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今夜下着微蒙蒙的小雨,車窗前的雨刮器不緊不慢的運作。

林現停在一排密集的小餐館旁,四周聚集着大量撸串喝酒的青年,人聲極吵,魚龍混雜。

他盯着被行道樹擋了一半視線的烤魚店,伸手摸了摸藍牙耳機。

視頻監控室的同事正仔細留意着畫面中錢元江的舉動。

“他晚上一直在打電話,不知道跟誰聯系。

“就在剛才,張炳和他彙合了。兩個人進店裏說了些什麽,二十分鐘過後,錢元江又跑出來接電話。

“我們懷疑,張炳已經答應入夥,等一下錢元江應該會帶他去見團夥的其他成員。”

林現問:“放追蹤器了嗎?”

耳機裏的聲音有些猶豫:“沒有,還不知道車是哪輛……林隊,他們出來了。”

正說話時,烤魚店內的兩個人一前一後地往外走,在背街巷口處拉開了一輛貌不驚人,甚至髒得辨不出原型的白色小車,陸續坐進去。

林現一面死死盯着不遠處的牌照,一面啓動了車子。

為了不惹人注意,他大概等了一分鐘才緩緩地綴在其後。

旁邊坐着的刑警忙提醒說:“林隊,他們朝立交的方向去了。”

幾乎是同一刻,等候在城中村的另一輛小面包車也悄無聲息地跟出了街道。

那是二大隊的大隊長駕駛的,以免讓對方懷疑,中途則與他們交替追蹤。

不知道錢元江是有所察覺還是生性多疑,這一路他開得十分狡猾,臨到線上突然拐彎是常有的事,莫名其妙兜圈子也不少見。

要不是林現看他已經駛出了城區,真要擔心這人是不是在溜着他們玩。

“林隊。”隔壁車的大隊長在耳機裏喊話,“前面岔路口我先上高速了。”

林現:“好。”

小面包車開出了視線範圍,他從旁邊一條道迅速擠進來。

錢元江的目的地很不明确,一個半小時內,他從城區來到鄉鎮然後又輾轉回到城區五環路之外。

八點半鐘,正是夜生活熱鬧的時候。

車行至隧道口不明情況地忽然擁堵,一條大長龍很快連成九曲十八彎,遠處的燒烤孜然香順着北風拂過,寒夜裏湧起滾滾白浪。

林現皺着眉握緊方向盤,目光一錯不錯地盯着前面的白色轎車。

為以防跟得太近,他至少隔了三個車的距離,這就導致在高峰路段處,很容易被插隊的群衆擋住視線。

國人開車向來心浮氣躁,第二排的約莫是新手上路,動作稍慢了一點,旁邊的就有些心癢難耐,連着怼了兩輛進來。

雙方眼見離得越來越遠了,偏偏林現前面的是個鐵公雞,似乎打定主意不讓人插隊。

他逐漸開始心急,忍不住打個轉彎,隔壁車道的車主頓時被他吓了一跳,忙暴跳如雷地摁喇叭。

“會不會開車,趕着投胎啊!有毛病。”

鄰座的刑警想掏警官證,半途又怕被有心人誤會他是濫用職權,只好忍氣吞聲地放了回去。

兩車的夾角實在刁鑽,林現硬生生将車頭往裏面塞,玄而又玄地挪了一個位置。

正當他擺正方向,身側的同事驟然開口:“林隊,車!”

林現驀地一擡頭,不知從幾時開始,那輛埋在車流裏的北京現代竟憑空消失了,他随着人群緩慢出了隧道,飛快的舉目四顧——

眼前無數的汽車一閃而過,居然沒看見錢元江兩個人的影子。

疏導後的交通顯而易見的明朗,因為他的走神,背後積攢了一連串怒火沖天的鳴笛聲。

林現猶豫着踩下油門,心跳加速,滿腹疑問。

這期間最多幾分鐘而已。

他們究竟什麽時候不見的?

刑警慌張地問:“林隊,怎麽辦?”

他沒有回答,迅速聯系上了大隊長:“錢元江跟丢了,你們那邊路口有沒有發現?”

林現輕輕皺眉:“沒有?”

“好,我知道了。”

“趙師兄。”他立馬撥通了趙凱的電話,一邊開車,一邊夾着手機,“是我,十萬火急,能不能想辦法幫我調朝夏隧道附近的監控?”

“沒監控?”林現難以相信地偏頭,這一分心,險些和左側直行的公交撞上,剎車聲牙酸刺耳的響起,“怎麽會沒監控?”

