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信物get~長生君默默滴遙望…… (6)

之感,站一兩盞茶時間不會再腿酸,稍稍受熱不會再惡心犯暈,着點兒涼不會再添嗽症,叫風吹到不會再頭疼,被突然而意外的聲響驚到也不會再有心悸之感……

睡一次完整的覺,吃一餐正常的飯,不再吃藥,不再生病……在常人身上司空見慣的常态,對于黛玉而言又是何其誠惶誠恐的珍貴難得的際遇,又有幾人能夠真正将心比心的領會?

健康、健康,那可是她生來便無比殷羨卻又遙不可及的幸福!

她的弱疾是自胎裏帶來的,自蘇州、揚州到京城,太醫、地方名醫……能請的好大夫都被請盡了,六歲起人參養榮丸便沒斷過頓,人參、肉桂,吃了多少下去,平日吃的飯還不及吃的藥的分量多——可她才幾歲,便用上了這些老人家才用的滋補藥物?不過是用各樣珍貴藥材強行吊着一條命罷了!每每望着枝頭凋零殘半的花,她難免總會有些物傷其類之感,朝不保夕、命如朝露的感想,照理說并非她這個年紀的女孩子所該有的,卻實實在在是衰弱的黛玉的真實體驗。

而今,這難倒無數名醫的症候,元瑤只輕輕巧巧的拟一個修煉方子便收拾得一幹二淨,如此匪夷所思的高妙本事,當真會在婦人家的宮闱傾軋裏吃虧麽?若是認真算來,賈妃禦前言語無狀被禁足一事正發生在她與赦生兩敗俱傷之後,是以做下此事的元瑤的用意也值得玩味起來。就黛玉看來,元瑤怕是當時受傷太重恐被人看出端倪不好收場,為掩人耳目起見,才不得不劍走偏鋒把自己弄成禁足——可那之後呢?上回與赦生一戰,她的傷勢顯然恢複得極好,輕描淡寫便取得了完勝,連頭發都沒能掉幾根。傷勢既已無恙,繼續讓自己禁足宮中顯然已無必要,為何聽舅媽的言下之意,她的處境一點都沒有改觀的跡象?

她承諾過要代大姐姐好好活下去,總不至于一直沉寂下去的。眼下這風平浪靜的局勢,她心中究竟是何打算?

她……可知道赦生的下落麽?

作者有話要說: 傻大姐是後期挑進賈母院中的丫鬟,這裏把她的時間提前了幾年

☆、再見聖顏

深秋時節,最是凄清。庭中高樹碧葉凋盡,只栖着幾只寒鴉,時不時的垂下腦袋望着下方的人們,黑豆似的眼睛裏透着好奇的目光。其他宮室中皆是人來人往,笑語頻頻,四處陳設着花房送上的新鮮時節花草,繁華富麗,總不見半點秋意。與這些地方相比,此地益發顯得蕭瑟灰敗。

這裏正是長信宮。

自元瑤被皇帝下令禁足後,曾經炙手可熱的長信宮漸漸露出衰敗的氣象來。皇後賢德,一應妃位應有的供奉樣樣不曾短缺了長信宮,但元瑤畢竟是犯了太後忌諱的,皇後縱使內裏有心周全,面上也不敢露出多少痕跡。加上過了這許多時間,皇帝硬是只字不提這名自己一度極為喜愛的女人,因此在宮中人看來,賈妃是徹底的被三宮遺忘了。

後宮之中,比失勢失寵更可怕的,是明明還喘着氣,卻活成了所有人公認的活死人。

落坡的鳳凰尚且不如雞,何況還是毫無資格稱鳳凰的區區一名存在感約等于無的失勢妃子?踩她都不用擔心會被誰報複回來。于是漸漸地便有克扣貪弊等事發生。又有以夏守忠為首的一撥太監宮女鎮日埋怨,或是抱怨自己命苦跟不着一個得勢的主子,沒能跟着享受多少風光,反倒要被主子連累着受氣受苦;或是淘汰元瑤性子太作,居然敢得罪太後,哪怕一時被處死了,他們這群下人也至多被分配到其他宮眷處去,到時自然各有前程,總比如今這不死不活的好太多。也有嘴笨拙舌的老實人,雖然不似其他人那般叫苦連天上蹿下跳,然而在大環境裏耳濡目染久了,望向元瑤的眼神都帶着刀子。個別心眼靈活的則悄悄地私下活動,使盡了渾身解數,希圖在哪位主子跟前讨好賣乖,好早日調離這個火坑。

