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斜飛入鬓的劍眉頓時皺了起來:“汝命不久矣。”
命不久矣。沒有寒暄,沒有客套,一見面即開門見山的來了這麽一句,便如招呼不打便迎頭給了人一記悶棍,即使他指出的确是事實,也未免太給人添堵了些。林如海知道赦生秉性不似常人,苦笑幾聲便罷了,倒是一旁的林淵怒上眉梢,林如海忙揮手讓他出去:“壯士所見不差,老夫确實命不久矣。冒昧的請壯士來,實是為了……”
“吾不懂續命延年之術。”赦生道。異度魔界醫術确是極為玄奧,重新換一具肉身都不在話下,俗世視為難于登天的斷肢再生、斷脈重續在魔界醫座們看來根本就是小事一樁。如林如海這般精元耗盡油盡燈枯的病人,只要一帖藥下去管保藥到病除。可惜那是醫座的本事,不是他銀鍠赦生的。而赦生的本事……他的兄長螣邪郎、堂兄銀鍠黥龍都已獨領一軍,因為年紀的關系,他卻将将從講武堂畢業,用講武堂課師的評價就是“武力有餘武略不足,至于文韬,二王子志不在此,畢竟是混血,要求不必過高”。
這樣的赦生,指望他會醫術那是在做夢。林如海的情況,他愛莫能助。
以林如海對赦生的了解,他也确實不像個精通醫術的人,只是明知如此,在聽到他一口否決時,仍舊不免略感失望。好在林如海本就沒存多少指望,故而這點失望也是有限:“壯士誤會了,老夫請壯士來,實是為了身後之事啊。”
赦生目光一定,只聽林如海道:“實不相瞞,老夫半生無子,膝下只有一個弱女。拙荊早逝,林氏一族又親族凋零,老夫若是再一撒手,小女便再無可以依傍之人。先前小女放在老夫岳母榮國府史太君處教養,老夫去後小女再回榮國府也未為不可。只是那榮國府上下皆是趨炎附勢的勢利之人,老夫在時他們固然不敢不對小女疼愛有加,可老夫去後,難保不會有欺淩作踐之事出現。”
話說到這個份上,赦生自然不會不明白他的下文:“汝欲将令愛托付于吾?”
見他神色不似答允,關心則亂,饒是溫雅沉着如林如海也不免慌了:“金銀資財,良田美宅,功名官爵,但凡壯士想要,林海就是豁出去這條殘命也要為你辦到。小女雖然體弱,但也不算愚笨,況且她長養自是仍在她外祖母家,壯士只需暗中看護她一二即可。林海深知壯士有上天入地降龍伏虎的本事,不過動動一根手指頭便足以照應一名幼女……”
“沒興趣。”赦生截道,見林如海瞬間面如土色,便補充道,“汝說得那些吾沒興趣,汝的殘命自己收好。”
“銀鍠壯士答應了?”林如海的眼神本是枯井般的暗淡,此刻陡然煥發出光彩,他生恐赦生反悔,故而連回答的時間也不給,當即高聲道,“快把黛玉叫來!”外間立刻有仆人答應了,幾行腳步聲一徑的遠了。
驟然點燃的希望使得林如海整個人都沉浸在一種回光返照的振奮中:“銀鍠壯士,林海去後,某某事當如何如何安排……”
赦生凝神聽着,目光掠過他的鬓角,忽然有些失神。異度魔族壽命之長遠非人類可比,而他所出身的鬼族銀鍠氏又是魔神血脈,其壽命較之其他魔族又長出許多。且身懷豐沛的魔氣之魔,其容顏将永遠停駐在盛年,譬如他的母王九禍早已年逾四千歲,然而其容相之妍媚嬌嬈,絲毫不遜色于人類雙十年華的花信少女,而風儀之矜重盛豔猶有勝之。便是赦生自己堪堪也是一千四百歲了,如此令人類咋舌的壽數,在魔族中不過是一名稚氣未脫的少年。
而眼前男子分明只是不到四旬的年紀,放在魔族裏怕是連襁褓都還沒脫出,在人類裏也算盛年,鬓邊居然已有了絲絲的白發。