“嫌疑車輛現在應該還在這條路,我去找一下負責的交警隊……”

趙凱在那頭輕描淡寫地打斷他:“跟丢就跟丢吧,別這麽緊張。”

他一愣:“可是我……”

“你先回來,不要再追了。”

林現還想堅持什麽,趙凱早有預料似的先他一步開口:“熬了快三天了,回去休息吧。禁毒大隊又不是沒人了。”

“你放心,有進展我會及時通知你的,回家睡個覺,明天再來。”

林現:“趙師兄,我現在不困。”

他态度很強硬,“誰是你師兄,我是你上級。”

“……”

他不好再推辭,只能答應,“……我知道了。”

夜深時分,林現把車開回了單位。

市局大院值班的幾層樓還亮着明晃晃的燈,他将工作交接給留下的民警,簡單收拾起這幾天換下的衣服,才慢慢往家裏走。

說不清為什麽,之前忙了那麽久沒有感覺,這時站在寒冷的大街上,林現只覺得一股脫力感湧上來。

他迎着冷風吹了半天,忽然不想自己開車,于是打了輛出租,神思飄忽地坐在裏面。

此時的馬路沒有閑人,司機開得又快又險,街燈一段接着一段晃眼的閃過去。

大概接近十一點時,林現到了家門口。

屋裏隐約有電視的聲音,他用鑰匙打開門,幾乎是才擡頭,艾笑就竄上來了。

她好像有什麽很高興的事,笑得一臉神秘,躍躍欲試的樣子。

“林現,我有個好消息要給你看。”

艾笑站在玄關這兒,背着手,眼裏星光閃耀。

林現其實有一些疲憊,但面對她這副表情,很難不打起一點精神。

他放下全身的警惕與戒備,前言不搭後語地說:“我給你發消息說要回來,看見了嗎?”

“看見了。”艾笑沒有十分在意,只繼續饒有興味地問他,“猜猜我今天幹什麽去了?”

林現望着她笑笑,然後搖頭。

大概就是在等這句話,她沒繼續賣關子,蹭一下從背後展出兩件東西,還自帶配音。

“噔噔噔——我拿獎了!”

她手上一邊舉着一只鏡頭造型的獎杯,一邊是紅燦燦的證書,整個人眉色飛揚。

“全市第二屆攝影大賽三等獎,名額一共就三個,還有一筆獎金呢。”

艾笑把作品和獎杯一塊兒拿到他面前去,用手機翻着今天白琰給她拍的領獎視頻。

興致勃勃地解釋這次的比賽有多少多少人,有多少多少業界大師,以及評委怎麽誇她那幅攝影圖。

“什麽時候忙完了我們出去吃大餐吧?哎,日理萬機的大領導,你到底多久有空啊?”

林現沒将太多視線放在那些作品上,只是看着她這麽高興,看着她神采奕奕,就覺得自己辛苦一場都是值得的。

甚至還可以再辛苦一點。

他伸出手去,将還在喋喋不休地艾笑攬進懷裏,雙臂合攏抱着,突然間懶得再動。

“我餓了。”林現用下巴抵在她頭頂,輕輕說話,“弄點東西給我吃。”

艾笑躺在他胸膛一愣,像是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

“那你,那你等我一下……”

