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林現的應急速度很快,他先是将視頻轉發給了技偵,迅速撥出幾通電話,一面幫艾笑提她的包,一面說:“影音圖像已經在處理了,你跟我去趟市局,現在就走。”

大概是有了上回的經歷,艾笑內心居然毫無波瀾,緊張感來得有點遲,她怔怔地起身:“我這算是已經報警了嗎?

“譚悅那邊不會有什麽事吧?”

林現挂了電話,表情難得的嚴肅:“綁匪的身份極有可能十分危險,交給公安處理是最好的辦法。

他一字一頓的提醒,“不要因為對方的三言兩語就獨自涉險,這才是正中別人的下懷。”

何子謙在對面聽了半天,雲裏霧裏,一頭霧水地問:“什麽綁匪?你們惹誰了?”

艾笑同他長話短說:“就是剛剛我和你提的,我家那個小孩子……她好像被人綁架了。”

随即拉開椅子往外走,跟他道歉,“不好意思,我得去趟警局,剛剛咱們談的事先這麽定了,回頭我再聯系你啊。”

說着就要跟上林現,何子謙卻突然叫住她,“哎,慢着。”

“那怎麽說也是我的粉絲。”他把自己的外套拿上,“我和你們一起去。”

到刑偵支隊時已近傍晚,下午的天氣不是太好,陰沉沉的。

林現給艾笑開了車門,領着她一路上二樓的技術科。

這身衣服比較顯眼,他平時很少穿得這麽正式,沿途叫“林隊”的,或多或少會不自覺停頓留意一番。

他沒功夫應答,連點頭都給得很吝啬。

艾笑跟在後面小跑,等樓梯爬到第一個轉角,林現便回過頭,伸手來牽她。

技偵幾個辦公室全亮着燈,他剛進去,負責圖像處理的刑警正好撞上來。

Advertisement

“林隊。”後者忙把準備好的報告遞給他看,“結果出來了,視頻放大之後,我們和挂網的人像進行了比對,重合率很高,可以初步确定就是他本人。”

林現翻着那份材料,沉默地用手指撫了撫嘴唇,“好,手機號碼我之前已經給你了,現在能做定位嗎?”

在場技偵的刑警們顯得有點為難,“劉隊眼下在出差,申請審批最快也要明天。”

他皺眉思忖半晌,擡頭說:“這樣,先聯系隔壁省刑偵,告訴他們線索的事情。我打電話給龔局。”

林現有條不紊地安排行動:“叫上技偵、圖偵,二大隊和三大隊,派人通知一下禁毒的負責人,半個小時後在會議室開個會。”

這天一入夜,屋內氣溫毫無征兆的變得悶熱起來,窗外的妖風一陣大過一陣,眼看就有場大雨要下。

艾笑捧着手機坐在刑偵的接待室裏,好幾次不安地往門口望。

林現他們還在開會。

已經快一個小時了。

距離最後一次聯系綁匪,早就過了兩個鐘頭。

期間有輔警進來給她倒熱水,整個辦公區上上下下全是腳步聲,大家都很忙碌。

當她意識到這些腳步聲裏有近一半是為了自己這件事時,一瞬間覺得茫然又焦慮。

綁匪盡管窮,卻也是有一點小聰明的。

他無論如何也不肯與艾笑通電話,只不斷用譚悅的微信和她交流。這樣一來就加大了手機定位的難度。

發過幾張照片确定人質平安,在林現的示意下,艾笑緊接着又讓他發語音,中途也開過一次視頻,但對方警惕地沒有露臉。

何子謙正站在走廊上,舉着手機說話。

估計那一頭是湯明媚,他語氣裏帶着克制,然而現場的表情卻幾乎在快要炸毛的邊緣了——能夠理解,湯老媽子此人實在管得太寬,下午他們走得快沒來得及捎上這位掌事太監,想必她這會兒已經在內心裏把艾笑淩遲了一萬次。

一通電話還沒講完,不遠處突兀地響起吵雜的人聲。

拖拉椅子的動靜十分集中的傳出來——散會了。

很快,有一道急促而穩健地腳步朝着這邊靠近。

艾笑回過神的瞬間驀然擡頭。

林現拎着一大疊紙質資料出現在門外,他神色匆匆,呼吸也有些急,看得出一直在忙。

準備進來時他稍作一頓,對身旁的同事叮囑:“人別太多,她會怕。”