記得父王彌留的日子也是如此的形容,形容枯槁,骨瘦如柴,卻偏又殚精竭慮的強支着病體,一會兒計算朱武的行程還有幾日才得歸來,一會兒追問伏嬰一族觀測天象異狀的進展,一會兒又提來斷風塵和華顏無道詢問政務與軍務……恨不能趕在大限将至之前,将所有的一切都安排得萬無一失。殘餘的生命力哪裏禁得住這般消磨?不過數日下來,本來如鴉羽一般的黑發竟是斑白。
鬼王玄影的身影與林如海漸漸重疊,赦生不覺開口承諾:“吾會護她一生,汝盡可放心。”
人類的百歲之齡,比之異度之魔,當真便如蜉蝣朝露之比長空星辰一般,彈指即滅。所謂的人生漫漫,卻也不過百載光陰。而相形之下,魔的生命實在太過漫長,百載時光便如拂衣之清風,展眼即過。不過是保護一個人類女孩子由始至終而已,又有何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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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如海的聲音一滞,待他會意過來赦生說了什麽,不由狂喜:“好、好、好!”多年相交,他如何看不出這銀鍠赦生乃是一諾千金的性情?有此一言,他終于可以放心了。
大悲大喜之下,視線忽然恍惚,林如海尚朦胧不解發生了何事,只覺陡然間天旋地轉,便聽門外一聲驚呼:“爹爹!”
作者有話要說: 前幾天在微博上看到一張赦生半摘了眼罩朝鏡頭瞪過來的照片,真是豔得不可方物。這孩子要是個妹子絕對是禍水級別,蘭陵王之美,說得就是他了。
咳咳,當長生那篇的男主到了82章連自己有個奇難搞定的岳父這一慘痛事實都沒有意識到的時候,小赦你在第三章就拿下了自家岳父,不覺得自己的進度略快了點兒嗎?
☆、淪落人
一夕之間,林黛玉的天地徹底崩塌了。
她出身清貴,祖上是世襲列侯,至父親林如海雖未襲爵,但少年入科場高中探花,後來一路也是官運順遂,倒比世間無數空享着祖宗餘澤的纨绔子弟出息得不可數計。母親賈敏是榮國公嫡女,亦是出身不凡、才貌雙絕,與林如海俨然是琴瑟和諧的璧人。間中雖隔了幾房妾室,也只是因為賈敏多年不孕,才納妾蓄婢,圖的無非是個借腹生子而已,莫說是林如海,便是賈敏本人也不把她們放在心上。
誰知這世道慣是見不得十全十美之人,相敬如冰的夫妻多能白頭到老兒孫滿堂,鹣鲽情深的眷侶卻往往難以長久。夫妻二人多年只有一子一女,愛子偏又早夭,只剩得一個獨女,便是黛玉。兩人将她看得如眼珠子一般矜貴,當真是捧在手裏怕涼着,含在嘴裏怕化了,黛玉亦是玉雪聰明,雖是小小年紀,卻也不似同齡孩童那般仗着父母疼愛而恣意妄為,反而極是孝順體貼雙親。一家三口上慈下孝,卻也是其樂融融。
可惜黛玉六歲那年,賈敏懷着滿腔對丈夫與愛女的不舍,撒手人寰。林如海心灰意冷無意續弦,愛女卻需要女性長輩教養,因此上不得不忍痛将她送入榮國府,托岳母榮國公夫人史太君照顧。黛玉迫于父命背井離鄉遠赴外祖家,每每念及老父,總是難以言傳的思念辛酸。好在史太君對這名外孫女極是疼愛,家中姊妹又多,足以為閨中之友,表兄賈寶玉也是極親密友愛的,日子雖有不足,但也稱得上快樂無憂了。
然而誰又能知道,不過數載,林如海居然也追随賈敏而去了呢?
