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大年初三的早上,鴻州城區外的鎮裏還彌漫着鞭炮的□□味。
前幾天回鄉走親戚的浪潮一過,現在反而清靜下來,空曠的街道兩旁偶爾響起幾聲零落的爆竹,遠處每隔一陣就有祭祖的人點炮仗,噼裏啪啦在低矮的房屋間傳出回音。
一家作料加工廠附近的倉庫內,兩大只紙箱被推進了門,堆在角落碼好,一瞬間煙塵四起。
身形微胖的男人頂着一顆閃亮亮的光頭,風塵仆仆地拍去兩手的灰,撿了個不那麽髒的箱子一屁股坐下去。
他先翻開手機看時間,随後開始在身上的口袋裏搜尋什麽。
年輕幹瘦的小青年緊接着搬了三口紙箱,顫巍巍地在地上放下,剛起身張嘴就叫:“江哥。”
見他在找東西,小青年忙把自己沾滿泥土的手放在褲子邊擦擦,殷勤地遞了根煙過去,還十分上道地幫他點着,笑得谄媚。
“江哥,您抽煙。”
錢元江享受着小弟的伺候,很是得勁地眯眼朝天噴了一口,加濕器似的不疾不徐。
青年于是跟在他旁邊坐下,有一搭沒一搭地找話說。
“哥,這回袁老大讓您看貨,擺明是真把您當他心腹了,老陳跟他那麽久都沒這待遇呢。”
他利索地翻出紙杯,給錢元江接煙灰,繼續拍馬屁,“就那張炳,您介紹的人,他二話沒說就用了,別提多器重您了。”
他嘴一直沒停,錢元江卻不着急搭理,舒舒服服抽完一整支,才轉過頭來漫不經心地罵:“你懂個屁。”
“袁老大早就來鴻州啦。”
“你以為他信任你呢?周圍沒他的人盯着,他肯放心讓我們倆過來看着貨,做你媽的夢。”
小青年挨了一頓噴,不發火也不氣餒,仍舊讨好地笑:“對對對,江哥說得都對。”
“我就不懂,今後還要跟哥好好學。”
這句話錢元江受用,擡手鼓勵般地摁在他肩頭。
青年憨厚又老實地“嘿嘿”兩聲,抓抓後腦勺,一副很不好意思的樣子。
他羞澀了一會兒,目光落在那些大箱子上,不知是想到了什麽,忽然問:“江哥,這兒得有多少貨啊?”
錢元江瞥了他一眼,“問那麽多幹什麽?跟你有屁關系?”
小青年的目光直愣愣的,一動沒動,好像還咽了唾沫,喃喃自語地開口:“我聽人說,就這麽一小袋,要是被警察抓到了,得判三好幾年的……”
小弟是個新入行的二百五,跟着自己親哥來的,天生腦子缺根筋,大概除了溜須拍馬一無是處。
錢元江聽完就覺得手下是個不會聊天的傻逼,讓他連再抽根煙的興致也沒了。
“怕?怕就別幹,回家種地去吧。挑糞水掃豬圈夠安全,年底還能給你評個勞動先進!”他冷冷地哼一聲,走到窗邊撿了瓶礦泉水擰開。
青年察覺到他生氣了,立馬回過神又殷切的貼上來。
“沒有,沒有,我嘴賤胡說八道的,怎麽會怕呢,真要怕當初也不會非得跟着江哥您混了是不是?”
錢元江這次并未回話,只捏着喝了一半的飲料瓶,神情深邃地望出去——崎岖的山路正蔓延至遠方,藍天廣闊得尋不到邊際。
而倉庫的窗開得極小,陽光照出空氣中細微的浮塵。
他眼睛一眯,良久才陰測測地說道:“我不能被警察抓到。”
他像是在自言自語,又篤定的重複了一遍:“我不能被警察抓到。”
艾笑是在下午到達古鎮的。
年節濃郁的喜慶慢爬大街小巷,那些趕着出售當地特産的店鋪老板們賣力的用鏟子翻動大鍋裏的小吃,各色香氣彙集在一起,形成一股熱鬧的人間煙火。
譚悅把行李箱拖進賓館時還在遺憾地抱怨着沒趕上搶頭香的事。
“都初三了,今天燒香肯定沒有初一靈驗,佛祖會怪我們不誠心的,辦事絕對大大打折扣,三折!”
