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救護車和消防車在各自的鳴笛聲裏呼嘯着來又呼嘯着去。
以往無人問津的老舊小區今日忽然被圍觀看熱鬧的人群堵得水洩不通,人們伸長脖子諱莫如深地制造謠言與八卦。
兩個熊孩子成功地讓聞聲而來的警方救走了,剩下的毒犯失去倚仗,意思意思抵抗了一陣,聽說樓下的老大哥已經原地自爆,也就跟着乖乖垂頭,認罪伏法。
善後是個體力活兒,警察們都忙瘋了。又得處理事故現場,又得回警局審犯人,還要聯系外省的公安,整個刑偵隊的人手顯得十分捉襟見肘。
林現被送進醫院時,天色剛黑。
他脖頸的位置紮了一塊玻璃碎片,傷口比較長,緊急清理之後便送去手術室縫針了,現在還不知道是什麽情況。
艾笑沒能跟來,她被随行的民警帶回了刑偵問筆錄。
腦子裏有些渾渾噩噩的,畢竟兩天沒睡,答得前言不搭後語,對方不得不又重新問了幾遍,遞上筆讓她簽字。
去接筆的時候,艾笑才發現自己手上還有血跡,她動作頓了一下,僵硬地懸在半空,正好被旁邊的一個女警看見了。
那人随和地說:“去洗一洗吧。”
簽完了字,女警帶着她找到洗手間。
這姑娘瞧着也就二十幾歲,不比艾笑大多少,這一路上卻總在盯着她看,她或許以為艾笑沒注意,可打量的目光實在太直白了。
艾笑洗着洗着手,轉過頭來,不偏不倚和這人尚未挪開的視線相對。
女警見狀,索性也就不避了,眯起眼笑:“我姓羅,你可以叫我小羅。”
艾笑:“你好。”
“我在林隊手下做內勤,平時也就打打雜。你不用怕,我不管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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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點點頭,嘴唇嗫嚅片刻,像是要問什麽,不料對方很懂眼色,就開了口:“剛剛醫院那邊來電話,林隊手術做完了——是個小手術,不出意外的話,明後天就能出院。”
艾笑莫名地給她道了句謝,“我能去看他嗎?”
羅白雪先是一愣,随即意識到她指的是現在,“你确定要去?……林隊睡下了。”
“沒關系,我就看幾眼,不打擾他。”
車從支隊開出去,沒入了洋城燈海似的夜景洪流之中。
盡管是探望病人,羅白雪還是沒敢動公車,她開了自己的小別克,載着艾笑往市人民醫院趕。
街道旁的路燈一個接着一個從臉上晃過。
羅白雪心不在焉,目光不自覺朝後視鏡瞄——艾笑就坐在後座上,眼神很飄忽。
作為一位吃了半年瓜的新時代女性,面對這樣的八卦,她的确忍不住想要近距離接觸一下。
平心而論,艾笑的長相好看是好看,但算不上特別出彩,她安靜的樣子素淨極了,在滿大街都是美女的洋城裏,不經意就會被掩蓋。
但唯獨笑起來的時候是真的甜。
羅白雪與艾笑見面的次數不多,偶有一回路過支隊接待室門口,瞥到林隊和她坐在裏面。
她第一次見到她笑。
那是一種很難描述的感覺,好像雨過天晴陽光燦爛,整個人的心情都會跟着盛放起來。
羅白雪大概能理解,為什麽林現會這麽喜歡她了。
之前因為好奇,她悶聲作大死,冒着掉腦袋的危險去查了一番林隊的戀愛史。
震驚的發現,他不僅僅是暗戀,還是備胎式暗戀。
那麽多年了,明知道人家有男朋友,卻一直等着,等到分手了才小心翼翼,試探性地去追。
了解過林現背景的人都清楚他平時為人很低調,極少提起家業。
這次為了幫艾笑見“前男友”特地連爹媽的人脈都動用了——這他媽得有多喜歡啊。
羅白雪一下子冒起雞皮疙瘩,忽然就酸了。
抽抽鼻子,心說我怎麽沒早點遇上呢。
九點過。
住院部很安靜。
羅白雪一直領她到林現的病房門前,手術一結束刑偵的同事們就紛紛撤退了,附近沒什麽人,只遠遠站有一個病患家屬在打電話。
艾笑不敢弄出太大聲響,隔着微開的門縫往裏面望了一下。
林現真的睡着。
平穩,安和,一點動靜也聽不見。
“就是太累了。”羅白雪生怕她內疚自責,解釋說,“忙案子幾個通宵不睡常有的事,傷口還不怎麽要緊。”
艾笑輕手輕腳關上門,刻意壓低了聲音:“沒人照顧他嗎?”