哪怕是數年未見一面,感情難免生疏;哪怕是此後無依無靠,前途難測,都阻擋不了黛玉此刻的悲傷——單純的、只是為了她的父親的離去而恨不能以身相代的哀恸。
黛玉哭得肝腸寸斷。她本就生得單薄,數日裏為林如海守靈,極是辛苦,加上整日茶飯不思、以淚洗面,連鐵打的漢子都受不住,何況還是這樣一名弱質纖纖的小女子?眼看着原本袅娜秀美得像春日嫩柳一般的姑娘家以看得見的速度瘦得脫了形,林淵家的急得眼睛噴火,拐着彎的逼着黛玉的兩個貼身丫鬟——紫鵑和雪雁好好照顧黛玉。
紫鵑和雪雁只有更急,可黛玉秉性至情,論大道理她比誰都懂,可喪父之痛哪裏是幾句勸慰的軟話就能勸得過來的?兩個丫鬟急得抓瞎,卻也無計可施,只好整治些精致的粥品小菜,變着法子勸黛玉吃。然而黛玉那點貓兒也似的胃口,食欲最佳時也吃不下多少,何況還是無心于食的時候?好容易磨得吃上兩口,一轉眼便又犯惡心吐了,倒累得她再搭上一頭冷汗,這吃居然比不吃還受罪。
林淵家的眼見二鬟也無計可施,無奈之下轉與丈夫商量,林淵愁眉不展的思索了半日,一拍巴掌:“這幾日光和那賈家的二爺磨牙,怎麽倒把他給忘了!”
林淵家的忙問:“這幾日為着姑娘太過傷心,我和姑娘身邊的人使盡了渾身解數也都敗下了陣,聽你的意思,難道還有誰還能勸得動咱們姑娘不成?”
赦生的事被林如海瞞得十分隐秘,除卻林淵和常年代林如海給赦生送信的那名男仆之外,林家上下對此人的存在一無所知。林淵也是話趕話說漏了嘴,此刻見妻子問,也深悔失言,笑道:“我當然有請救兵的法子,還偏就不告訴你。”
林淵家的看丈夫表情,也約莫猜到是自己不該知道的事,當下翻了個白眼:“德行!”頓了頓,見他滿面倦色,不由又擔憂起來,“那賈二爺還不依不饒嗎?”
林淵擺了擺手:“家裏的事,老爺自有遺命。那些不起眼的鋪子、莊子這幾年早就悄悄變賣了。明面上的家産裏歷代主母的嫁妝是留給姑娘的,不能動;剩下的大宗封存獻給朝廷,小宗變賣折成現銀,留五萬兩給榮國府,當咱們姑娘吃穿花用的費用,再悄悄塞給賈二爺一萬兩。人手也放的放發賣的發賣,留下精明又忠心的,扶老爺的靈柩回姑蘇,正好守着林家的祖茔。”
林淵家的點頭:“這麽一說,朝廷的體面約莫要有了,老爺做到了這份上,朝廷再不體恤也說不過去。姑娘的花用有了——咱們姑娘統共一個身子,再帶幾個丫頭婆子,姑娘家交際上又不花費什麽,就算在榮國府金山銀山的消受,按出門子前五萬兩也盡夠用了。賈二爺的油水也沾着了,一萬兩銀子說多不多說少也不算少,填他的嘴也夠了。那他還有什麽不足?我可聽下面的小子們說了,他身邊跟的小厮一直在各處管事跟前探頭縮腦的。”
“管他作甚?”林淵冷笑,“橫豎大宗的都上獻朝廷了。榮國府再怎麽權勢滔天,也不會跟朝廷搶銀子去。你也甭操心了,認真看顧好姑娘才是正經。”
“要你說!”林淵家的瞪了他一眼,急沖沖的回身走了。
打發走了妻子,林淵用力揉了揉脹痛的太陽穴。适才他沒有全說實話,事實上林如海生前還暗中壓着一筆銀子,暗暗地在京郊置了幾處有山有水的莊子,撥了幾房忠厚可靠的家人過去照應着,主人無一例外的是同一個名字——黃舍生。黃舍生是林如海為銀鍠赦生造的假名,為的是銀鍠這個姓氏太過罕見,赦生這個名也是古怪,未免引人注目,索性統統隐去。赦生若肯答應照顧黛玉,這些産業少不得要交給他,将來也是他入京照顧黛玉,就近也有個落腳之處;赦生若是不肯答允,這些産業也仍是要送給他,此人重情重義,即便是金銀財富不入他之眼,但林如海已死,總不能追到陰間把他送的禮給退回去,沖着這份卻不開的情誼,赦生日後也少不得會對黛玉照應幾分。
老爺識人的眼光向來高明,既然能不顧男女大防、名位懸殊而将小姐托付給這銀鍠赦生,想來此人是真有本領的。那姑娘現下的哀損過度,他定是有法可解的……吧?