抱琴看在眼裏,十分不忿:“這群眼皮子淺的東西,也不看娘娘素日待他們那等的溫厚寬和,娘娘不過一時失勢,不想着與娘娘同甘共苦,還各個窩三調四起來!娘娘也該給他們立立規矩!”

元瑤已抄完了當日的經文,面色淡淡的放下筆:“無妨。”她從來都沒有時人那般将下人視同主人私人財産的觀念,就算是下人,他們的命也是自己的,自然沒那個義務替誰赴湯蹈火。只是種得今日因,便是他日果,選擇既是自己做下,那造化便也該自己去消受,怨不得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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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抱琴急了,她原是個清雅溫婉的性子,這些年來生生被元瑤給逼成了一塊爆炭,“我知道娘娘向來是有主意的,可您總是這麽不言不語的,縱得他們愈發不像樣了。昨兒我打理屋子,發現禦賜的紫檀嵌銀絲青玉如意沒了,我叫了人問,都說沒看見,被我逼問得急了,居然還誣賴說是娘娘自己發性子砸了!哼,自己偷了東西拿出去不知孝敬了誰,混賴也就算了,居然還敢攀咬到娘娘身上!”說着心中一酸,不由拿起帕子抹眼淚。

元瑤微微皺了眉。她雖非原版的賈元春,但最初成為賈元春的時候多災多難,飽受冷眼,虧得是抱琴不離不棄,盡力服侍,方才慢慢熬了過來。哪怕是抱琴察覺到賈元春的秉性與從前大不相同,也只道是她一場大病病得可憐,連性子都移了,心中只有心疼,而不見半點猜忌。這些年兩人互相扶助着走下來,縱使元瑤對抱琴隐瞞了自己的身份,對這名女子也是另眼相看的,見她居然急得哭出來,不免有些內疚,當下溫言道:“你且不要急,讓你打聽的事怎樣了?”

抱琴擦了眼淚,努力平複着哭聲:“那張侍衛收了咱們許多銀子,打聽消息倒還盡心。昨兒輪到他在門外當值,悄悄遞了消息進來,說是皇上那裏又扔了一個小宮女去浣衣局。那宮女生得十分清秀,也不知道又是哪路娘娘送去的。”

确實,相似的情況已不是頭一回發生了。

元瑤不由搖頭,眼底閃過一絲厭惡之色。

修士神識範圍極廣,阖宮想要瞞過元瑤的事幾乎沒有。不過是為着給抱琴找點事情做,才放手讓她為自己打聽宮中消息。是以元瑤知道的還要比抱琴詳細些。她不僅知道這半年來皇帝那裏或杖責或遣出的美人不止一個,更知道這些小美人都是吳貴妃、方賢妃想方設法塞過去的。

雖說元瑤是自己作死把自己作到了被皇家封殺,但對于這名一度聲勢壓過自己的賈妃,吳貴妃絲毫沒敢輕視。她還沒傻到冒天下之大不韪趁元瑤落魄設法殺她的地步,這樣兵行險招只是一時快意,萬一日後被有心人抖落出來便成大禍。于是她想出了另一個法子。

元瑤的性子在吳貴妃看來實在算不得好,然而皇帝就是愛了,可見皇帝本身便吃那一套。與其等着皇帝日後重新憶起舊情,或是再撞上另一個性情相似的狐貍精,不如将這變數掌握在自己手中——故而吳貴妃在宮女裏精心挑出了好幾個小美人,各個都比劃着元瑤的性子好生□□了許多時日。拉出來一站,各個皆是對人愛答不理冷臉相向,一副莊嚴凜然不可侵犯之色,與元瑤頗為神似。而元瑤畢竟年紀大了,哪裏及得上十三四歲的少女嬌嫩?只要皇帝不是眼瞎,當然分得清孰好孰歹。何況這些女孩子出身既低,又有家人拿捏在自己手裏,不怕她們翻出什麽風浪來。