三個刑警魚貫而入,何子謙朝這邊瞧了一眼,也迅速挂斷手機緊跟其後。

林現在對面坐下,将剛才開會寫的本子擱在一旁。

他能感覺到艾笑不安的目光,于是刻意把語速放慢了許多。

“時間不多了,我話盡量簡短。”

林現咬着唇頓了半秒,認真的說道:

“艾笑,譚悅既然選擇向你求助,有些事情我必須告訴你。這次綁架她的匪徒是公安通緝的毒犯,而且具有一定的攻擊性,很難保證對方只是求財。”

她思路一卡,試探地問:“意思是說……會滅口嗎?”

林現不置可否地抿抿唇,沒有正面回答。

“他要的錢不多,除了考慮到人質家庭的經濟狀況之外,也有不想驚動警方的原因在裏面。”

看來天下綁匪的套路都是一樣,連高中生都能學個七八分像。

“此人知道自己在逃,除非是實在手頭拮據,否則不會采取這種暴露身份的方式,所以他極有可能是被逼到絕路,背水一戰。

“這樣的情況下,人往往處于極端狀态,會做出什麽事誰也說不準。”

艾笑明白他的擔憂。

如果自己沒有報警,乖乖拿錢贖人,歹徒為了以絕後患,大概也是要動殺心的,以避免她事後再聯系警方,暴露行蹤。

林現看着她:“如果你害怕,我們可以派一名女警假扮你去交贖金。”

“但前提是,綁匪不知道你的樣子——譚悅手機上有你的照片麽?”

她并不清楚。

不過就算沒有,朋友圈深挖下去或許也能找到,畢竟她的動态挂半年。

艾笑垂眸合攏十指,像是在斟酌似的,十指緊貼又松開。

忽然答非所謂地開口:“會有警察保護我嗎?”

林現愣了一下,随即點了點頭,語意不明:“我會保護你。”

艾笑對上他的視線,她不知道從那雙眼睛裏看出了什麽,居然極輕的牽了牽嘴角,“好,那我去。”

計劃是在會議上就研究好了的,一共兩套方案應對她的抉擇。

“綁匪在信息裏提到‘我們’,說明他有同夥,據現有的資料來看,約莫是一到兩個。”

林現在A4紙上給她講明天的具體安排。

“這就有可能會出現一部分人前來和你交易,另一部分人留在現場看守人質的問題。”

艾笑若有所思地聽着,“不可以要求他們把人帶着一起來嗎?”

“你可以這麽要求,但他們同意了,也不一定會照做。”林現畫了兩個圓圈,中間連起一條線,“因此為了萬無一失,我們會準備兩隊人,一隊跟着你去交易,另一隊等手機定位出來後,趕去現場救人。”

但手機定位的,只是手機所在的地方。

譚悅有沒有跟着手機走,誰也無法保證,如果一旦發定位之處沒有人質,那剩下前來取錢的綁匪就至關重要了。

“明天我的車會一直跟着你。”林現把一副藍牙耳麥交給她,“不用擔心,我随時都在,有什麽事可以叫我。”

一切準備工作安排妥當。

市局出手很大方,直接給她取了一筆現金裝在袋子裏,袋子看上去有點說不出的別致,也許連提繩都動過手腳。

諸事具備,現在就剩最關鍵的交易的地點和時間了。

艾笑深吸了口氣定定神,按照警方的吩咐給譚悅的微信發過去一條錢已籌齊的短信。

大概過了半個小時,對方回話——

明天早上六點,等消息。

何子謙待到八點時便被湯明媚的奪命連環call催走了,他留下話,說是明天會再來。

艾笑沒打算回家。

現在就算回去了,她也睡不着,離第二天的六點還有不到十個小時,她要在刑偵的接待室內,一直等至天亮。

辦公區的燈有一部分已經黑了。

艾笑漫無目的坐着地玩手機,也不曉得玩了多久,門口“哐哐”兩聲敲,她一轉頭,望見林現正站在那裏,拎着一個紙袋子,一杯豆漿。

他把外套脫了,只穿一件白襯衫,袖子挽到了手肘,整個人瞬間變得清爽起來。

“餓不餓?你一天沒怎麽吃東西了。”

