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紅日讓夜晚的來臨顯得比以往更遲一些。
淺淡的夕陽透過窗照在案板上,将魚鱗和刀刃都照出一片金光閃閃來。
艾笑因為在庖廚這神聖的方寸之地備受嫌棄,不得不出去陪她的老父親看《荒野求生》,父女兩個如出一轍的冷漠臉,側面瞧極像一出啞劇。
艾媽媽用餘光瞥了一下,手裏洗着菜,欣賞林現剖魚的利索,直誇他刀功好。
“你在家也做飯?”
“我現在住的地方,家裏就我一個人,平時沒時間,很少做。”他在魚背上劃出幾刀,均勻的抹上鹽,“不過周末只要有空,我還是會下廚——自己做的總歸要幹淨一些。”
艾媽媽笑了笑,“是個好孩子,我們艾笑就不像你,在家的時候還好,一上班工作就成天點外賣。”
林現倒料酒的手一頓。
說起來他上次去艾笑公寓時就發現了,廚房幾乎沒有開火的痕跡,垃圾桶裏還裝着外賣盒子,的确是……家裏蹲的标配。
淘菜的瀝水籃在她手裏抖了幾抖,一陣稀裏嘩啦的動靜。
艾媽媽将籃子放下,忽然極輕極輕的嘆了一聲,她再開口時語氣驟然變了,變得不那麽喜慶熱情,反而有些微的惆悵。
“阿姨這麽硬邀你來,可能給你添了麻煩,也可能你會覺得不太理解。
“你們年輕人的事,我其實很少主動插手,主要是因為艾笑這個孩子……”
林現神色一閃,沉默地抿了抿,轉頭看着她。
後者說道:“你大概還不知道,她從前有一些不太愉快的經歷,雖然現在心境是好了不少,但已經發生了的事情,時間是抹不平的。”
艾媽媽搖頭翻撿那幾片洗得水靈靈的莴苣,“我就瞧着……艾笑這些年整個人沉澱了許多,也不那麽愛玩了,老把自己關在房裏,怕她一個人待久了會胡思亂想,想得越多越沒辦法走出來。”
Advertisement
講到這裏,她才抱歉地朝林現一笑,“我并不是為了閨女,非得說要把你們倆湊在一塊兒。不過是想着,如果你有這個意思自然很好,沒有也沒關系,今後多幫她留意留意身邊合适的男孩子。”
這番話說得滴水不漏,臺階給的剛剛好,不至于讓他感到尴尬,也不至于讓他接不了話。
于是林現無論是點頭還是搖頭,都無傷大雅。
腌好的鲈魚在鍋裏炸得兩面金黃,撈出裝盤,往上淋一層燒好的糖醋汁,一股酸甜鮮香的氣息頃刻間充滿廚房,并逐漸往客廳蔓延。
太陽沉入地平線時,最後一道菜擺上了桌。
這一席年夜飯十分家常,氛圍倒是挺足,艾爹把頭頂那只剩仨燈泡的小吊燈打開了,門口還懸着兩只紅燈籠,也算是一場中西結合。
艾笑旁邊坐着林現,林現旁邊坐着她媽,而桌子是圓形的,她被擠在她爹和林現中間,有種發配邊疆的感覺,冷着眼看自己的母親熱情好客地給人夾菜。
“你們這種幹體力活兒的,就應該多吃一點。”
她分了兩塊雞翅到林現碗裏。
後者連忙放下筷子道謝。
“哦對了,我們家還有一瓶紅酒。上年親戚從法國帶回來的……你喜歡喝紅酒嗎?”
林現大尾巴狼似的笑:“我都可以。”
艾笑在邊上嘴角直抽。
然而她爹只負責吃飯,并不說話,在這種場合連幫自己暖場的意識都沒有。
太慘了。
“你晚上在哪裏落腳?有地方去麽?”艾媽媽望了望天色,“這年節期間,酒店也貴得很,要是住處不方便,我和笑兒她舅舅說一聲,你過去湊合一宿吧。”
“媽……”艾笑在對面給她遞眼色,無奈說,“人家林現在城區有房子住。”
她似乎才想起多年前同為鄰裏的往事,漫長地“哦”了一聲,緊接着笑道:“那一會兒讓笑兒陪你在四處轉轉,我們這小地方別的沒有,就是空氣好。”
郊縣不禁煙火,爆竹聲從入夜便開始響,一波接着一波,無縫連接。但偏遠小鎮又冷清得很,偶爾駛過幾輛飚嗨了的摩托車,熱鬧和寂靜奇妙的交織着。
飯後,艾笑在水槽前刷碗。
林現将殘羹冷炙端進來,也挽起衣袖打算幫忙。
才擰開水龍頭,他便感覺到了來自身側的死亡射線,目光一轉,正看到艾笑深深地睇着自己。
林現:“……我怎麽了?”