吳貴妃會出手原是元瑤料中之事,只是方賢妃會跟着效仿倒是略出乎她的意料。畢竟這位賢妃娘娘一向木讷,從前是太子宮中的太子孺人,之後太子登基,她又做了賢妃,這近二十年來的熬下來,沒見她跟皇帝撒過一次嬌、紅過一次臉、甚至拌過一次嘴,私下的構陷串聯之事更是從不沾染,方方正正得宛如廟裏供奉的泥偶,倒無愧四妃之中可選的名號不少,卻不偏不倚的讓她當了“賢”妃。

眼見皇帝年紀漸衰,自己膝下尚無一兒半女傍身,如此的處境……連這名阖宮公認的規矩人都坐不住了嗎?

可惜如意算盤打得再精明,現實也沒有兩妃想象得那麽美好。這些被變着法子塞進乾清宮的小美人沒一個能待得長久,便被暴怒的皇帝調走的調走杖責的杖責,居然紛紛铩羽而歸。氣得吳貴妃的宮裏報廢了不少瓷器,賢妃的動靜倒沒有吳貴妃那般潑辣,只是撕爛了的紙比從前多了一倍有餘。

元瑤頗為無語。皇帝待她乃是積年的執念,既曰執念,自然難以撒手。而他年過四旬,早過了可以給一個女人低聲下氣的年齡,與元瑤的相處方式成了習慣,可單單元瑤一個也夠他受得了,再多半個都超過了他的容忍限度,何況還是一口氣來了好幾個?吳貴妃與賢妃還真當這名九五之尊是受虐狂麽?

況且畫虎畫皮難畫骨,要冷着臉容易,可要如何在冷着臉的同時還要不失五分豔麗,豔麗之餘尚要四分妩媚,再循着皇帝細微的情緒變化流出一分恰到好處的柔情,個中分寸卻極難拿捏。那些小姑娘懂得什麽?在九五之尊面前只一味的冷顏凜然,不是自尋苦頭嗎?若不是皇帝還算憐香惜玉,加上那幾個小姑娘也就和他膝下的大公主年紀相差仿佛,為積德養性起見才沒下殺手,否則幾個如花似玉的女孩子,險些就要平白的葬送在上位者的小心眼與小心思裏了。然而即便是性命無憂,如今這凄涼的處境,卻也比死好不了多少吧。

也罷,差不多也到火候了,再拖下去指不定還會拖累多少人,該是她翻盤的時機了。

元瑤提筆,飽蘸了濃墨,重新鋪紙,在上面寫下了“将欲取之,必先予之”八個大字。筆走游龍,隐然有風雷之勢。

三日後,禦史姜瑜上奏彈劾內監偷竊宮中財物在外販賣等事。皇帝龍顏大怒,下令徹查,一時鎖拿李德英、夏守忠為首的內監十數名,在其私宅中搜出珠寶器皿若幹,件件名貴,一看便知是上用之物——一并登記造冊上呈禦覽。皇帝看到名冊中“紫檀嵌銀絲青玉如意”的條目,一時氣得手都在發抖。

他記得清楚,這柄如意是內務府巧匠所制,普天之下僅此一柄。因通體打磨得光潤幽沉,取色又是淡青淺銀,于清雅中又略顯漠然的清寒,那般頗為離塵脫俗的意蘊,居然與賈妃甚是神似。恰好那些日子她身子不爽,晚間多噩夢,他便賞了這如意與她鎮魂壓驚。賈妃也十分喜愛此物,時常拿在手中摸挲把玩。

夏守忠這個狗膽包天的奴才,居然連禦賜之物都敢偷竊!賈妃又是做什麽吃的,竟然連個奴才都約束不住!