白琰踢掉高跟鞋坐在床邊休息,“別做夢了吧你。初一燒香也不會讓你多考幾分,再說那麽多人你搶得到頭柱嗎?站前排的可都是膘肥體壯的各地老板,你拿什麽跟人家搶?拿鍵盤?”
扛着鍵盤曾經叱咤風雲地譚悅據理力争:“也比不搶強啊——”
這段時間是一年一度地買票困難季,趕着回家的都不知道提前多久就把票訂好了,她們出行的決定做得晚,只剩下初三還有空餘。
艾笑走到窗前拉開簾子,光一下子投射進來。
太陽西落了,再過一陣就要到傍晚天黑。
她轉頭說:“這麽惦記頭香你不吃年夜飯了嗎?人家做生意的才趕着去搶,你這麽着急幹什麽……”
“我也急啊!我快高考了。”後者沉痛的握拳捶胸,“明年再搶不到,清華北大一定會離我而去。”
白琰在邊上狂掀了幾個白眼。
迷信!
中國的新一代真的要垮了!
三個人簡單的收拾起自己的日用品,準備出門吃飯逛逛古鎮。這裏的夜景也是一大亮點,據說還能看到許多趕着來拍片子的網紅大v。
譚悅早些時候一張嘴舌戰過微博群儒,此刻非常想看看跟她激戰到天明的博主們,不開美顏都是什麽模樣。
她在那邊叽叽喳喳地催着出門,艾笑拎起包,解鎖了手機之後,視線落在背景圖上停頓了有半分鐘。
不知道林現現在在什麽地方……
十天前他出差走了以後,只有過年淩晨才接到一個電話。
他的背景很安靜,聲音也顯得刻意壓低過,估計是在廁所或是別的什麽地方悄悄打來的。
聊天的內容充滿了單方面的內疚,林現還在為今年失約的事情忏悔不已。
“早知道年前結束不了,我就不跟你做那樣的承諾了。”
艾笑:“沒關系,什麽時候去不是去啊。沒事兒。”
他緊接着信誓旦旦的保證:“你放心,我和我媽談好了,等我從鴻州平安回來,就帶你上北京……”
艾笑對着手機火急火燎地阻止了他給自己高高立起來的flag。
“诶诶诶——這種話不能亂講!”
林現什麽也沒說,只輕輕地笑。
似乎他打這通電話過來,就想聽她氣急敗壞的炸毛一樣,僅僅聽着便當是過完年了。
艾笑想了想,給他發了條消息。
——“我到菩提山腳了。”
——“晚點拍夜景給你看。”
這是臨行前林現跟她做好的約定。
閑得沒事找他唠嗑是艾笑的習慣,因為不能指望他主動挑話題。但是看這次林現上的專案好像比較重要,艾笑本來不想打擾的,不過不知道為什麽,反而是他提出要求,每到一個地方就來微信彙報一句。
雖然從來沒見他回複過。
“喂——艾笑。”白琰自背後一把抱住她,順便将手機摁了下去,“你這會兒對着一棟樓拍什麽拍啊,有什麽好看的。”
“走啦,吃飯去了,晚上再拍。”
信息剛剛發出去。
林現當然沒機會看,他的私人手機暫時存放在了隊裏,眼下身上只帶了一部工作專用的,聯系人那一欄裏躺着的全都是同事。
夜幕已經降臨,他坐在車內,幾近百無聊賴,便拿着手機一遍又一遍反複觀察那條從險境裏傳來的線人短信。
大概是在出發前一天,交易的地點就落實到了禁毒大隊。
上家要求錢貨分離,買賣雙方等在姓張的在鴻州的玩具廠,另有運貨與接貨的小弟在白湖公園,只要各家老大一談妥就立刻交易。
交易日期是初五的晚上。
趙凱帶着人提前在玩具廠和公園附近的交通要道布控設伏,整個中隊差不多全部出動了,還包括鴻州警方,這幾天大家都睡在車上,以便随時行動。
“林隊,你沒休息啊。”
同行的刑警鑽進車來,遞了瓶水給他,“喝水。”
林現說了句謝謝,卻沒喝,只是先放到一邊,仍舊繼續琢磨那條短信。
刑警坐在他旁邊,伸長脖子張望,不解地問:“你還怎麽在看這個?”