林現将打包的簡餐放在桌上,“我去樓下買了點包子和燒麥。”

艾笑往旁邊坐了坐,給他騰位置,一邊道謝一邊拆開包裝。

醬肉的香氣撲面而來,她才感覺到自己是真的餓了,抽了張紙巾去撿包子,有些新鮮的感慨:“你居然也會到這種蒼蠅小館買吃的。”

她咬了一口,“要是不說,我八成以為是你自己做的。”

林現聽出話裏的打趣,于是不冷不淡地笑了笑,掰開一次性筷子,把包子饅頭替她夾到盤中。

“剛剛為什麽不選擇讓我們派人去幫你交贖金呢?”

沉默之後,他突兀地問了這麽一句話。

艾笑想了想:“你們去對救譚悅回來更有幫助嗎?”

林現:“……也不是。”

她便顯得十分理所當然:“那不就行了。”

他忍不住說:“你不害怕嗎?”

“我怕啊。”艾笑不由笑道,“肯定怕。可是誰的命不是命呢。”

不給人惹麻煩,已經是她後半生對自己最大的标準了。

林現像是知道一樣,很識相地沒再深究地問下去。

因為不清楚她的口味,各種餡他都買了一點。

艾笑連着吃了幾個素的,就看見林現用他那雙筷子在一堆包子裏扒拉,試毒似的将每一個都夾開一個小口,全神貫注地專研裏面的餡。

很快,他皺眉得出結論:“醬肉都不怎麽新鮮,還是不要吃了。”

艾笑剛啃下去一只肉包,還沒品出什麽味兒,林現橫插一手,直接把她叼着的包子給摘了下來。

她張着空蕩蕩的嘴震驚道:“我已經咬過了,我還沒吃完啊。”

奪食是她平生一大恨。

林現将包子扔進了垃圾桶,“那不吃了,又不幹淨。”

“素的還行。”他放好筷子,很獻寶地說,“你吃這個,吃這個就好。”

“……”

一點也不好!油水都沒有!

艾笑怨念地端起那盤被肢解得四分五裂的素餡包子,鹹吃蘿蔔淡操心地同情起古時候的清宮皇帝來。

這一頓飯得吃得多糟心啊。

她夾起缺了口的白菜香菇包,吃的時候目光落在林現身上,他正在對餘下的四只燒麥進行又一輪的質量檢測,認真的樣子挺像天橋下貼膜的。

艾笑看着看着便笑了,十分納悶:“林現,你說念高中那會兒我對着你吃辣條的時候,你怎麽沒抽死我呢?”

後者瞥了她一眼:“有想過,忍着的。”

她笑容頗為欠揍:“沒關系。”

“我現在也還愛吃,下回有機會請你。”

林現并不接這個茬,輕輕揚眉将燒麥推了過去。

他用餘光瞄到艾笑的表情,在心裏悄悄松了口氣,安慰地暗想:總算是笑了。

大概一半小時後,白琰匆匆忙忙趕到接待室。

她手裏正在忙一個專題,接到艾笑的電話,開始加速趕工,一有空馬不蹄停地就過來了。

“你那債主怎麽又出事兒。”

她崩潰地抓頭發,“她一天到晚的瞎折騰,都不用讀書嗎?怎麽考上三中的啊?”

艾笑這時已經吃過飯了,有力氣和白琰講述來龍去脈。

兩個人喝完了一壺秀芽,對着空杯子同時默契地嘆口氣。

艾笑:“所以我明天還得再請一天假,麻煩你替我跟老大說一聲。”

“這個倒是沒問題。”白琰發愁地摁着腦袋,“不過那麽大的事……你自己去交贖金靠譜嗎?會不會有危險?”