皇帝震怒的表情忽然一凝。賈妃那樣的性子,給他這名九五之尊假以辭色尚且做不到,如非無能為力,怎會連幾名奴才都約束不住?

“擺駕長信宮!”皇帝高聲道。車駕很快備好,不一時到了長信宮前,外面早已烏壓壓跪倒了一片看守的侍衛。皇帝看也不看他們,大踏步的走進去,只見枯葉委地,秋草支離,整個所在都籠着一股說不出的蕭瑟衰涼之氣。

皇帝記得賈妃向來是個不俗的,一般也是一樣的物件,也不見她刻意用什麽心思,擺出來的看着就是比別家有靈氣。長信宮的花木經她調治,也顯得比別宮繁盛水秀,他還曾一時興起為賈妃親題楹聯“彩雲寶樹瓊田繞;仙露琪花碧間香”。記憶中繁花似錦之景猶在,對比眼前的枯敗之狀,沒得讓人心頭微微生出凄涼的感覺來。

皇帝到來得悄無聲息,沒有驚動長信宮內的任何人。他隔着窗紗往內望了望,裏面十分安靜,以前來時常在眼前應候的太監宮女都不知道跑去了哪裏,殿裏收拾得倒還幹淨整齊,內中只有兩人,元瑤在窗下寫字,抱琴坐在另一側的小杌子上繡花。皇帝看了半晌,裏面都只是靜悄悄的,連說話、咳嗽也不見一聲。

皇帝眉頭皺了皺,邁步進殿。跟着他的太監忙扯着嗓子叫道:“皇上駕到——”

皇帝看見抱琴丢了繡品,慌慌忙忙的跪地,元瑤則似乎有些回不過神,愣了一下才擱了筆,福身而拜:“罪婦賈元春恭迎聖駕。”

皇帝居高臨下的望着她,見她穿了身天青色的宮裝,料子倒是上好的,也合她的氣韻,只是花樣略有些過時,但收拾得平整,粗粗這麽一看也分辨不出新舊來。皇帝想知道她此刻的表情,她卻只垂了頭,給自己一個烏壓壓的後腦勺,當下只得擡手示意她起來。

“平身。”他說着,便自擇了把椅子坐了,見元瑤只顧垂着頭遠遠的站着,不由略感氣悶,指了指對面的椅子,“坐。”元瑤應聲直愣愣的走過去坐下,這回倒是擡了頭。

皇帝試圖從她臉上辨出憔悴落魄之态來,可惜下死力瞅了幾眼,卻只見她肌骨盈盈,皎然瑩潔似欲生光——後宮雖然粉黛如雲,可論肌膚之白皙剔透,無一能及得上賈妃,該死的她的氣色居然還這麽好!宮中的妃嫔一旦被他所厭棄、懲罰,哪個不是天塌了一般的茶飯不思衣帶漸寬,再見聖顏時能瘦下好大一圈,楚楚可憐得令人心疼?而賈妃的體态,比起被禁足前……似乎也沒瘦多少,也沒胖幾分?

皇帝又仔細端詳了幾眼,頓時怒從心頭起。她根本就是沒胖沒瘦,從前什麽樣兒,被禁足後還是什麽樣兒!

他試圖從她眼底分辨出一絲含羞忍慚的凄楚,或是一絲久別重逢的喜悅來,無奈端詳了半晌,那雙寒波似的眼裏竟是沒有愧悔,也沒有驚喜。

賈、元、春,朕在你眼裏是空氣嗎?!

作者有話要說: 吳貴妃:皇上既然喜歡賈妃那樣對他愛答不理的,那就給他一堆這樣的!趕早的讓他忘了那個小賤人!

皇上:你們真當朕是個抖m啊!

元瑤:明明就是。

彩雲寶樹瓊田繞;仙露琪花碧間香——這是翊坤宮的楹聯

☆、破冰

賈、元、春,朕在你的眼裏是空氣嗎?!