靈堂裏,輪班的小丫頭檢查過了各處的香燭,各自散了。因夜已深,雪雁掙紮不住睡着了,紫鵑也微微的打起盹來,獨有黛玉還睜着眼守靈,素日秋水般的明滟的雙眸已然哭得淚泉幹涸。
赦生便是這時候出現在靈堂中。也不知他用了什麽法子,守着的人除黛玉外居然都睡得睜不開眼,紫鵑的身子搖擺了好幾下,也終于支撐不住的趴着睡了。黛玉察覺到了周圍人的詭異,但她此刻恨不能一死以追随亡父而去,縱使天大的變故在此時的她眼中也只是不以為意。何況林如海臨終前拉着她的手叮囑她,這銀鍠赦生與別人不同,不僅要視其如骨肉手足,還要将他同林如海一般尊重看待。黛玉心裏不是不好奇的,然而緊接着林如海便過世,這銀鍠赦生也不知去了哪裏,縱有十二萬分的好奇,在喪父之痛面前也顯得微不足道。她到底記得林如海的話,見赦生終于出現,勉強掙紮着轉了轉眼珠,向他望了過去。
赦生止了腳,望着重孝之下黛玉清瘦得十分可憐的小臉,面上現出顯而易見的苦惱之色。他向來重承諾,既然答允了林如海要保護黛玉,便覺得自己對這個嬌弱易碎的女孩子有了責任。聽說了她俨然有哀損過度的趨勢,即使再沉默寡言,他的責任心也由不得他不擠出幾句話來勸。可勸什麽、怎麽勸、能不能勸得動,其難度卻又無異于移山填海。
他思考了半晌,終于慎重的開了口:“自小,族中傳言,吾非吾父親生子,而是吾母與另一男子私通所生。為此,吾屢受族人冷眼,更為自己的身世真相而多年不得釋懷。”
黛玉模模糊糊的聽到,不覺目光一頓。
“後來,吾母告知了吾真相。”赦生語氣平板,“原來吾果真并非吾父親生。”這是他有生以來頭一回吐露自己對身世難解的憂悶厭惡,在過去,再怎麽被同族排擠挖苦,被大哥螣邪郎百般挑刺,他都不曾洩露出哪怕一絲半點的在意與脆弱。
“吾的生父……居然是吾的伯父?”這一事實,即使多少回想起來,赦生依舊覺得格外的不可思議,“吾母與他本是情人,因一次争執一怒之下轉嫁吾父。吾父深戀吾母,明知吾身世有異,卻依然待吾如親子——縱使吾母待他并無半點夫妻之情,甚至亦無夫妻之實。”
“那你的爹爹……”見少年冷漠的臉上不自知的痛苦之色,黛玉未免升起幾分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嘆,不覺開了口,說出了她向赦生說出的第一句話。
“哪一個?”赦生下意識的反口問道,見黛玉尴尬的抿住了嘴,這才會意,有些不自在的別開了頭,“吾父病逝于吾離鄉之前三月。至于伯父……”
他揚了揚嘴角,毫無笑意的笑容鋒利如染血的刀芒:“他與吾母大約正是新婚燕爾的好時候吧。”
作者有話要說: 在《紅樓夢》的世道裏,黛玉的家庭太完美,在一夫多妻司空見慣的情況下能把妾擱着當擺設,夫妻郎才女貌琴瑟和諧,沒有輕賤女性的思想,讓獨女接受男性的精英教育,而不是整天三從四德不離口……完美得簡直不可能長久。
至于赦生的父母……這一對是你任性我更任性,你犯二我更犯二,你敢離家出走我就敢嫁給你弟,少年時那是怎樣一筆糟心的爛賬哦!
