一位女性,正蹲在面前替她拆了沉重的大衣,另外找了件厚實的羽絨服來,不停安慰說:“好了好了,等上岸洗個熱水澡,睡一覺明天起來就沒事了。看把人給冷的……”
艾笑捧着保溫杯,發抖地喝了幾口水,五髒六腑流過的滾燙和身體外的寒冷組成了一套冰火兩重天。
等手指差不多能動了之後,她才後知後覺似的環顧四周,整整轉了一圈,“林、林現呢?”
她望着旁邊的人,又重複:“就……就那個,跟我一起來的。”
救援隊的幾位面面相觑,随後有人回答:“林警官說前面還有一個溺水的,他沒上來,跟着一塊兒救人去了。”
艾笑看着說話的年輕人,看了很久,她的眼睛在這個過程中不自覺的睜大,有點回想不起剛剛林現講的那句話,反而朦胧地将他和許多年前的一個聲音重合。
——你們先走,我再去找找有沒有其他幸存者。
頃刻間,腦子裏驟然一炸。
像是全世界都耳鳴了一樣,鋪天蓋地“嗡嗡”亂響。
艾笑毫無征兆地站起來,救援的小船原本便在搖晃,她這麽一個動作,瞬間晃得更厲害了。
旁邊這不知是警察還是消防員的小姐姐奇怪地望着她,“怎麽了?”
艾笑惶惶地立在那裏,頂着一身濕透的衣服,視線不安地在水面彷徨——天色太黑了,滿眼只有救生圈與波瀾潋滟的光。
她看不見。
她什麽都看不見……
有種久違且熟悉的恐懼湧了上來,壓在心裏很多年的噩夢扒開了舊日的煙塵,決堤般将她吞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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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笑感覺到自己喘氣有點急了,她猛地撲到船邊,忐忑地四顧,先是喃喃自語:“林現。”
“林現……”
然後又深吸了一口氣,攏着手用力叫他的名字。
“不會有事的。”身後的救援人員若無其事地安慰說,“林警官以前在部隊服役的時候什麽大風大浪沒見過。”
同行的小姐姐不以為然:“那也有一陣了,冬天的水,不怕誰不會游,就怕水下抽筋。”
很快,在她一聲令下,陸續又有兩人前去幫忙。
小姐姐轉身見到趴在船沿上的艾笑——她肩頭的毛巾已經掉了,滿頭濕發将外面的羽絨服浸出大塊水漬。
她于是過去拍着女孩子的肩極盡溫柔的勸:“別擔心,大家都是專業人士,會把人安全帶回來的……你剛才應該嗆了不少水吧?難受不難受?”
她将手搭在艾笑的身上時才發現她在抖。
四肢打顫。
而那種發抖不像是因為寒冷造成的,更像是……由于害怕引起的戰栗。
艾笑握着救生船周圍的扶欄,雙目近乎無神地盯着微波蕩漾的湖面,靈魂仿佛跌進了冰冷刺骨的水底,嘴裏極低極低的念念有詞。
連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麽。
此時此刻,她心裏只有一個念頭——林現是來救我的。
我要害死他了。
我又要害死他了……
耳邊傳來沐神湖的濤聲,水流裹挾着久遠的記憶洶湧澎湃,裏面還夾雜着不和諧的,磚瓦碎裂的聲響。
哭鬧、奔跑與撕心裂肺的慘叫。
四周有濃重的潮氣與塵土的味道,頭頂的天仿佛永遠沒有顏色,灰白一片。
——“我希望大家都能活下來,每一個人都可以相安無事。”
——“有機會的話,想去西北走走。看看草原,看看雪山。”
很長一段時間,艾笑沒能分清自己是身在夢境還是現實。
冰冷的濕發貼在臉頰,被風吹得好似結成了霜。
她恍惚間想,如果這一次再出事的話,我一定不要一個人活着了。
如果這一次再出事的話……
忽然“唰啦”一下,左側有人從水裏冒出頭,動作太大,帶進來一片水花。
衣衫單薄的青年扒住船沿,喘着氣呼吸急促。因為冷,他嘴唇是泛白的,但絲毫沒看出疲憊來,眼睛依舊清涼有神。
四周靜了片刻,救援隊紛紛驚喜地迎過去。
“林警官!”
“你終于上來了!”