皇帝只覺一股說不清是失望還是憤怒的情緒往上直冒,冷聲道:“朕來看你。”

“罪婦惶恐。”元瑤恭謹道。

“朕聽人說你病了?”皇帝又問。

“罪婦身體一向還好,勞皇上垂詢。”元瑤恭謹道。

“底下人可有薄待你?”皇帝再問。

“不曾。”元瑤十分恭謹的道。

皇帝沒滋沒味的問,元瑤也就不鹹不淡的答。聲音是恭敬的,姿态是柔順的,目光是謹慎的,再不像從前得寵時那般動辄口出頂撞冒犯之語,一舉一動都符合得不能再符合妃妾之禮,可皇帝看在眼裏就是覺得不對味兒。看她那眉目木讷神情遲鈍的樣子,言談舉止都冷冰冰的不見半點情意,看得沒得讓人火冒三丈。他給了她“病了”“下人怠慢”的借口,換成六宮之中最笨的妃妾,都該知道順勢攀上來撒嬌賣癡柔情萬種,可惜元瑤竟似一截枯木樁子一般的不解風情,居然樣樣都頂了回來!

“朕看你确實過得很好。”皇帝寒聲道,“朕回了。”他屈尊來看她,她不僅不感恩戴德曲意奉承,還敢在他面前拿腔作勢,朕不奉陪了!

“罪婦送駕!”元瑤應聲立即道。

皇帝:……

朕說要走,她居然真的就敢留也不留一下?!

皇帝一時怒上心頭,恨不能将腳步化作快馬,三兩步就邁出這可厭的長信宮,誰知才走了幾步,心中又頗覺不甘,當即立住腳:“賈妃,你還有什麽話要說?”

元瑤垂首行禮,穩穩地、畢恭畢敬地道:“皇上政務繁冗,請早些起駕回宮歇息。”

一時間,皇帝心底的萬千震怒不甘失望彙在一起,樣樣争着出頭,反倒團結一心的堵在了一起,沒一樣能冒的出頭。他被堵得委實郁悶無比,無盡的憋屈化作重重的一聲“哼”,轉腳便走。他的總管太監忙躬着腰跟上,臨走前掃了元瑤一眼,心想:“見過不會看人眼色的,沒見過這麽不識相的。得嘞!本來還以為有一出死灰複燃的好戲可惜,這下倒好,這賈妃以後是徹底翻身無望喽!”

不提太監心裏如何嘀咕,且說這廂皇帝方大步流星的走到中庭,忽聽身後極凄烈的一聲鳥啼,原來是一只寒鴉蹲在樹梢上撲棱翅膀時随意吊了下嗓子。皇帝被吓了一跳,下意識的一回頭,登時就呆住了。

元瑤正倚在門邊癡癡地凝望着他的方向,寒玉般的臉上不複适才的木讷,清遠的明眸中盈滿了相思與戀慕的痛楚。死死抓住門框的指尖泛着失血的白,一如她此刻蒼白的面容。她似乎并沒想到皇帝會突然回頭,眼底不由自主的湧上迷離的淚霧,卻在意識到自己的脆弱後用力一咬唇,慢慢的扶着門框要背過身去,神色凄戚。

“元兒!”皇帝不覺喚道。那背影是淺碧的,那般微微的一顫,宛如春夜細雨微漾的漣漪,無聲的順着皇帝的眼一路滴潤入了他的心。皇帝正覺動容,便見她忽然失力的虛軟了身體,沿着門框緩緩的倒坐在地。

“娘娘!”聽到響動不對,抱琴立即沖了出來,想要把元瑤扶起來,可元瑤身材高挑,抱琴同是女子,力氣不大,使了幾番力氣也扶不起來。太監用餘光瞅了瞅皇帝的神色,極有眼色的快步上去幫忙,被皇帝一嗓子喝開,居然親自上前,把元瑤抱進殿中放在了榻上。太監愣了一下,連忙返身喚過一個小太監,急催了去把太醫叫來,回頭只見皇帝正握了元瑤的一只手,目光中柔情無限,心中暗暗搖頭:“得,看這架勢,長信宮的主子又要得勢喽!”

