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信物get~長生君默默滴遙望…… (5)

她不欲驚動潇湘館內的其他人,只能合着眼養神,可一直捱到窗外隐隐投進青微的晨光來,她才稍稍有了點兒困意。

細細的笤帚刮地的聲音極有韻律的來回晃蕩着,約莫是早起灑掃的粗使婆子們鬧出來的動靜。黛玉焦灼的翻了翻身,發覺自己為數不多的一點倦意也徹底沒了,心頭仿佛梗着一塊大石,上不去、下不來,只來來回回沉甸甸的墜着。這感覺令她不安,失眠的大腦卻還兀自混沌着,一時理不清頭緒。

手臂不耐的一探,碰到了裏側的枕頭,上面的枕痕猶存。黛玉盯着枕頭看了半晌,忽然意識到徘徊心底的不安的源頭究竟是什麽——赦生!

他今晚傷得太重,元瑤的那幾下黛玉作為一個旁觀者看着都覺得疼,何況他這名正面其鋒的當事人?雖有亡父生前送他的産業容身,可沒有妥善之人照顧,到底讓人放心不下。

紫檀堡。黛玉默念着,赦生并未說明自己的莊園究竟位在紫檀堡的哪裏,不過她記性好,早随着元瑤送赦生去莊子的時候便不動聲色的将周圍的一應景物一絲不落的默記下來。

“回頭便托寶玉去打聽。”她想,“我是女兒家,再怎麽發急,照例也得一門不出二門不邁。寶玉是男子,平日裏再怎麽打趣他像女孩兒,在這些事上到底還是比我們這些真正的女孩兒松快得多。”

想通了這一點,她心下微松,睡意頓時一擁而入,将她柔柔的淹沒。

赦生所說的紫檀堡位在京城東郊二十裏處,因田地肥沃,又多水塘山丘,常有人在此買田置地,建幾進清涼瓦舍。雖不像都中那般富庶繁華,也算人煙興旺之地,更妙在來此置業的外鄉人既多,如赦生這般形貌奇異、行蹤成謎的人物便不易引起注意,故而林如海派人為赦生置辦田宅時,首選便在紫檀堡。

“往西五十步處有一家小小的酒鋪,挑着一杆酒幌子,上寫‘劉伶醉’。宅子的正門前有兩棵傘蓋一般的公孫樹。赦生就住在那裏,聽他說,他在外慣是托名‘黃舍生’女扮男裝行走的。”黛玉提供的信息不算詳細,但只要下心思認真去尋,卻也并非大海撈針。至少寶玉托柳湘蓮尋了一趟,當日便有了消息。

“我在外面的朋友回了消息,确實有一家主人叫黃舍生的,是關外來的皮貨商人。平日走南闖北的,也不大回來住。前幾天倒回來過一回,也不過呆了一夜就走了。”寶玉道。他沒有說的是,柳湘蓮還特意翻牆進去悄悄搜了一圈,寶玉所說的樣貌絕好的番邦少年沒見到,倒是頗看到了幾樣分量駭人的練武之人操練身體的器械,自此對這黃舍生大感興趣,連連說逮着機會定要與其切磋一番,若是脾性相投,說不定還能再交個好朋友雲雲。

“走了?”黛玉一呆,手裏正吃的茶險些灑了出來。寶玉不意她會如此失态,當下笑道:“你可是擔心她?你也說了,赦生是傷好了才離的潇湘館,又能只在家呆一晚就走,可見是大好了。”

黛玉心不在焉的點了頭。寶玉知道她心中仍是憂慮,還得開解幾句,便聽屋外襲人喊道:“二爺快些,老爺那邊使了人來催呢!”

平平常常的一句話,卻讓原本神采飛揚的寶玉立時臉也黃了,腰也直不起來了。

說來元妃省親後,約莫是她在皇帝面前說了什麽,沒一個月賈政便被提了半級任了工部郎中,說是升官,所理官務卻比從前少了好些。賈政本就無事可做,自此益發閑了下來。人慣是閑極生動的,賈政這一閑,便想到元妃過往曾再三叮囑他精心教導寶玉、扶植宗族,當下三天兩頭的率着一撥清客往宗學去溜達。

賈家的宗學風氣委實算不得好,蓋主講的先生賈代儒年老迂腐,平日一概管理工作全推給了孫子賈瑞,賈瑞病死後也沒個搭把手的人,賈代儒年紀既長,精神又短,越發的縱得整個宗學烏煙瘴氣——被賈政很是發怒整頓了一番,趕了一批淘氣的,又大大的誇贊了幾個争氣的,見內中子弟有名賈藍、賈菌者,年紀雖小,志氣卻高,功課也出色,便各送了一個荷包并一枚金魁星,取“文星和合”之意。自此隔三差五便接兩個孩子來榮國府,親自執鞭給他們指點功課。