“我見你最近老翻出來,這消息有什麽不對嗎?”
他這時才把水擰開,沉默地皺眉,好像自己也拿不準似的思索良久。
“嗯……我只是覺得,還存在不合理的地方。”
手機裏有玩具廠和白湖公園周圍的詳細情況,他們是負責把守公園的,望出去一片蕭索,大門緊挨着公路,連車都很少經過。
而玩具廠就更荒涼了,坐落在臨近郊區的位置,四面是廣闊的平地。
對方便問:“什麽地方不合理啊?”
趙凱在耳機中聽到,不以為意地嚷嚷:“他是對我有意見。”
“換成是他的人傳回的線索,他就不會這麽想了。”
林現無聲地一笑,朝身邊的同事隐晦地搖搖頭,于是用手摁住了話筒。
“兩個藏匿點都很荒涼,确實符合交易時常選的地點特征,但是怪就怪在,它太荒涼了——”他指着地圖四周,“拿玩具廠來說,方圓一公裏左右基本沒有建築物,也沒有樹木遮擋,如果一旦出現意外,路線幾乎暴露在警方的視線範圍,撤退都成問題,這并不方便他們收尾。”
刑警若有所思地颔首。
“另外是白湖公園。”
“到公園有條必經之路是這個隧道。”林現點了點屏幕,“鴻州北區的人都知道,隧道口常年是交警查酒駕的熱門之選,他們的運毒路線不至于那麽冒險。”
後者繼續點頭,點了一會兒,又趕緊搖搖頭,“也不能這樣想。”
“你看,玩具廠雖然寬廣不利于掩藏,可視線開闊啊,一旦有外人進入立刻就能發現,對于警方而言布控的難度系數更高。
“再有就是公園,隧道口經常有交警查酒駕這是沒錯,不過除此之外幾乎是一路暢通,沿途連監控都沒幾個,亡命之徒嘛,适當的冒冒險無可厚非。”
林現聽他說完後難得地緘默下來,握着手機抿住唇,半晌才笑:“你的分析也有道理。”
“辦案嘛,什麽情況都得考慮到,你有那些擔心也很正常。”刑警看他輕輕打了個呵欠,于是開口勸道,“林隊睡會兒吧?有事我叫你。”
林現揉着酸澀的眼睛,大概也是真累了,沖他感謝地一颔首,就靠在車座上閉目淺眠。
夜晚的公園異常安靜,湍急的北風在車窗外叫嚣。
冬天冷得寸草不生,連遛彎的大爺們也不願意光臨這麽一個鬼地方。
林現出差以來睡眠都淺,時常驚醒,或許是由于環境舒适的緣故,這一閉眼居然睡熟了。
夢裏面很恍惚,偶爾從耳邊冒出幾句同事開玩笑的話,不知道過了有多久,忽然聽見趙凱尖銳拔高的聲音——
“什麽?!”
他眼睛猛地就睜開了。
趙凱是這次行動的總指揮,人在鴻州分局裏,和卧底對接的民警剛剛進來給他帶來了一個不好的消息。
“他們提前交易了?什麽時候的事情?”