林現知道她的廚藝,很少會主動提出要她做飯。

艾笑之前偷偷照着微博流程學了一把,不敢輕易嘗試,現在總算找到了用武之地。

她熟練地敲雞蛋,切胡蘿蔔丁,調醬料,愉快地開火煎大餅,做得熱火朝天又幹勁十足。

油煙的香味順着微風飄過來。

林現坐在飯廳的椅子上靜靜地聽着,那種家和萬事興的煙火氣,讓他發現自己原來很喜歡炒菜的聲音。

大概是小時候極少有機會看見大人給他做飯的緣故……母親幾乎是不下廚的,家裏的一切都是保姆打點,但聽她炒菜總是缺點了人情味。

他抱懷,盯着大理石的桌面,沒多久就睡着了。

艾笑端着熱氣騰騰的蛋包飯,止步于廚房門口。

她注視林現的睡顏大概有一秒,便習以為常似的,輕手輕腳退回去,将飯菜放到鍋裏溫着。

毫不知情的橘貓姍姍而來,停在林現腳邊仰頭,似乎是在找角度想跳上去取暖,還沒等有所動作,艾笑便将它抱起來,對着貓臉做了個“噓”的手勢。

後者則不明所以地歪腦袋。

年關越來越近了,因為林現的長期夜不歸宿,春節的計劃便在大家的心有靈犀中泡湯了。艾笑看得出他現在估計連休個周末假都很困難,于是提早向家裏的父母做好了解釋。

這世界上許多人的職業是身不由己的。

她必須要用自己的一切去包容他,就像他包容整個世界一樣。

否則就真的太自私了。

艾笑計劃年節長假跟着白琰到永壽古鎮的菩提寺去搶頭香。年後不久她的生日就要到了,趁這個機會想去求個平安。

二月份時,新聞中心一般沒多少事情。

借着下午出來跑新聞的由頭,白琰拉着艾笑去步行街商圈逛街,在商場的盡頭新開了一家美甲店,大老板是她的高中同學,老熟人優惠價,據說可以打三折。

“來來來,自己挑款式吧——今天姐姐請客,做完帶你們去吃海底撈!”

貨架上擺着一堆各式各樣的美甲貼,白琰在後面抱着手臂,大款般走得慢條斯理。譚悅是第一個撲到櫃臺前的,幾乎被裏面的款式亮瞎了眼。

“這也太貴了吧,你們成年人花錢都這麽奢侈的嗎?”

白琰一攤手就把她腦袋摁了下去,緊貼着玻璃櫃面,“關你屁事兒——你一個準備考大學的高中生跑來湊什麽熱鬧?”

譚悅剛剛期末考試結束,舅媽給她報了個補習班,一共二十個課時,就在洋城市內,假期繼續再教育,所以她基本可以告別回老家了。

譚悅:“學校又沒說不讓做指甲……”

美甲店還兼做紋眉修容,艾笑正對着價格表研究,白琰一伸手搭在了她肩上。

“幹嘛,想修容呀?也行呀,一套做完就當我送你生日禮物了。”

她忙說免了,“我怕疼,怕得要命,臉上動東西就算打麻藥也不行,你又不是不知道。”

店員在邊上一路跟着,聞言笑起來,“我們這邊都是最新的技術,不會痛的。”

譚悅厚着臉皮探出腦袋,星星眼:“那我想……”

白琰:“不,你不想。”

“……”

店員挑了幾瓶指甲油對比着她的皮膚選顏色,這也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姑娘,除了幹本行工作居然還有給人看手相的特殊愛好,把艾笑的手一翻過來,便大驚小怪地扯淡:“哎呀,您這個婚姻線長得真好啊。”

她順着紋路比劃,啧啧說:“看線條多流暢,肯定擇偶順利,旺夫還多財……小姐姐結婚了嗎?”

艾笑被她說得,轉過自己的手,譚悅便好奇道:“哪條是婚姻線?怎麽看的,給我瞅瞅呗?”

可能是難得有客人欣賞自己的副業,店員小姑娘當場丢下工具,興高采烈地傳播起封建迷信來。

“先把手攏着,對對就這樣——看着啊,靠近小拇指的就是婚姻線,線條清晰不斷截兒代表旺夫,婚姻長久,百年好合;大拇指旁邊最長的這條是生命線,線條越長人的生命力就越頑強;還有中間……”

她講得太神了,都不帶喘氣兒的,艾笑不由自主地照着朝手上劃道道——幸好她不短命,不過事業線斷斷續續,據說是坦途坎坷的意思……還真有一點準啊!

白琰對迷信沒興趣,忽然湊過來問:“诶诶——”

艾笑:“幹嘛?”

她笑得別有深意:“林現生日送你什麽啊?”

送她一個春節守活寡。

哎,不行,警嫂要表現出大公無私的淡定。

艾笑于是高深莫測地瞥了一眼:“不能告訴你。”

後者鄙夷地啧聲說:“酸臭。”

沒辦法。

不是她不想說。

她自己其實也很想知道……

市局禁毒大隊的正廳旁挂着有半面牆那麽大的LED顯示屏,屏幕每天一換,滾動放着日期、時間和任務安排。

黑底紅字,鮮豔得格外醒目,林現路過時不自覺轉頭盯着上面的數字看。

“林隊?”