太醫背着箱子急匆匆趕來,長信宮的院子裏已黑壓壓的跪倒了一群太監宮女,殿內,抱琴跪在地上向皇帝哭訴:“娘娘性子尊重,等閑不肯和下人紅臉,誰知那起子小人見娘娘寬和,各個上趕着作踐起娘娘來。份例拿來是減半的,三餐端來是涼的、冷的還有吃過的,整天閑言碎語上蹿下跳的,娘娘只不理他們。誰知他們益發得了臉似的,居然明目張膽的偷起東西來!娘娘急了,說了他們幾句,他們居然一口咬定是娘娘自己弄壞了東西誣賴他們!別的不說,皇上賜娘娘的那柄紫檀如意,娘娘原是最愛的,可不就被夏守忠那個王八秧子偷了去麽!”說着又擡起手抹着眼淚,“娘娘氣得跟什麽似的,每日裏還打起精神抄經,奴婢勸她休息,她只說那是為皇上、太後祈福用的,萬不能怠慢。”

“好,很好。”皇帝怒極,反而咬牙笑了起來,平着嗓音問,“抱琴,你的手怎麽了?”抱琴是自幼服侍元春的丫鬟,大家規矩,小姐身邊的貼身大丫鬟也就比自家主子次上一等,抱琴一般也是像副小姐一樣的養大。再後來随着入宮,除起初兩年艱難些,再沒吃過針尖大的苦頭,元瑤待她極好,即使是顧着主仆有別,抱琴穿戴得也比等閑的低位妃嫔體面,放出去氣度不比等閑舊族的閨秀差。誰知方才她擡手擦眼淚,露出的手十分粗糙,手指關節處甚至還磨出了繭,俨然已是一只屬于粗使下人的手。

抱琴忙把手背到身後,見皇帝目光是不容拒絕的嚴厲,只得道:“奴婢眼看着天氣一天冷似一天,怕內務府的炭不能足量送來,就想偷偷的做些繡活,托人送出去賣了換點銀錢,好買些炭使。”

皇帝繃着臉,點頭道:“你是個忠心的。只這群奴才可恨,服侍主子是他們的本分和榮耀,居然敢趨炎附勢、爬高踩低!”說着憤然重重一拍桌子,“朕都不敢給元兒氣受,這些狗奴才竟敢薄待她!”

“杖斃!統統杖斃!”

抱琴捂着臉抽噎,帕子遮掩下的嘴角露出快意的笑容。元瑤卻微微發出嘤咛之聲,模模糊糊的道:“抱琴,本宮方才好像夢見了皇上,他來了,又走了……”

皇帝聽在耳裏,只覺五內俱焚,忙湊身上前:“元兒,朕在這裏,朕不會走。”

元瑤慢慢睜開了眼,朦胧的雙眼乍然現出不可置信的欣喜光彩,旋即似乎記起了什麽一般黯淡下來。她緊緊一閉眼,再睜開時已是一派端莊恭順,就要掙紮着起身行禮,被皇上一把按回去,嘆道:“抱琴什麽都跟朕說了,元兒,這些日子真是委屈了你。可之前朕那樣盤問你,你為什麽什麽都不肯跟朕說?還那樣疏遠冷淡,一點熱氣都沒有。如果不是抱琴說了實話,你還要朕誤會你多久?”

元瑤在枕上微微側過了頭,讓自己的神情掩在了散亂的發絲之後:“皇上富有四海,後宮美女如雲,那個不是晝夜期盼着皇上的垂憐……皇上又何必在乎區區一個賈元春是熱情還是疏遠呢?”

“癡妮子,朕這是在乎你!”皇帝沉聲道,“朕若非在乎你,怎麽會在乎你對朕的态度是冷是熱?”