對方說:“一個小時之前。”
“‘壹號’傳回的消息,大行動之前所有人的手機都被收繳了,他是借口出來上廁所,通過監控做的口型。”
趙凱抄起對講機說了幾句“各小組注意”,随後又緊盯着視頻裏的監控,匪夷所思道:“不對,這附近沒人啊?”
“應該是……地點變了。”
他的牙在嘴裏磨了兩邊,可能罵了兩聲什麽。
林現立刻清醒起來,隔着耳機問道:“跟蹤監視錢元江的人呢?”
那邊回答他:“一直在。”
“他們十點鐘進了一家KTV,現在還沒見人出來。”
林現連忙看了一眼時間——淩晨一點過。
他當即意識到,不是人沒出來,是早已經從別的地方離開了。
趙凱不知道把什麽東西摔了或是拍壞了什麽,話筒裏咚的一聲響。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有人急匆匆的走進監控室,拿着一部屏幕明顯碎得四分五裂的蘋果手機。
“趙隊,撿到‘壹號’的手機了!”
他才噴完人的臉登時展露光彩,“在哪裏撿到的?”
“‘壹號’最後出現在監控裏的那個小花壇下面。”那人點出什麽,将主屏對着他,“我們在記事本中發現他留下了一個地址——”
趙凱的視線掃過去,熒光映在他的瞳孔裏。
“接貨地點在西區雙橋路36號。”
“西區?”在場有人吃驚道,“這也太遠了,不管是從玩具廠還是白湖公園趕過去至少也都要兩個小時。”
“來不及了,打電話聯系特警支援吧。”
“附近的交巡警呢?”
趙凱臉色沉得厲害,他一言不發地拍桌而起,一邊往外走,一邊舉着對講機:“二組和三組注意,現在馬上放下手中的工作趕往西區雙橋路36號,一組和四組原地待命,沒有我的允許任何人不得擅離職守。”
“黃隊和鴻州分局指揮中心溝通一下,看能不能調西區最近的增援。”
幾乎是話音剛落,他似乎聽到車子急速駛出去的聲音,輪胎滾動出令人牙酸的驚叫。
林現将油門踩到了最底,一路風馳電掣地帶起灰塵。
西區在鴻州還沒徹底開發的地帶,雙橋路沿途滿是閑置的商鋪和大樓。
位于其中的36號是一棟三層樓高的建築物,修得明亮整齊,但大門一直緊閉,從窗看進去,裏面堆滿了裝修後的垃圾和廢棄的板材。
樓裏沒開燈。
一輛大貨車正停在門口,卻陸陸續續有人卸貨,上下進出。
陰暗不明的大辦公室中黑壓壓地站着兩幫人,各自泾渭分明。
坐在桌後面的是個瘦到有些病态的青年男子,他手指慢條斯理的敲擊着筆記本電腦的外殼,不時皺眉咳嗽。
車後的紙箱裝着一盒一盒市場上最新熱賣的小豬佩奇毛絨玩具,卸貨的人拆開包裝,手法熟練的用刀子劃開公仔的後背,取出一小袋白色的東西。
正對面的一行人神情冷漠地注視着他們驗貨,有幾個甚至露出些許不耐煩的神情,一直在抓耳撓腮地翻白眼。
錢元江就在這群人當中,叼着煙不緊不慢地吸。
打頭的是他們大哥,比起對面年輕的張老板,袁老大看上去蒼老多了。
他五十出頭,半年前才動完腫瘤手術,手底下的人都在傳他要洗手不幹了,要不是小弟們不安分,他大概還不會那麽快再幹一票。
白貨倒進瓶子裏的動靜很清脆,滴滴答答,像有無數彈珠在盤子裏跳動。
張老板似笑非笑地靠在椅子上,滿場就他一個是坐着的,顯得十分高貴特別。
對方可能是不想跟病痨鬼計較,一個一個神情不屑。
“現在很少有面對面收貨交易了。”他兩手交疊在胸前,仰頭望過去,言語很有幾分挑釁打趣的意思,“袁老大是上次那一單吃了虧,所以才這麽謹慎嗎?”