她終于找到吐槽的機會,先往客廳瞧一眼,湊近他壓着聲音:“你今天也未免太殷勤了!”
林現不置可否地擰起眉,“這算是殷勤麽?”他想了一下,“只是基本的禮貌吧。”
“原來你們警察都把‘套路’叫做‘禮貌’的嗎?”艾笑手上沒停繼續刷碗,身子卻是歪在他這邊的,“你看我媽高興的樣子,被你哄得都快上天了。”
林現仍舊沒明白她莫名吃味的理由,啼笑皆非地牽了牽嘴角,不解其意,“有什麽不好嗎?”
“當然不好了!”她憤慨,“這樣顯得我很沒面子啊。”
在艾笑理想中的流程,應該是林現很拘謹,她主導全場,最好大家什麽話都別說,尬聊兩句等着吃完飯散夥。
然而現在他這麽出風頭,兩廂一比較,自己俨然成了被“別人家的孩子”打壓下去的“土著原住民”,不僅毫無存在感,說不定還會有被再教育的風險。
林現:“……”
實在不太懂她怨念的點是什麽……
他只好問:“那你想怎麽樣?”
艾笑略一琢磨,狡黠地挑眉笑,“不如……你也在我媽面前出個糗吧,咱們倆平衡一下?”
“……”
他把頭調轉回來,認真洗餐盤,拒絕得非常果斷,“我不要。”
艾笑被這三個字砸了一臉,頓時讨了個沒趣。
雖然原本也就随便說說,可是林現回絕得實在太幹脆了,她那股逆反心理油然而生,瞬間想付諸行動。
艾笑抿着嘴收拾碗筷,一垂眸,冷不防發現花盆下掉落的幾枚幹枯發硬的葉子。
茉莉花的葉片枯萎之後呈現出一種偏黑的深棕色,乍一眼看到黑乎乎的一團。
頃刻,就有一個美妙的念頭走進了她的腦海。
艾笑挑起一絲勢在必得的微笑,于是把葉片拿起來,往一旁悄悄瞥——
林現還在刷裝魚的骨瓷盤,微垂的側臉毫無防備,艾笑瞅準時機把東西丢到他面前。
“林現,有蟑螂!”
正擦盤子的青年下意識低頭,他大概也沒看清那是什麽,然而耳朵對特定詞彙的反應卻很是敏銳。
艾笑明顯感覺到他周身的肌肉在半秒內迅速緊繃,猛然一抖,直接把手中的盤子給扔了出去——緊接着小弧度地起跳,後退,萬分緊張的伸手扶竈臺。
盤子砸到了洗好重疊成小山的碗堆上,高樓大廈一秒塌。
耳邊瞬間噼裏啪啦地響成一片,剛好迎來新的一波炮仗聲。
她家的碗盤就這麽在新年裏死于非命了。
艾笑盯着地上的碎片震驚了一下,她手裏還捏着剩下的幾片“兇器”,目瞪狗呆了片刻,完全沒料到這兩個字的殺傷力能有這麽大。
她意外地看向林現:“你居然……過了那麽多年,還這麽怕蟑螂?!”
果然人的某些軟肋是不會随着年齡的增長而改變的——這還是她剛剛靈光一現想起來的事情。
後者明顯驚魂甫定,他整個出了身冷汗,挨着牆而站,等瞧清楚她丢的東西,緊繃地神經方緩和下來,心有餘悸。
林現幾近無奈地把她望着:“你在幹嘛……”
艾笑正在回味之前那一幕堪稱經典的畫面,等回味夠了這才開始笑,越笑越開心,把他隔年的尴尬都快給笑出來了:“你、你剛剛……那個表情……”
然後欲言又止地捂嘴,一見到滿地的狼藉,立馬更收不住勢了。
林現:“……”
這碎的真的是她家的碗嗎?