羅白雪當下便笑了,“真不是什麽大病,用不着那麽緊張。明天起來買好早點就行了。”
其實是想勸她回去休息的,膽戰心驚了一天,大家都疲倦。
但艾笑像是沒聽懂她話裏的意思,只下樓去買了瓶水,輾轉回到病房門前,将手術的病歷本翻來覆去的讀。
單位裏還有事,羅白雪陪着等了半小時,催命的消息已經連環掀翻了手機,她只好告訴艾笑有情況給自己打電話,匆匆告辭。
臨走前在樓梯口回頭,看見她一言不發地坐在走廊的長椅上,表情好似思索着什麽。
羅白雪心裏一動,于是悄悄摸出手機把這幅畫面拍了下來。
住院部晚上會有醫生護士查房,腳步很輕地過去,兩三個病人家屬交頭接耳低聲說話。
艾笑這條椅子就她一個人,顯得突兀孤單,又無所事事。
她是真的不知道應該做什麽,可總覺得自己不能就這麽回家睡大覺。
握着手機百無聊賴地刷了一會兒,但到底沒熬過下半夜,歪頭靠在椅子上睡着了。
夢中光怪陸離,很不踏實。
她在夢裏面不停地想,林現是從什麽時候起喜歡自己的呢?
艾笑想不明白,實在是想不明白,腦海中關于他的回憶幾乎是一片空白,只記得那是個話不多的男孩子,不茍言笑,偶爾還會表現出一點不耐煩。
正因為如此,她才感到一陣陣的難過。
沒由來的難過。
淩晨五點過,艾笑是被冷醒的,一個噴嚏自己把自己打得睜開了眼。
迷迷瞪瞪地環顧周圍,附近已經有人開始走動了。
她扒着門縫艱難地看了半天,知道林現仍舊在睡,便拎着包下樓去買吃的。
醫院附近的早餐店真是又貴又難吃,也許是看準了醫院夥食更難吃的緣故,老板們肆無忌憚地放飛着自我,态度高貴而冷豔。
有關部門是怎麽放任它們活到今天的?
艾笑知道林現對食物挑剔的程度,但如果自己買了他一定會二話不說地吃下去,故而在這一整條街上轉了一個來回,最後只撿了一籃水果。
天剛亮,僅僅耽擱了半小時,醫院大廳等着挂號的人卻排成了一條長龍,熱鬧得令人吃驚。
走上二樓,消毒水的味道漸漸濃烈——艾笑其實從小怕聞這個,可能是和畏懼打針有關,心裏會無端的焦慮。
等回到住院部,她推門進了病房。
簾子是拉上的,只略微一道光柱投下來,将空氣中的浮塵照得一清二楚,流動得仿佛有實質。
林現就躺在這道光柱間,五官棱角分明。
他的睡相極好,好到連艾笑都不忍心吵醒,動作戰兢地放下水果,搬起一張凳子,坐在床邊。
三月下旬,六點的太陽開始紮眼了,屋裏的亮度上去之後,她才注意到林現的臉泛着細微的紅。
不過由于膚色黑,紅得倒是不明顯……
艾笑怕他發燒,伸手試了試溫度。
燙倒是不燙,不過挺暖和,想必是睡得很舒服。
她把手收回來,在自己膝蓋上摁了兩下,頗為百無聊賴,實在沒怎麽照顧過人,不知道該幹嘛。
磨叽了片刻,幹脆把水果籃打開,撈出一個蘋果來削。
有事情可做,艾笑內心瞬間踏實多了。
她削皮非常慢,一看就知道是初學者,難為這顆外表光鮮的紅富士,掉皮的速度還沒自己氧化得快。
總算給刮幹淨了皮,艾笑琢磨之後,一刀束切,打算來個一分為二。
可惜她力道沒把握好,刀卡在半路上,位置很尴尬——往下會切到指頭,往上又收不回。
正在她跟着蘋果較勁時,斜裏一只手探了過來,不由分說地接過刀和水果,輕松麻利地分作兩半,将其中的一半遞到眼前。
艾笑微微一愣,目光順着蘋果延伸,對面是林現一雙溫和而倦然的星眸,或許是生病,也或許是睡太久,神情有些蒼白的感覺在裏頭。
“水果不能這麽削的。”
他居然沒忘記要糾正她,“你平時在家不削蘋果麽?”
艾笑十分老實地回答:“我都是直接上嘴啃。”
林現:“……”
很多時候他也納悶,她家務上兩眼一抹黑究竟是怎麽一個人生活的。
大概真的應該感謝外賣這個新興行業吧。
那只蘋果被她折騰得坑坑窪窪,艾笑看着林現認真的吃完,問他:“你醒多久了?”