後者似乎很疲憊地樣子,嗓音顯得有氣無力,“幹我們這一行,向來是做熟不做生。”
“看在王哥的面子上,我跟你合作一次,希望咱們以後還有機會坐在一起談生意。”
張老板散漫地拍了拍手,像是對他這番言論表示贊同。
“好說,袁哥有誠意,我們小一輩的也不會沒點表示。”
底下有人湊到他耳邊輕聲道:“貨驗完了,沒有問題。”
跟在袁老大旁邊的人不爽很久了,擡頭罵罵咧咧:“現在貨交齊了,該彙款了吧?”
他見怪不怪地眯眼笑:“不要着急。”
“袁老大算是老江湖了,怎麽手下的人一個個都跟愣頭青似的,那麽不懂規矩。”
懂規矩的袁老大不想跟他逼逼,入鄉随俗地面無表情,“不知道張老板還有什麽意見?”
“意見不敢當,只小小的跟袁老大提一件事情。”
他傾身挨在桌邊,把手肘搭在上面,“既然是王哥讓你跟我交易,那他難道沒告訴你……如今洋城和鴻州這片區走貨的生意,是誰壟斷的?”
袁老大一直無精打采的眼皮至此終于睜開了。
盡管一句話沒講,對方卻毫不介意地自問自答:“您可能得好好了解一下自己的生意夥伴了。比如,我。”
他瞳孔裏透出一股銳利:“是嗎?什麽時候的事情,我怎麽不知道?”
張老板居然還沖他抛了個不要臉的媚眼,“您當然不知道,您不是養病去了嗎?”
說着擡手打了個響指。
四下裏響起一片整齊的機械聲,漆黑的槍口對準了中間。
在驚慌失措的叫罵中,他笑了笑:“一路走好。”
“砰”的一聲。
遠在古鎮的艾笑正在路邊的小吃攤等燒烤,湖邊上空突然接連放起了煙花,沒睡的人咋咋呼呼地喧嘩起來,睡着的人都趴在窗前罵娘。
譚悅把碗一推,也不喊餓了,撒腿就往外跑,艾笑則最快時間掏出了手機。
“嗚哇——”白琰舉着串兒手搭涼棚地看熱鬧,“還好沒睡,不然炸都能給炸起來。”
“咔擦”。
艾笑對着絢爛的夜空照了一張五彩斑斓的畫面,被美顏相機虛化成了漫天的碎鑽。
鳴笛的警車幾乎是從遠處一路偏移過來的。
林現猛打方向盤,尖銳的剎車聲刺破夜空,輪胎在地面劃了條清晰的圓弧。
他剛拉開門,耳邊就聽到兩道突兀的槍響,這附近實在太靜了,響聲擴散到遠處竟蕩起了回音。
林現當即一凜,把目光跑向身後氣喘籲籲的趙凱,眼神裏帶着疑問:“我們的人?”
他摸着耳機搖頭,“兩組人都沒來,特警還在北環立交的。”
“那這是?”
趙凱思索了兩秒,篤定道:“黑吃黑!”
他的尾音還沒落,就在這個時候,一陣巨響蓋過了浩然正氣的警笛,只見前方的三層小樓亮起刺目的白光,爆炸的玻璃碎片跟着火焰一齊沖了窗。
林現和随之而來的警察們立即擡起胳膊擋住頭臉。
滾滾濃煙伴随着難聞的氣味争相恐後的上升,眨眼便照亮了半邊天空。
他撥開滿身的碎渣子,再度與趙凱對視。
後者呸呸兩口吐出嘴裏的土,尴尬的解釋:“黑吃黑吃黑……”
寒冷的冬天北風肆虐,大樓裏又充滿了幹燥的板材和各種不明化學物品,火勢一瞬間就暴漲到難以估計的地步。
現在不管是誰吃誰,場面都已無法控制了。
林現定定的注視着燃燒着的建築物,明亮的火光在他眼中跳躍,像是蔓延進去的熊熊烈焰。
他擔心錢元江的死活。
而趙凱也在一旁揪心他的線人。
如果這場火救不了,那埋藏了六年的真相也會跟着大火一并化成灰燼。
這是最後的希望,錯過就不會再有了。
“喂,喂?119嗎?我們是110,鴻州分局的……”
消防隊也不知道多久能趕到,後來的刑警們打開了消防栓,全都在四面八方想盡辦法地救火。
忽然間趙凱耳邊傳出一聲驚呼。
他一通電話還沒打完,轉身時正看見林現沖進大樓,剛才站着的地面散落着好幾只空的礦泉水瓶。
“卧槽!”