他朝這一幹人等笑了笑,随後咬牙使勁,把手上的物件拎起來。
徐厚全喝飽了水,眼下已經呈昏迷狀态,也多虧那件厚實的棉服,讓他在面上飄了好一會兒才沉。
餘下的人七手八腳地人接過來,一面忙着做心肺複蘇,一面又去拉林現和其他幾個下水的同行。
“快把衣服穿上,你也待太久了……身體沒問題吧?筋肉還好嗎?”
“還行。”他笑着把對方遞來的沖鋒衣套好,“是有些年沒這麽游過了。”
躺地上的徐厚全剛給摁了幾下,人就仰面噴出幾口水,開始回魂地咳嗽。
這場突發的意外終于落下塵埃,小船搖搖晃晃的駛離湖中心,岸邊全是等着接人的警察。
林現是在擡頭的時候和艾笑的視線對上的。
她跪在小船的角落裏,似乎之前一直觀望着湖面的情況,到此刻才轉過頭來看自己。
旁邊的手電打出幾道亮白刺目的光,對面那雙眼睛空洞中帶着死氣沉沉的灰暗……就像是,變了一個人一樣。
林現唇邊挂着的笑意還沒散,被這個眼神看得莫名有些不自在,正疑惑似的牽了牽嘴角,艾笑突然就起身朝他走過來。
她先是用力拉着他的手臂上下打量,再将掌心貼在胸口的位置,聽了許久之後,又緩緩抽開。
林現不解地審視自己,“我有哪裏不對嗎……”
也就是在這時,他看見艾笑的唇角忽的往下一壓,眼淚順着臉龐頃刻滑到脖頸,在他全無防備之下,“哇”的哭了出來。
林現大腦空白地一愣。
艾笑從來都是一個放任自流的人,她想笑就笑,想哭就哭,用手抹了幾下臉,抽噎的聲音卻越來越清晰,到最後演變成了一場無法克制的宣洩,身體徑直沖着他滑下去,坐了在地上。
林現連忙伸手去扶,一頭霧水地用目光詢問周圍的人。
救援隊同樣稀裏糊塗地擺手,不知道這個姑娘是因為被吓到了,還是別的什麽原因,忽然情緒失常。
“艾笑,艾笑……”林現蹲在她面前輕聲問,“出什麽事了?”
她嘴裏說了幾句模糊不清,誰也沒聽懂的話。
只喃喃地哽咽:“你還活着……”
艾笑驀地抱住林現的一條手臂,用力埋頭在上面,嗚咽着哭道:“你還活着。”
那一瞬,他心口像是打了一記麻藥,綿長又深刻地狠狠觸動了一下。
帶着些不可思議,與不知所措。
“你說得對。”她哭着說,“我不該來的,對不起。”
“對不起……”
除了當年表白失敗,林現已經很久沒見過艾笑流眼淚了。
四周的目光好奇且探究地朝這邊射來,在這種場合裏他也不禁感到有些尴尬,兩手在空中僵了半天,最後只好探上前去,安撫似的拍了拍艾笑的腦袋。
洋城商圈的彩燈在頭頂上徹夜不息,把星月與大城市的繁華融為了一體。
今夜步行街的人比往年還要多,橋上趴着的,岸邊站着的,還有無數從大樓伸出頭的。
白琰跑到橋下時,那艘小救生艇已經搖搖擺擺地朝這處靠攏了,她正好望見船上的這一幕,剎那間,滿腔的話莫名咽回了肚子裏,只靜靜地盯着前面的人看。
半個小時後,與這次鬧劇相關的人分別被送往了醫院、派出所以及自家小區,警察很快将沐神湖附近清了場。
艾笑二十六歲的聖誕夜就這麽驚心動魄又悄無聲息地結束了。
由于被救及時,她倒沒什麽病痛,做完檢查當天便回了家,據說徐厚全的情況要更糟糕一些,市中心的湖水看上去碧青可愛,其實并不怎麽幹淨,導致他肺部感染嚴重,還需要住院觀察。
于是趁這個機會,刑偵連同網安立案調查,順藤摸瓜,打擊了一波倒賣個人隐私的信息販子,對于快遞公司的內部人員管理也發出通告警示,一時間,送快遞的和收快遞的都夾着尾巴小心度日。
不過吃瓜群衆們卻沒有閑着。
事情發生不久,一位當天在現場的洋城市民将自己錄的“徐厚全打臉”視頻貼到網上,迅速引起了一番熱議,大部分是跟風玩梗的,不少營銷號剪了配樂進去,做出好幾個鬼畜版本娛樂大衆。
而艾笑和白琰則為了這次的烏龍接連去派出所做了兩三回筆錄。