遠親的孩子尚如此盡心,自家的兒子賈政自然只有更加重視的份。聽說了寶玉在宗學裏慣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無聊時來坐坐,其餘時間不知道晃去了哪裏,當時怒上眉山,将寶玉傳來就是狠狠的一頓訓,自此隔天便要提他到面前親自考校功課。寶玉本就怕他,自此更像弱鼠見了強貓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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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賈政使人來催,寶玉頓時愁了眉、苦了臉,一步一步蹭着往外走。此去不知又會被以怎樣吹毛求疵的借口給劈頭蓋臉的說上一頓,若在往日,還能在老祖宗面前撒撒嬌混賴過去,偏偏賈政整頓宗學後不久賈母和王夫人進宮去,也不知元妃跟她們說了什麽,居然齊齊放手讓賈政管教他。靠山不約而同的化身冰山,鐵板卻依舊是一塊八風不動的鐵板來等着他踢,這樣的日子真是過得比黃連還苦,何日才能像柳湘蓮那樣自在啊?

說起柳湘蓮,他原比寶玉還年長幾歲,若雙親尚在,早該操持着為他說一門親事了。可惜他父母早亡,家中沒有可以掌事的老人,他自己又一意要求娶一位絕色女子,這樣的好事哪裏是那麽易得的?于是婚姻大事就這麽給耽誤了下來。誰知上天作美,偏林妹妹家就來了一個赦生,容色既美,又和柳湘蓮一般是俠客一流的人物,正是巧而又巧的天作之合。他并未向柳湘蓮挑明赦生是女扮男裝的事實,正可放手讓柳湘蓮與赦生結交,他日這樁美事促成,定是一段風流佳話!

這樣想着,寶玉的臉上不覺已是一派雲銷雨霁,自己的那點煩惱早給扔在了腦後,興沖沖的就走了。

“寶玉也不知道成日家的在想什麽,一會兒陰一會兒晴的,才剛還苦着臉,一轉臉就樂得什麽似的。”紫鵑看見,笑着對黛玉說。

黛玉勉強笑了笑,卻沒有笑進眼睛。

走了……麽?

她心中一時紛亂如蓬麻,半晌不得安定,有心撫琴遣懷,誰知心思既亂,腦子也跟着空了,彈了半天也不知彈了些什麽,只是待琴音止處,望見紫鵑紅了眼圈。“姑娘費神了半日,也乏了吧?”樣貌溫柔可親的丫鬟迅速擦了擦眼角,笑着扶住了她的手,“不如歪着養會兒神?雪雁,快給姑娘打水來!”

黛玉怔了怔,這才察覺到面上冰涼一片,便順着紫鵑的意思起身,移步到床邊歪着。紫鵑取了薄被給她半蓋上,口中催道:“雪雁人呢?快給姑娘打水來!”外面一陣細微的響動,卻是一個婆子掀了簾子進來,手裏端着臉盆。紫鵑見是她來,不由鼓了鼓眼睛:“雪雁呢?”那婆子笑道:“才剛澆花時跌了水壺,雪雁跑去怡紅院借去了。”

紫鵑笑了笑:“這丫頭,鎮日裏不着家的四處跑。”便服侍黛玉洗去面上淚痕,再扶着她好生躺下。她輕聲勸黛玉眯一會兒,黛玉看了她幾眼,也便閉了眼睛。紫鵑估摸着黛玉睡着,才起身出去,拐了幾拐,果然在潇湘館修竹深處的溪流邊找到了哭得面紅眼腫的雪雁:“才勸住了一個,這裏又來一個,你這丫頭倒是乖覺,跑這裏來躲清靜來了。”

“姑娘的琴聲聽得人心裏難受。”雪雁慌忙的擦着臉,她比黛玉還小一歲,又秉性嬌憨,平日裏一團俏皮孩氣,哭起來也就貍貓也似的分外的可憐,“紫鵑姐,我想揚州。瘦西湖的白塔,長堤的楊柳,從前太太和老爺還在的時候……”

“雪雁!”紫鵑聽她說得忘形了,忙出聲打斷。雪雁立即捂住嘴:“好姐姐,這些話我斷不敢在姑娘面前說的!”

“你心裏明白就好,命中注定的事,到底也沒有什麽好說的。私底下姐妹們叨登叨登也就算了,在姑娘面前招她傷心可就沒意思了。”紫鵑嘆道,見她淚汪汪的樣子十分可笑可憐,便拿起帕子替她擦眼淚,“哭完了就去擦把臉吧,都快成了花貓了。”

紫鵑出去後,屋子裏靜悄悄的。窗外翠影森森,時不時的風搖影動,抖落幾分幽色。展眼間,暑意銷去,已是初秋時節。雖是餘熱猶在,但風起雲生之際,總會應景的瀉出幾點涼意,仿佛适才的琴音仍盈盈徘徊于窗扉之間,久久不願散去。