他一時間忘了還在跟局領導彙報,當場噴了句粗。
“愣着幹什麽,把人攔着啊你們!——”
可惜林現跑得太快了,趙凱趕上去時,火舌已經卷到了跟前,他只好狼狽的往後退。
火是從二樓燒起來的。
樓梯處濃煙密布,旁邊的扶手此刻被烤得發燙,掌心一放上去就會掉下一大塊皮。
林現用濕巾捂着口鼻,彎腰跑到臺階的盡頭,房間的門正緊閉着,他嘗試着隔了層衣袖擰開把手——
突然湧入的氧氣和熱流沖擊在一起,形成了又一次小型的爆炸,翻湧的熱浪險些将他掀翻在地。
林現後退時匆忙抓住了身側的欄杆,被上面燒紅的鋼鐵頃刻燙出一股熱氣。
他忍不住皺起五官,卻也來不及去看手掌的傷,只用胳膊揮了揮眼前的濃煙邁入滿是狼藉的現場。
火實在是太大了,四起的油煙幾乎熏得人睜不開眼,單薄的濕紙巾早已積了一層厚厚的黑灰,林現站在那間淩亂的辦公室中朝周圍環顧。
桌椅倒在地上,角落裏隐隐約約有橫七豎八的人影,他撥開煙跑上前去看,這些不知是買方還是賣方的人周身有明顯的槍傷創口,流出來的血被光照得發亮,生死不明。
林現一張臉一張臉的往前掃。
高矮胖瘦,或老或少。
然而沒有一個是他熟悉的!
那一瞬,他的心幾乎涼到了冰峰之下,大腦空白一片。
林現順着血跡朝室內一路找去,走得越深他整個身體越冷,然而頭卻熱得冒汗,湊成了冰火兩重天。
他不停地設想着錢元江已經死亡的可能性,又不停的想着他死後要怎麽對證當初那場意外的真相,思緒一團亂麻。
猛然間轉過拐角時,地面上一個光頭赫然映入眼簾。
林現詫異地一愣,随之襲來一股喜出望外。
他立馬跑上前,在錢元江的身邊粗略地檢查傷口,他還有呼吸,沒見到哪裏流血,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吸入過多的一氧化碳中毒昏迷。
林現嘗試着把人扶到背上,但錢元江着實太重了,他原本的體重就不輕,加上失去意識,整個人死沉死沉的。
火場的環境已經惡劣到了極致,沒走幾步,林現就感覺到體力不支,汗如雨下。
過于頻繁的呼吸會使肺部充滿了濃煙,他不得不先将人放下來,在周圍找尋可以接力的工具,企圖用別的方式把錢元江帶走。
正好,不遠處的儲物櫃中放着一盤繩子,也許是綁貨物用的,林現繞過沿途的桌椅凳子,頭頂的天花板不斷有火星掉落,他躲了又躲,蹲下身推動被燒得變形的櫃子。
窗外,民警們正舉着車載滅火器努力控制火勢。
人聲與燃燒聲交織在一起。
林現拉了幾下推不開櫃門,随手撿了塊磚頭打算敲碎玻璃。
忽然間,火苗上揚,在地面投下一道身影,影子中的人高高舉起一張矮板凳,死命的往下砸去——
後背的劇痛猝不及防地襲來,他眼前冒起了金星,險些一頭栽倒在地。
林現捂着脖頸轉頭。
身後的錢元江不知是什麽時候蘇醒的,漲紅臉喘着粗氣,顯然也不見得十分有力氣,兩腿一直打顫。
這一擊其實早就是強弩之末,但他或許是認出了林現的身份,拼着老命奮力反抗,硬撐着提起一口氣又要砸下去。