算是把自己前半輩子沒進警局的空缺一口氣補上了,人生的天平果真是平衡的。
一宗案子從開始到結尾,總是得經過漫長的流程和手續,口供、卷宗、證據鏈……
最後一次去時,警方已經在整理證據材料了,在筆錄結束前,曾問白琰會不會起訴徐厚全,她忙着用手機應付工作上的事,好半天才想了想,說不了。
“這種人受不得刺激,光是投訴他就鬧着要砍要殺,我再起訴,那不得分分鐘去自爆啊。”
“況且,我也沒那個時間。你們警方按流程辦就行了。”
這個時代人人都很忙,不願意把自己已經很稀薄的休息日浪費在投資回報率低的事情上。
在走出刑偵隊時,艾笑卻出乎意料地聽白琰感嘆了一句。
“你說到底該怪誰呢?那個姓徐的是個典型的‘臉黑怪社會’,覺得滿世界人人都是他媽,不慣着他就是心眼小,沒有同情心,被抓進去也是活該。
“不過平心而論,如果早知道會鬧出這麽多節外生枝,我當初也就不會堅持了。其實仔細想想,也不是多大的事兒,怎麽就搞成了現在這樣……”
倘若艾笑沒能救回來,她大概就不是嘆氣感慨這麽簡單了。
白琰自我懷疑的皺眉,“我處事的方式,是不是真的過激了一點?”
她嘀嘀咕咕地講了一路,若有所思的樣子,好像也不在乎旁人回不回答自己。
所謂“共情”,對多數人而言,本來就是件苛刻的事情。
而相互諒解,也許只能一邊靠時間磨平,一邊靠将心比心吧。
時隔數日,網上的熱點一浪蓋過一浪。雙節的話題過去了,很快又開始盼着過年,時間有沒有磨平吃瓜群衆對這件事的記憶,艾笑是不知道,反正她自己是記得挺清楚的。
尤其是在船上失聲痛哭那段……
“好丢人啊……”
她坐在辦公桌前,捂着臉不堪回首地哀嚎。
白琰正在回顧微博上貼的短視頻,慢條斯理地補刀:“你這還不是‘暴風雨式’哭泣,是‘抱大腿式’哭泣。”
“講真,要不是橋下不讓群衆靠近,我覺得把你那段拍下來比徐厚全這段有意思多了。”
“別說了……”艾笑一腦袋栽在桌上,擡不起頭,痛苦道,“我一定是腦子進了水,沐神湖的水質污染太嚴重,我要去環境保護局投訴。”
說完,又忍不住擔憂,“怎麽辦,那麽多人都看見了,他們肯定當我有病。”
白琰安慰道:“也沒有很多人,加上你高中同學才五個,一群男的忘性很大的,過幾天就不記得了。”
“不,不會的!”她倒在胳膊肘裏自閉,“你太不了解林現這個人了,平時看上去特別無害,背地裏多半有個小本兒。他記性賊好!”
“哪有這麽誇張……”
艾笑據理力争地辯解:“讀書的時候,是學校年級前五的常駐客,課本看幾遍就能記住。明明獨來獨往和人不熟,居然連對方的生日都記得,畢業晚會的時候,每個人叫什麽,住哪裏,最高考過多少分排名多少他全講得出來!你說可不可怕?”
白琰剛把視線從手機裏挪開,正要開口,一轉眼看到了什麽,立時啞巴了,不着痕跡地拿手推了艾笑兩把。
不曾想對方沒有覺察到她的意圖,仍舊滔滔不絕。
“還不僅僅是這樣,咱們倆七八年沒見過了,他居然還記得我以前留的什麽頭發,還記得我當時愛去什麽地方玩,連我喜歡吃什麽他都記得!你說說!……”
白琰:“……”你要我說什麽!
等一等,你這越講怎麽感覺越不對勁了。
“他肯定會把這件事說出去的。”艾笑沉痛地抱頭開腦洞,“他女朋友、他爹媽、他同事……我的糗事沒準已經在他的工作群裏流傳了,現在整個刑偵,整個市局,整個公安部……”
白琰一言難盡地龇牙,在邊上提醒地叫了她好幾聲。
“我已經……”艾笑終于哭喪着臉擡起頭,剛要說話,正看見一個高挑的身影站在她對面。
來者穿着身幹淨的黑色長外套,單手插在衣兜裏,嘴角似乎還有點意味不明地笑,眼神清亮地看着她。
林現!
艾笑當場便從椅子上滑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