他掀開被子丢掉核,索性便坐在床沿,“你摸我頭那會兒醒的,也沒有很久。”
艾笑咯噔一下。
其實是想知道他看自己多久了,這麽一來,必然是圍觀了她削水果的全過程,尴尬的汗毛從背後根根直立,幸好發紅的是耳朵,不上臉。
“剛縫了針,現在起來沒關系嗎?”
林現說沒什麽,“躺久了才會疼。”
随即用手去碰後腦勺,那裏貼着紗布,厚厚的一層,有濃郁的藥水味。
一共縫了四五針,大夫交代要忌生冷,常休息,十天之後再來拆線。
他從擡起的手臂後不經意瞥到了艾笑的神情,她視線極專注,極擔憂,定定地望着傷口的方向。
林現一下子就感到有些內疚。
他知道艾笑是很在意這種由于救自己而害別人受傷的事情,她會比一般人更加的往心裏去。
“昨天是不是吓到你了?”
她起先沒聽懂,含糊“啊”了一聲,随後才慢慢反應過來,也不客套,居然如實點頭:“對,吓到我了。”
艾笑攤開掌心給他看,“他們把你一拉開,我兩手都是血。”
而且是從頭上流出來的,她當時心就涼了一大截。
幾乎一整夜都想着,怎麽辦,要是傷到腦子怎麽辦?
林現因她的動作而不自覺地盯着那雙手,纖細的十指上當然什麽也沒有,早就洗淨了。
他發了發呆脫口而出:“畢竟你比較重要……”
然後又意識到這句話不妥,忙解釋,“我是說,在我們人民警察心裏……群衆的生命安全更重要……”
說完自己都覺得奇怪,索性閉嘴了。
艾笑看着他像沒睡醒似的有些語無倫次,沒忍住笑,起身拍小狗一樣在林現頭發上揉了兩下,“知道了人民警察,群衆會記得給你送錦旗的——再休息會兒吧,我去問問找醫生你的情況。”
她收拾好床頭的果皮和杯子,撈上包往外走。
林現就這麽一直目送艾笑出去,等聽不到腳步聲了,才重重往後一仰,為自己剛才講的那句智障話後悔,恨不能讀檔重來一次。
不料仰得弧度過大,磕到了傷口,登時疼得他倒抽涼氣。
林現咬着牙正要去捂頭,枕邊的手機忽的傳出震動鈴聲,他拿到跟前劃開屏幕。
好友“白雪公主”發來一條微信。
是張圖片。
林現狐疑地點開,下一瞬,醫院空蕩的走廊便出現在了視線中,燈光很亮透着冷清,畫面中只有一個人低頭坐在旁邊。
角度離得遠,眉目并不清晰,但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了艾笑。
像是為了突出時間,對方刻意在右下角用美圖軟件打上了“21:30”的字樣。
緊接着,她發來個意味不明的中老年表情包“壞笑”。
林現皺眉不解:“?”
羅白雪知道他這是睡醒了,打字速度脫缰野驢般快:“昨天晚上照的。”
“人家在外面等了你一夜哦。”
林現對着手機屏幕空白了一瞬,還沒去深想其中的意思。
“等什麽?”
羅白雪:“老大,您這不是揣着明白當糊塗嗎,等你啊!”
他愣了愣,有些幹巴巴地問:“為什麽不帶她回家?她聞不慣醫院消毒水的味……”
後半句話還沒發出來,那邊就打斷道:“我有勸哦,是她自己要等的。”
是她自己要等的。
那七個字印在眼睛裏,像塊無形的吸鐵石,林現思緒裏瞬間就只剩下這些字了,耳邊嗡嗡直響,以至于羅白雪刷屏般的興奮回複一句也沒看進去。
——她回去了嗎?
——你們倆現在怎麽樣了?見上面了沒?
——要不要我跟張季他們說一聲,待會兒就不過來了。
林現忽略掉她的對話,把聊天記錄往上翻,翻到那張圖,又一次打開了,仔細地,認真地看。
翻來覆去,将照片中的每一個角落都打量了一遍。
他喉頭有些堵,五髒六腑不明不白地翻騰得難受,就感覺心跳得很快,手心出汗。
渾濁的情緒裏大浪淘沙似的過濾出一個答案來。
她心裏是有我的。
林現心想。
一定有的。
哪怕一點點。
冒出這個念頭之後,他仿佛驟然脫胎換骨,心情頃刻間陰霾散盡地明朗起來。無論如何也坐不住了,丢開手機便要追出去。
盡管并沒想好要說什麽,但反應總是比考慮更快。
也就是此時,外面響起腳步聲。
林現幾乎是期待的擡頭。
只看到……門口站着的何子謙,抱一捧花,朝他露出一個标準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