☆、不歸人
江天一色無纖塵,時有幾行缟衣玄裳的白鷺飛過,抛下袅袅遺響于水波之間,自顧自的悠然升去了碧雲霄,再無留戀。
黛玉隔着湘妃竹簾望見此景,觸動愁腸,不免又生出幾許淚意。唯恐被人瞧見,忙拿帕子拭去。
這番景致,她并非第一次瞧見。上回經歷還是數年前,因着母親賈敏病逝,怕她孤弱無人教養,外祖母史太君接她入京的時候。此番重睹故景,居然又是喪父,而此番的她,可已是名符其實的孤弱無依了。
即是無依無靠,日後少不得是依傍外祖家而活。賈家雖是金陵舊族,近十年來早已定居京城,她自然是随着在京城。日後婚嫁,或是依舊呆在京城,或是天南海北随未來的夫郎而居。前途渺茫,也不知道這故園風景,這一生還有沒有機會再領略哪怕是一回呢?
她心中一陣酸楚,險些哭出聲,卻在意識到自己即将哭泣這個事實後極力克制着淚意。那日靈堂中,那名名叫銀鍠赦生的神秘少年在三言兩語述說了他的身世之後,只留給她兩句話便揚長而去。
“世間人各有各的不幸,如你出生即享受錦衣玉食,父母在時倍受眷愛,雙親死後還有親人可以依傍,已經十分幸運。”
“真心疼你、愛你、為你之人已死,若不自己珍重自己,你道這世間還有哪個人會真正在乎你嗎?”
兩句話說得黛玉冷汗涔涔。之前的她只一味的悲痛,倒把自己的處境給抛在了腦後。如今想來,父母在世時最珍愛的無非是她這個獨女,倘使她只因為悲痛而作踐壞了自己的身體,豈不對不住這母生父養的軀體?且雙親去後,她便成了真正的獨個兒的人,世人最是捧高踩低,當時見她是詩禮舊族的小姐,不敢不倍加奉承,如今見她無依無靠,亦是不敢不作踐。她再不自己尊重自己,豈不益發叫那一幹眼皮子淺的小人看低了她?看低了她尚是小事,倘若再看低了她的父母,辱及林氏門楣,他日泉下相見,她又有何顏面以此不肖之身去拜見雙親?