“可皇上又能從元春這裏得到什麽呢?”元瑤的聲音含着凄楚的頹意,“元春的身體發膚,受之于父母;而身上的一針一線,所用的一草一紙,又是受之于皇上。一樣一樣的算來,怕是只剩下這一顆心,才是我自己的。”

“朕要的就是你的這顆心!”皇帝忙正色申明道。

元瑤卻道:“皇上已經擁有了那麽多顆心,兩位老聖人的,皇後娘娘的,六宮妃嫔的,朝中臣子的,天下萬民的。皇上還覺得不足,還想要走元兒這最後的一點東西嗎?”說到最後已是啜泣,“這顆心有什麽好?性子冷,不會說話,沒有柔情,還時常惹太後和皇上生氣,皇上要它何用!我自留着它守着它,在這長信宮裏半步不出自生自滅,皇上又為什麽要來看我!為什麽要讓我覺得就連自己僅剩的這點東西都要離自己而去!”

她嗚咽着道:“人生在世,一般的也是活了一輩子的一條命,難道就沒有一樣是屬于我自己的嗎?”

她一行哭訴一行數落,說得皇帝心中也十分不是滋味。他對元瑤,起初是愛其容色,再是稀罕她那奇特的性子。如此一份感情,興頭上固然是愛不釋手,一旦真的興頭過了,便也覺得不過如此。他卻哪裏想得到,賈妃面上雖冷,心中卻對他深愛至此?一個男人如此冷待一個深愛自己的女人,任由她心灰意冷、自生自滅,又有何顏面自稱大丈夫?

況且,明明相思若渴,卻仍要強撐出一副搖搖欲墜的尊嚴,這樣倔強又清高、清高又脆弱的元瑤,當真是十分的令人憐惜。

“別哭了,就當是朕錯了。”皇帝見元瑤哭得可憐,忍不住道。

“明明是我的錯,是我那日說錯了話,本想說‘古來紫宸異動,便有天象示警,但大多數時候只是無稽之談。否則始皇崩有大星墜,漢高祖駕崩之時又怎地會半點異象也無?皇上但請放寬心。’誰知話趕話,就只說了前幾句,別說是別人,便是我自己聽着也覺得有嫌疑,皇上白白的攬什麽責任?”元瑤一壁抽噎一壁道。

皇帝有些尴尬,那日元瑤沒能說完話的緣故他哪裏看不出來,分明是太後對元瑤積怨已久,才只聽了個開頭就不由分說的強行打斷。他忙着讓母後消氣,又誤解了元瑤的意思,心中存了氣,才順着母後之意發作了愛妃。當時氣頭上還罷了,如今一想明緣由,登時心中頗覺歉疚,忙岔開話題:“這個不提了,只是那撥奴才實在可惡,朕處置了他們之後一定再尋好的給你。”

一句話說得殺氣騰騰。元瑤聞言,擦幹眼淚坐起身,杏眼微瞪,輕輕在皇帝胸口捶了一下:“他們是可厭,可趨利避害也是人之本性,往年服侍我也還盡心,怎麽可以因着一時之過就徹底抹殺過去所有的好處?”

女子烏雲披散、滿面嗔怒的樣子當真十分美麗,皇帝看着她這個模樣,實在是一點脾氣都發不出來,只好笑道:“那便只誅首惡,剩下的量其所為發去慎刑司做苦役,役滿再放出,如何?”

元瑤這才紅腫着眼睛破涕而笑:“皇上明明已經有了成算,還只管扣着主意逗我!”

外間,太醫與太監總管相視苦笑。皇上與賈妃這幅蜜裏調油的架勢,讓他們完全找不到進去的時機啊……

作者有話要說: 皇帝(陶醉):原來元兒對朕癡心若此!

元瑤(坦率):說那些肉麻臺詞時我愣是沒敢擡頭……

摸下巴,下章解鎖赦生……

☆、愛的交流

有輕微的腳步聲自洞口傳來,黑暗的空間裏,除頭頂的一線石隙裏抛下的銀白清輝,再無一絲光明,那步聲便益發顯得空靈幽缈。

正對着一線天下方的是一方平整光華的青石,褐發朱紋的少年盤膝坐于其上。聽到動靜,睜開了雙眼,一縷純粹至極的灼然光華在瞳底跳躍燃燒着,一剎即收。

你來了。

元瑤的臉在微明的光線浸染下渙若霜雪,衣袖一拂,百來包藥材已整整齊齊的碼在地上:“你要的藥。”