林現騰出一只手抵擋。
椅子的一角和他的胳膊砰然相撞,鈍痛立刻從骨頭深處襲來。
他反手抓住,和對方狠狠地較勁,青筋鼓漲之下,嘴角的肌肉不住的在抖動。
錢元江眼看打不死他,自己也确實是精疲力竭了,幹脆放開椅子腿,一瘸一拐地往安全出口跑去。
林現突然撤去的力慣性使然地往後趔趄,随即便掙紮着想要追。
然而剛直起身,他就感覺到一陣頭暈目眩。
火光變得朦胧而扭曲,胸腔似乎嗆了一口煙,忽然難受起來。
那一下砸到了後頸的脊椎,一股氣堵在血肉裏,險些讓他沒緩過氣。
林現彎腰撐着膝蓋定了一會兒神,才又踢開腳下的雜物往前追。
錢元江跑得慌不擇路,本來是想找安全出口,兜兜轉轉,竟走到了死胡同。
通往樓上的員工通道不知道被誰關了,他忍着滾燙的高溫擰轉把手,門搖得哐當作響,就是打不開,顯然是讓火燒得變了形。
正在這時,槍響擦着熱浪劃過,身邊幾厘米的地方亮起火星,子彈近在咫尺地彈開了。
剛才上家反水開槍的情景驟然浮現在腦海裏,他吓得幾乎跳起來,吱哇亂叫。
一道被火光照得扭曲朦胧的人影投在身邊。
對面的槍口好像還有未散去的白煙,幽深得像個無底洞。
“外面全都是警察。”林現勉強扶着牆,“你跑不了了。”
錢元江聲嘶力竭地沖他喊道:“你不也是警察嗎?!”
“這棟樓裏還有那麽多人,全都逃三樓去了,為什麽就盯着我一個人抓?”
他的聲音冷漠中帶着平淡,“你見過警察抓人還要分對象的嗎?”
“整棟樓已經被包圍了,就算你上到樓頂,最後也還是逃不掉。”
林現将槍往前送了送,“要麽被燒死,要麽跟我下去,你自己選吧。”
大火悶出的熱流不知把哪裏引爆了,遠處有玻璃破碎的聲音。
錢元江打了個哆嗦,臉上挂滿了煙熏後流下的眼淚,他往前面望去。
短短二十分鐘,這層樓的火膨脹到連窗戶都看不見了,隐隐有消防車的聲音從遠處而來。
現在不管是安全通道還是員工通道都已經被阻斷,他想不出這個年輕的警官能有什麽辦法帶自己平安出去。
錢元江的臉上逐漸浮現出動搖的表情。
還沒等他往前走,林現的眼神忽然間變了,下一秒,錢元江只覺得有人摁着他的頭将他推倒在地。
帶着熱度和煙熏的地板撲到他臉上。
“轟”的一聲。
背後那道木質的門倒塌了。
淩晨兩點整。
艾笑用毛巾擦頭發的時候,聽到了山林裏像是從天邊傳來的,缥缈悠遠的鐘聲。
作為旅游勝地的古鎮正亮着人間祥和的燈光,一路朝佛寺的方向延伸。
她從窗邊探出頭,高高的寺廟零落地閃着幾點星火。
而街上早就空寂了。
她于是就對着沉沉的鐘聲許了一個心願。
在這個寒冷的夜晚,總有一處是地方是沒有月光的。
作者有話要說:上章有修改,建議重看。
(不過那麽久了,估計大家重看了也忘了是什麽了……還是全文重看吧【頂鍋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