心中既存了此念,黛玉縱使仍舊悲恸異常,卻也不像先前那般不顧身體了。林家人見她精神漸好,自然歡喜。獨有紫鵑心格外細密,又對黛玉知之甚深,知道後來扶柩回蘇州,入殓時自然又該是一番大哭,很擔心她又會哀恸過度,身子上吃不消。誰知黛玉哭聲固然極哀,倒也沒有再出現哀損過禮的苗頭,紫鵑這才把一顆懸在了半空中的心放了下來。
至于赦生,自靈堂一晤之後黛玉再未見過他。按林淵暗中告訴她的話來講,他應是要随她一起上京城的,可是這些日子她留心觀察,船上并沒有這麽一個人。而以赦生那異樣出色的品貌與簡陋的裝束,如果真的同他們同行,絕不可能不引人注目,誰知丫頭婆子竟連一個議論的也無。再想想那日赦生出現時其他守靈的人莫名其妙的齊齊睡着的異狀,林淵亦說過此人很有些怪力亂神的本領,可見他必是用了什麽法子藏起來了。
此人雖然看着比她也大不了兩歲,且還是一副夷狄的打扮,可一身本領委實神奇。而他那日對她把自己的身世倒了個底朝天,在當時是為了勸說她不要再過度哀痛,事後再想卻難免會生出尴尬之感,也難怪他不肯現身了。
黛玉正想着,便有好大一陣江風刮過,滿室生涼,不覺咳嗽了幾聲。到了晚飯時候,便覺額頭微微發熱,想是下午受了風。食欲是沒有了,只尋出丸藥吃了一丸,胡亂喝了口湯,正欲吩咐把飯菜撤下去,餘光忽然瞥見竹簾飛快的微微一晃,外間侍候的嬷嬷、裏間的小丫頭并紫鵑、雪雁已然一動不動的齊齊定住。
此情此景,與上回所有人的齊齊入睡,頗有異曲同工之感。
果然一個一聽便難以再忘記的清澈的少年聲線響起,上回見過的銀鍠赦生自紫鵑身後轉出,目光掃過幾乎紋絲未動的菜肴,修長入鬓的劍眉便是一皺:“再多吃一碗。”
時人對于男女之防看得甚嚴,赦生這等視擅闖閨閣如信步閑庭的态度令黛玉有些無措,但一來有林如海的囑托在前,二來見他目光澄澈,并無一絲偏邪惡意,故而只在微微一怔之後,勉強自己适應了他的作風,聞言只是為難的蹙了眉:“我吃不下。”
“你太瘦了。”赦生加重了語氣。
即便是同胞兄妹,這麽貿然評論女子的體态也實在輕薄。黛玉一再的勸說自己“對方出身蠻夷,并不懂得中原禮節,這番言辭完全是出于好意”,一連重複了數遍,方才壓下了怒色,平淡着口氣解釋道:“我自小便是如此,打能吃飯起便開始吃藥。”
赦生大約在察言觀色上缺了那麽一根弦,不僅沒有看出黛玉的隐怒,反而說得愈發露了骨:“身材豐腴,才能更具女性魅力。”
魔女多妖嬈,他又長在鬼族,整個異度魔界都知道鬼族女魔将華顏無道簡直就是會走動的女性荷爾蒙,而他的母親邪族女王九禍更是蜂腰翹臀Fcup的絕色尤物。每當邪族開朝會時,總有那麽幾個不怕死的魔物眼睛緊緊黏在女王的峰巒起伏的胸上。若非魔界風氣開放,衆人的注目等同于對女性魅力的肯定,否則這些魔物的眼珠子恐怕早就不長在自家的眼眶裏了。
身處如斯大環境,赦生對于女性的審美自然是熱烈奔放得令偏愛正經的中原人士只恨不能大喊三聲“斯文掃地”。果然黛玉的臉立時漲得緋紅,啐道:“你說的這是什麽混賬話!快住嘴!”
他有說混賬話嗎?赦生雖來紅樓世界有些年頭,但幾乎一直呆在深山,林如海送來的書籍也向來只挑與兵事有關的看,故而在本土風俗上幾乎就是個睜眼瞎。見黛玉着惱,登時一頭霧水,深覺這個嬌弱易碎的姑娘似乎對自己有什麽誤會,當下加重語氣強調自己的重點:“你太瘦了。”
黛玉氣得臉紅得幾乎滴出血來。她畢竟是有身份的大家小姐,有些混話只聽一聽都覺得髒了耳朵,若是為此動上口舌更是有失身份,因此饒是赦生放誕無禮之極,她卻也拉不下臉去跟他歪纏什麽“女性的身材到底是豐腴的好還是纖瘦的好”之類的無聊話題。又見他目光執着,竟是她今日不動筷子他便賴着不走的架勢,當下賭氣吃了幾口菜,她到底沒胃口,幾番咽不下去,只好用湯潤喉,倒多喝了半碗湯。吃完後仔細的擦了嘴,抿着嘴冷笑了一下:“吃也吃了,喝也喝了,橫豎再多也不能了。我可還有什麽不周到的地方麽?請盡管的指出來,我是定會改的。”
饒是赦生再遲鈍,也感覺到了黛玉的不悅。他向來也是個拗脾氣的,然而再大的氣性,對着這麽一個風一吹就倒的小姑娘也發不出來,再留下也只是徒惹人嫌而已,當下微微點頭:“以後也當如此。”話音未落,也不知他做了什麽,居然憑空消失了。
少頃,被定住的人們又齊齊恢複了行動,沒有人察覺到異樣,自顧自的做着自己的事。看清了桌上情形的紫鵑驚喜道:“姑娘今兒的胃口不錯呢。依我說,再怎麽沒胃口,姑娘每頓都該掙紮着多吃點兒才好。吃着吃着成了習慣,胃口可不就好起來了!胃口一好,精神頭自然見長。人到底是依着五谷養的,憑它那藥再怎麽大補,哪裏比得上飲食五谷養人呢?”