艾笑對此倒是看得很開,“我覺得吧……這就不是在我能考慮的範圍之內了。”

畢竟她沒有三頭六臂,也不會蓋世神功,除了盡人事,別的也就只能全程依仗警察叔叔們,看自身造化。

“也是。”白琰表示贊同地颔首。

這磨人漫漫長夜有了個伴兒,過着也就不那麽難熬了。

艾笑和白琰擠在沙發上,靠有一句沒一句的閑聊消磨時間。

然而即便是常年加班的市局刑偵,到了淩晨依舊顯出點寂寥的冷清來。

兵荒馬亂的內心一旦随着氣氛沉澱,她便不受控制地想起白天在宴會廳上的事。

這一日之內實在發生了太多意外,多到來不及消化。

眼下一件一件的琢磨,才覺得心情沉甸甸的,快要溢出來。

比如讓湯明媚指着鼻子奚落,比如林現神兵天降的救場,再比如她同何子謙時隔五年的交談。

倘使沒有譚悅中間插進來的變故,艾笑大概一整夜都會琢磨他的那幾句話。

平心而論,是有些難受的。

“我沒明白。”白琰支着下巴搖頭,“何子謙被世俗腐蝕又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你有必要這麽失望嗎?”

艾笑:“那不一樣。”

他親口承認和她們自行理解,兩種感覺是完全不同的。

艾笑把堆滿茶渣的玻璃杯連轉了三圈,“我甚至想過他是不是有什麽苦衷,或者是在韬光養晦,哪怕他跟我說他不喜歡音樂了想當個演員,我都能接受……但聽他就這麽承認,我心裏突然很空。

“像少點了什麽……可是少了什麽呢?”

白琰卻簡單直白地說:“少了信仰吧。”

艾笑茫然且怔忡地擡眸。

随後她急于解釋地開口:“我是真的沒對他再有那種想法……”

“我懂。”白琰安撫似的往下壓了壓手。

“你最開始被何子謙吸引,就是因為他身上的自信、陽光與肆意,這些你沒有。人對于優秀的事物總是憧憬而崇拜的,所以你喜歡他。

“你将他當做生活的動力,你人生的目标。哪怕你們一刀兩斷了,這些年你不也一直在關注他的動态嗎?”

艾笑張了張口,似乎是打算反駁,可她到底沒說出話來。

白琰靠在沙發上,“你自己曾經為之奮鬥的事業已經半道夭折,如果看着他還在為夢想而努力,心裏就會感覺安慰……可惜他也沒有。”

“正是由于發現他沒有,你才會難過,對吧?”

艾笑像是第一次剖開自己的心思,她整個人前所未有的凝滞住了。

何子謙在白天說過的那些話潮水般淹沒上來。

——“你以前不是立志要當新聞記者的嗎?你讀書也不差,人又用功,現在呢?”

——“無論是哪一行,做到最後都沒人敢保自己的想法可以一成不變。”

——“所謂初心,本來就是一口毒雞湯。”

白琰說得對……

白琰說得對啊。

她其實,只是潛意識的将追求未來的任務交給了何子謙。

因為自己印象中的他是無所不能的,這才不願接受他随波逐流的現實。

而一旦這種長久以來根深蒂固的印象被打破,人就忍不住地失落。

艾笑盯着光可鑒人的地板,深深搖頭嘆道:“為什麽我已經放下了,一想到過去、未來,腦子裏還是會冒出這個人來?”

白琰伸手拿開了她握在掌心裏的玻璃杯,“艾笑。”

“你這些年都是走的一條直線。”說着用兩根食指一左一右的比劃。

“太筆直了,故而從頭到尾,你所能看到的就只有何子謙一個人。”

她說道:“你有沒有想過停下來,留意留意這條路旁邊的人呢?”

艾笑忽然愣了一愣。

不知道為什麽,白琰話音落下時,有那麽一刻她腦海裏冒出很多東西。

眼前像走馬燈似的,記憶一晃而過。

有夕陽下的高中操場,陰雨天昏昏欲睡的教室以及人群熙攘的放學晚上。

有她在都市街燈下不期而遇的人。

還有一袋熱騰騰的包子。

林現的臉猝不及防在腦中變得格外清晰。

艾笑并未說話,白琰已經長篇大論地講開了。

她在對方語重心長的喋喋不休裏悄悄轉頭。

門外走廊上,一道颀長挺拔的身影正筆直的站着,和矮他一截的後輩不厭其煩的交代明天的事宜。

他聲音很輕,好似怕驚擾到什麽,隔着一堵牆,聽上去格外的溫柔。

可惜光線太暗,艾笑望出去的時候只能看到他的半張臉。

輪廓模糊又朦胧。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