走在前面的民警見他掉隊,以為是有什麽狀況。

他回神之後抱歉地笑笑:“沒什麽。”

趙凱在小會議室等他,屋裏燈光很暗,四下坐有七八個參與此案的民警,正對的一幅投映幕上羅列着這次毒品交易的幾個主要頭目。

林現開門的動作很輕,再加上開會的說話聲,以至于大家并未察覺他的到來。他遠遠的沖趙凱眼神交彙了一下,便在最後面找了個位置。

“這次交易的買方是個做玩具生意的商人,姓張,公司手續辦得很齊全,也照常運作,從表面上看查不出任何違法的破綻。但經過實際走訪調查,他的公司主要是表弟在經營,平時也不見本人露臉。”

屏幕緊接着閃到了下一張圖上。

“這個人城府很深,好幾次躲過盤查,也有固定的洗錢手法。可是情緒不太穩定,有認識的人說他曾經去看過心理醫生。”

大隊的線人是上年八月才混進去的,一共兩個,中間有一個失了聯,據剩下一人帶回來的消息,錢元江他們交易的地點是在鴻州,具體時間尚不明确,初步估計應該不會在春節之後。

“大家這幾天先回去養足精神,做好随時出外差的準備。近期之內我會将出發的時間逐一落實到你們手上。”

這大概是近一個月以來唯一的一個好消息了。

而對于專辦的人來講,也許已經等了一年甚至更久。

臨走前,趙凱趴在欄杆上抽煙,朝他既歉疚又感慨地說道:“看來今年是又休不了假了。”

“你都兩年沒見過你爸媽了吧?”

林現沒回答,他已經先朝半空吐了口煙,喃喃自語似的,“我也有兩個月沒見過我閨女了。”

幹這行的初心是什麽呢?

他都已經快不記得了。

可能每份工作都是這樣的吧,路走得越遠,越想不起當初自己是因為什麽而出發。

二月初下了幾場雪,節前天氣反而晴朗起來,只是風大,一到晚上隔着窗也能聽見縫隙裏流竄的風聲。

夜間十一點,床頭的一盞小燈還亮着。

艾笑洗漱完從衛生間出來,客廳的暖氣停了,她不得不一路哆嗦着迅速往卧室跑。

林現躺在床上翻手機,見狀敞起一只手,将被子掀開。

“好冷好冷……”

艾笑踢掉鞋子,攜帶着一股寒氣,動作熟練地劃進他懷裏。

林現的體溫高,被窩足夠暖和,她忍不住把兩只涼沁沁的手貼到他胸口上,期待能冰他一下——然而後者卻絲毫不為所動,連眼皮都沒眨。

真是失策……

可能才意識到旁邊的人不安分,林現放下手機,微微偏了偏頭。

“我春節要去外地出差,你一個人準備怎麽過?”

他問:“要不要我讓張叔送你回花城?”

艾笑猶豫着:“嗯……不太好吧,人家張叔也要過年啊。”

“你不用管我了,我約好跟白琰她們一起出去玩。”

她一挑眉:“幫你搶頭香。”

林現不由笑笑。

他一笑,艾笑就想讓他誇一誇自己新做的指甲,剛伸手,不知道為什麽神婆店員的看相大法就冒了出來。

“诶,林現,我看看你的手——”

她從旁邊撈過他一條胳膊,在眼前攤開,還沒翻過掌心,就先被林現的五指所吸引。

艾笑才發現他的手原來長得很好看,修長且幹淨,指腹圓滑,骨節分明。

她有些稀奇地來回玩,“哎,不愧是老天賞飯吃,你這只手要是放網上去,那幫手控八成又要高/潮了……”

林現沒怎麽聽懂:“什麽?”

“……沒什麽,誇你呢。”

艾笑敷衍了兩句,摸到他小指的時候,突然輕輕咦了一聲。

林現的小指有明顯的彎曲,似乎總也拉不直,模樣好像怪怪的。她一邊扯,一邊好奇:“你的手指怎麽啦?”

他舉到眼前,神色不以為意:“沒怎麽,以前當兵訓練,不小心砸到了。”

艾笑登時一頓,她缺心少肺的笑容凝在唇邊,過了好久,才側頭去看了他一眼。

林現的目光與之一接觸,就意識到自己不該講那句話,張了張口想要彌補解釋。

艾笑卻收回視線,垂眸輕輕舔了下嘴,掌心覆蓋在他手背上。

“我也不知道你之前說的是不是在開玩笑。”

“如果真的是因為我那句話你去當兵了……”

她沉默半秒,重複說,“真的是因為那句話……總感覺我是間接耽誤了你。”

林現看着她,佯作輕松地笑,“沒有。”

“沒有,怎麽會呢。”

他不太會岔開話題,神情躲閃了好一陣,終于看見了什麽,把她的手拉到跟前。

“你做指甲了?”

艾笑于是也順着這個臺階下來,點點頭:“對啊,好看嗎?”

林現贊揚地十分真誠:“嗯,好看。”

“白琰給我挑的,她送我的生日禮物。”

他若有所思地颔首,緊跟着一笑:“我也有禮物要送給你的。”

艾笑這倒是有點驚訝,“真的嗎?什麽東西?”

林現的表情顯得很神秘,“那天到了你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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