艾笑終于笑完了,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惹禍了吧,我媽新買的餐具,一套八百八。林警官,你的人設要崩了。”
他手裏滿是洗潔精的泡泡,聞言把自己身子擺正,也不知是覺得好笑還是覺得無語地瞧着她,“趕緊收拾吧,一會兒踩到割腳,你就笑不出來了。”
艾笑正在艱難的收拾笑容,剛把唇角壓下去,客廳聞聲而來的艾媽媽出現在了門口。
她第一眼便将一屋子的狼藉收入視線,想都沒想就開口道:“艾笑。”
“看看你,又毛手毛腳的!”
艾笑:“???”
她忙說:“我……”
“快去拿掃帚,碎玻璃這麽多,當心踩滑了。”艾媽媽出聲打斷,還順便責備地看了她一眼。
畢竟在這個家,無論什麽東西壞掉,只要找不出是誰幹的,推給她總沒錯——這是獨生子女家庭教養的不二法門。
被扣了一腦袋黑鍋的艾笑用自身實踐檢驗了什麽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只好十分委屈的貼着牆根溜出去了。
垃圾桶在距離單元樓百米處的位置,每天早上會有人來收。
艾笑把那一袋瓷盤的碎屍帶出去扔掉,正好領着林現在這附近轉一轉。
家裏的電視被艾爹從春晚重播頻道轉到了他所熱衷的野外求生欄目,捧一壺紅棗枸杞泡水,一聲不吭地坐在沙發上。
艾媽媽提着掃帚,收拾四下淩亂的雜物。林現帶來的那盒禮物被艾笑放在角落裏,她彎腰去撿,掀開紙袋子不經意瞧了一眼,忽然就頓了片刻。
艾爹剛喝了口茶水,冷不防肩頭被人輕拍兩下,他轉過身。
艾媽媽手上是一盒雪印老茶餅,袋子裏裝着整件的大紅袍。
夫妻倆對視一會兒,她慢慢把東西收起來,“你說,普通朋友的年節禮,會這麽費心思嗎?”
小縣鎮街上的人不多,只有一兩家茶樓開着門,唰啦啦傳出推麻将的聲音,幾個老板家的小孩蹲在路邊放鞭炮,冷不防的爆竹滿地都是。
艾笑在四周略帶煙火味兒的空氣中深吸一口,遠處大約有人架着火烤肉,她嗅到一股肉香。
林現将手插在兜裏,始終保持着和她一米左右的距離慢慢地走。
出了住宅區,再往下有一條陡坡,左側是大片尚未被征用的土地,讓閑來無事的退休居民種上了綠色蔬菜。
兩人找了張街邊的長椅坐下。
不甚明亮的路燈支在一旁,将她的剪影照出幾分歲月安好的寧靜。
艾笑在微風中轉過頭,笑着說:“我快有一年沒回來了。”
“小時候經常在這邊玩兒,周圍的小孩都跟着我跑。”她給他指,“看到那顆樹沒有,上面的‘到此一游’有一半都是我刻的。”
随後自己都覺得自己缺德,彎着眼睛“嘿嘿”笑了兩聲。
破舊的街燈在她眸子裏閃爍微光,林現就這麽看了很久,才摸了摸鼻尖,前言不搭後語地開口:“嗯……開了年,我買一套碗盤給你寄過來。”
艾笑不在意地揮揮手,“不用了,又不是什麽貴重東西。”
他笑了下:“不是說八百八嗎?”
“那是和你開個小玩笑。”
艾笑垂了下眼,淺淺揚起嘴角,語氣真誠,“其實你能來我還是很高興的,謝謝你肯陪我媽吃團年飯。”
林現心裏有一根弦倏忽顫動。
仿佛自己都能聽見聲音,是極清脆,極響亮的一下,餘音猶在。
他朝四下的寒風裏吐出口氣,如釋重負一笑:“看你剛剛那麽生氣,我以為你挺後悔讓我來。”
艾笑的眼睛彎成一道有點動人的弧度,理所當然地說:“我不會為這種小事跟你生氣的。”
一閃而過的車前燈将她的輪廓打出一條波瀾不驚的華光。
空曠的背後是整個星空在悄無聲息的流淌。
一瞬間,林現只覺得掌心開始莫名灼熱起來,翻滾的情緒驟然如洶湧的波濤漫入心頭,再順着周身的血液逆流而上。
好像所有的時機、地點、情緒都湊齊了,全世界在無聲的鼓勵自己。
他暗暗深呼吸,拼起最大的勇氣開口:“艾笑。”
後者尚無所覺察地扭頭:“嗯?”
他神情忽然認真:“我有句話想告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