黛玉看着她一團欣喜的臉,惟有無言苦笑而已。
夜色漸深,黛玉歪在床上,半天也合不上眼。她晚間強加了幾口飯菜,本就有些克化不動,加上赦生的冒犯之詞每每在心頭打轉,一想起來便氣怒攻心,益發的睡意全無。她也是自幼父母嬌養、外祖母疼愛的閨秀,誰想到父親才去世不久,居然便被一個不知所謂的家夥給調戲了。偏偏他還是父親語重心長叮囑的托孤之人,黛玉縱使吃了虧,也只能啞巴吃黃連而已。
黛玉一時心血翻湧,氣一行悲一行,卻又覺得為安泉下雙親之心起見,即使是裝,也要裝得不那麽心神憔悴。可她畢竟還遠遠未到可以喜怒不形于色的年紀,一來二去只是心口沉甸甸的悶得慌。翻來覆去了近半個時辰,到底還是起了來,吩咐紫鵑取了琴,又賭氣似的趕了她去睡,不讓任何人陪着,只披了件衣服,傾身挑出幾聲空淨的琴音,在夜霧朦胧的江面上遠遠地散了去。
琴聲漸漸綿密,連綴成幽幽的水紋,融入了夜月光、江畔風,說不清是憂傷是悲苦,但覺一團理不清、辨不明的苦澀。
一曲罷,黛玉伏在琴畔輕咳嗽了幾聲。燭臺上的燈焰漸昏暗,驀地“畢剝”出聲,光線驟然一暗又是一明。黛玉被那聲音驚了一下,眸光微轉,忽然發現窗外立着一個黑壓壓的人影。
“誰?”黛玉輕喊了半聲,又捂住了口。此刻月明如水,映得天上地下淨如白晝,那人影便也顯得十分清晰。披頭散發,說是女子則過于矯健,說是男子卻又比成年男子清瘦許多,不是赦生還能是誰?
黛玉緊了緊肩上披着的外衣,仔細聽了聽,見紫鵑與守夜的婆子都無動靜,這才大着膽子說:“是赦生嗎?”
影子側過身,點了點頭。
“我要睡下了,有事的話明兒再說吧。”黛玉說。爹爹再怎麽囑托她要待赦生如親生手足,他也畢竟是外男,深夜站在自己閨房窗外,自己又是這樣一幅衣衫單薄的樣子,未免太過不妥。
影子一動不動,沒有離開的意思。黛玉急了,催促道:“你也快去休息吧,要是被人看到了,十張嘴也說不清了!”
影子依舊不動,黛玉還待再催,便聽到赦生壓得低微的嗓音,如寒夜枯松上靜廖的凇雪:“剛才的曲子,是在講回不去的故鄉嗎?”