赦生點點頭。

“還有什麽需要的?”元瑤問。

一張單子飄了過來,元瑤目光一掃,那張紙便即淩空定住。她就着這個方位看了幾眼,眉心微微的皺起。

“如何?”赦生問道,然而神色漠然,也看不出他究竟是在意,還是不在意。

元瑤用手指劃了劃單子上三分之二的文字:“這些藥材我都可以采到,剩下的這些沒聽說過,回頭我拿去叫太醫院的人看看。”

赦生點頭。兩人彼此心裏清楚得跟明鏡一般,剩下的藥材怕是魔界特産之物,想在此方世界找到,可能性幾近于零。元瑤的提議,不過是聊勝于無的嘗試罷了。

那日元瑤追來,正将昏睡在樹下的赦生撈了個正着。她急急的驗看了他的傷勢,發覺少年身上草草痊愈的傷口齊齊迸裂,雖已勉強止血,但遍體血污的樣子像極了被血雨淋了個透心涼的幼獸,看去分外的可憐可怖;經脈斷了大半,想是之前鎮魔訣之下潛力爆發所傷;魔識散亂,像被強行粘在一起的大堆碎片,一副行将潰散的情狀——好在魔識畢竟并未崩毀,否則縱使元瑤有滔天本領,道魔相隔相克,也必是回天乏術。

她當機立斷,帶着赦生趕往了酆都名山,此地地脈陰烈,素為妖魔鬼怪所喜,這是她唯一所知最接近赦生功體屬性的靈地。她神識大開,很快尋到了一處山洞,入口狹窄,通道深邃,內中的空間偏偏極廣闊,穹廬之上還有一線光明投入,其隐秘安靜,正是閉關休養的好所在。她将山洞簡單地布置了一番,便把赦生安置在裏面調養傷勢。這一晃,一個秋天便這麽過去了。

收起了藥單,元瑤又與赦生交流了幾句,內容無非是詢問傷勢恢複狀況。赦生的回答十分簡潔,除了“好”、“尚可”之類的詞語,絕無超過第三字的可能。對于元瑤此人,他雖不至于視同水火不容的仇敵,總歸也沒法生出多少好感。

寥寥數語過後,元瑤即匆匆離開。元妃複寵後,別說時不時就要駕幸的皇帝,便是衆妃嫔見她重新得勢,一日三番的也上門拜訪,閑磕牙的、攀交情的、暗中挑撥的、明嘲暗諷的、不動聲色觀望的,亂成了一窩蜂。元瑤一面要走訪三山五岳采藥,一面要每隔一些時間去探查一回赦生的傷勢,實在是分身乏術。無奈之下只好煉了只傀儡留在宮裏頂替,但她走的是以武入道的路子,于煉器之法上只算粗通,煉出的傀儡日常的待人接物上并無問題,可一旦情況再複雜一些便難免會露出些微破綻來,少不得還得元瑤自己趕回去親自應付。

忙碌是真忙碌,然個人造業個人擔,赦生傷重瀕死全是她誤判所致,偏偏魔道修行相差何止天淵,他的傷勢她束手無策,除了采藥,她也沒什麽可以幫得上他的。好在赦生似乎頗通醫術,親自為他自己拟了藥方,一連數月的調養下來,不僅傷勢好了大半,當初險些潰散的魔魂業已穩固不說,還隐隐有沉厚增長之勢。

元瑤看在眼裏,松了一口氣之餘,不免為赦生的資質而暗暗心驚。以此魔的潛力,若安分守己還罷了,若是興風作浪,只怕遲早會成為人間大患。

不過兵來将擋水來土掩,她橫豎不懼就是了。

女子的離開似乎帶走了什麽,一般的天光一線明熹,只是比之适才莫名的昏暗了些。然而這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光線變化一點也不影響赦生的視野,他有一半鬼族血統,生來即有夜視之能。他望着藥包上以工整清晰的字跡标注的名稱、功效,微擡頭思考了一小會兒,方才抽出了其中的十來樣,斟酌着分量和好,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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