黛玉怔住了。隔了一會兒,她走到窗前,也不打開,只隔了窗細聲道:“那首曲子是姜白石的《淡黃柳》。”
“空城曉角,吹入垂楊陌。馬上單衣寒恻恻。看盡鵝黃嫩綠,都是江南舊相識。”
“正岑寂,明朝又寒食。強攜酒、小橋宅,怕梨花落盡成秋色。燕燕飛來,問春何在,唯有池塘自碧。”
她輕聲吟道,忽然再也克制不住的婆娑了淚眼。赦生也不再說話。江風習習,掠過了他飛舞的發梢,也曵動了黛玉眼底晶瑩的淚光。
孤輪月明下,江天波浪間,窗裏窗外,皆是天涯不歸人。
作者有話要說: 魔界親友團:赦生加油,拿下那株仙草!
赦生:……有誰還記得我倆都是未成年?
群狼:正太蘿莉,天生在一起嗷嗷嗷!
作者菌:三章搞定岳父四章見面五章交心,比起長生那邊……哼哼哼,所以我說赦生是我本命吧?
作者菌(對手指):有長生、掌心花雙修的道友,上上一章作者菌不小心說漏嘴的話……可否當做沒看見?
☆、長樂縣君
卻說賈琏帶着林黛玉并許多土儀禮物坐了船一路北上,半路上忽然接到一個天大的喜訊,原來賈政與王夫人之女、十年前被送入宮中做女史的賈元春,不知怎麽被當今聖上一眼相中,不僅被封為鳳藻宮尚書,還冊封了妃位,又加賜“賢德”二字為封號。前者已是榮耀,中者更是榮耀,後者這雙字封號益發尊榮,莫說是沒有封號的妃子,便是如今的貴、德、賢、淑四妃,都沒有得這雙字封號的福氣。
适逢賈琏與黛玉的船與上京補缺的賈雨村的船只相逢,賈雨村乃是黛玉幼時發蒙的課師,當年蒙林如海舉薦、賈政保舉起複,又與賈家敘了同宗,彼此交情匪淺。既然同道相逢,不免要彼此過船一敘。正寒暄着,便得了這個喜信,賈雨村當即站起身,連聲道了“恭喜”。賈琏喜得心花怒放,直恨不得背後生出對扶搖九萬裏的翅膀,好一眨眼便回去,當下催着加快行程。他原本顧慮黛玉身體素弱,這麽個趕路法會生出什麽不适來,誰知看她雖一副嬌嬌怯怯的樣子,居然扛了下來,倒是幾個年老的嬷嬷給暈得不輕。不過黛玉無事,其餘人賈琏哪裏顧得上,當下日夜兼程的往回趕,不出十天的功夫,居然就真的回來了。
他卻不知,以黛玉的弱體,哪有不病的道理?當天便給暈得不輕,可是還來不及露出端倪,便被不知道潛在哪裏的赦生治好了。
彼時黛玉暈暈沉沉,一擡眼便見赦生站在了眼前,再往周圍一看,果然所有人都一動不動似被定住了一般。她前幾回看到這一幕時還滿心喪父離鄉之痛,便沒有留心,此刻仔細一瞧,見紫鵑擰帕子的手定在水盆裏,雪雁抓雀兒的手放在籠子邊上,屋外嬷嬷的影子打在窗棂上老半天紋絲不動,此景此情頗為有趣,饒是她暈得頭昏目眩,居然也笑出了聲:“下回來時能打個招呼嗎?神出鬼沒的。”
“吾本就是鬼族。”赦生不妨她居然冒出這麽一句,當下認真解釋道。誰知不解釋還好,一解釋黛玉頓時臉色發白:“你是鬼?”
赦生一愣。異度魔界魔、鬼、邪三族分治,說自己是鬼族、邪族便如這裏的人說自己是漢人、回人一般稀松平常,實在沒什麽好驚訝的。他約莫猜到黛玉所說的鬼可能與他所理解的有所偏差,但以他與她寥寥三面所積累下來的經驗判斷,這種時候他越解釋越錯,例證便是上回的“女性魅力”事件。與其徒費唇舌,不如單刀直入。
“手給我。”他道。
黛玉自打生下來從未遇到過如此登徒子的請求,哪怕是與她自幼親密的寶玉,也不敢如此唐突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