空城曉角,吹入垂楊陌。馬上單衣寒恻恻。看盡鵝黃嫩綠,都是江南舊相識。

黛玉又睜開了眼,她記得,上回奏完那兩阕《淡黃柳》之時,窗內窗外兩相寂然,隔着霧一般的窗紗,赦生的褐發被風撩起,在月色水光的溶溶投影裏,婆娑若依依的楊柳。

彼時的自己,尚非孤身一人。

作者有話要說: 猛火過後,該讓這對冷卻一下了

☆、末路

赦生自幼時起便豢養着一條雷狼獸。

此獸生有畸形的雙角,尖銳的獠牙,豐厚的皮毛,體型壯碩,性情剛猛,奔跑速度快比閃電,喜獨居于常年雷電缭繞的枯嶺,故以雷為名,是魔界排的上號的兇殘猛獸。赦生于武道上禀賦極佳,不僅天生神力,且生來具有操縱雷電之能。只是功體沉猛有餘而速度不足,以雷狼獸為坐騎,正可彌補他在速度上的缺憾。而抛卻理性上的顧慮,單單就感情而言,這條雷狼獸與赦生一同長大,一魔一狼的感情深密之極,彼此之間的關系早已超越了主人與坐騎,而成為了知心知意的同伴,更是可以性命相托的朋友。

若不是受王子身份所限,赦生甚至一度險些要帶着雷狼獸尋找一處遠離紅塵的所在,過只有他們一魔一獸的生活。可他的身份哪裏允許他這般為所欲為?這個任性的念頭不過只在腦海中轉了一轉,便被理智的封存在了無人問津的角落。

他倚在一棵樹邊筋疲力盡的喘着氣,月光穿過婆娑的樹冠,在少年的臉上投下斑駁清泷的光影。赦生側耳聆聽着呼嘯習習的谷風,忽然很思念那只陪伴了自己度過大半生命的雷狼獸。

雷狼獸是極富靈性的生靈,它們可以預知到自己的死亡,并在瀕死的時刻到來之前,便動身趕往寸草不生的雷雲之峰。遠離親朋好友,于震徹穹宇的霹靂裏,孤獨而驕傲的迎接生命的終結。

“小鬼,這只小東西的個性硬得跟石頭一樣,和你很像哦!”螣邪郎曾如是說。說這話時,螣邪郎正把彼時還是一只絨團子的雷狼獸扔給彼時亦是一只毛團子的赦生,那是他的升入講武堂的入學禮物。

兄長當時是什麽表情?嫌棄,還是關切?可惜當時的他還是一團孩子氣的年紀,所有注意力都被懷裏那只毛絨絨的小獸牢牢吸引住,竟忘記了看兄長一眼。

赦生閉了閉眼睛,靠着背後的樹幹一點一點的穩穩地坐了下來。風卷着他的發絲掠過了臉頰,仿佛一個輕微到不可捉摸的搖頭。這裏已是京都二百裏之外的深山,依着他的本意最好還要再走遠些,可如今氣力耗盡,寸步難行,便只好随遇而安。橫豎此地除了沒有雷電缭繞之外,也算個人跡不到的所在,勉強符合标準。

殘剩的月光在草木之間徘徊,一如将消逝的霜雪。赦生定定的凝視着,待死之人本應有萬千感慨,他的心底卻惟餘一派寧靜的空明。許多曾經令他介懷不已的人和事,都在這片寧靜中一點點的冰釋。他不再怨怪族人的冷眼與輕視,不再怨怪生父年少時的輕狂孟浪,不再怨怪母親對養父的負心薄情,也不再怨怪兄長總是拿他沒有尖耳的事挂在嘴邊取笑,不再怨怪吞佛常把他當做沒長大的小朋友一般惡劣的逗弄。甚至連因為一個無厘頭的誤會連個解釋的機會都不給便二話不說動手把他害到這等地步的元瑤,他也提不起半點的怨怪之心。

望着空而薄的月色,他的腦中只餘一個念頭——異度之魔死後,魂魄将升入天空,無論相隔萬水千山也會飛回異度魔界,化作魔界蒼穹深處永恒不滅的魂火。而今他與異度魔界相隔何止千山萬水,他的魔魂,還可以飛回故土嗎?

琉璃般淺色的褐瞳漸漸黯淡,暗淡,直至将将消去了最後一絲微光。

“赦生!”

将黛玉、赦生送回各自居所後,元瑤總覺得心神不寧。魔氣一事已被證明只是一場烏龍的誤會,而赦生離開後,賈府理應再無災殃之患。至于宮中,她的長信宮已在她一手操縱下被封宮多日,外人等閑進不去,裏面的人也翻不出多大風浪,她又專門煉了只與自己一模一樣的傀儡當替身,平日裏抄經、彈琴、做針黹,連抱琴都看不出破綻,自然也是安穩的。可若果真人人皆安,這突如其來的不祥心兆又該如何解釋?

她以心神聯絡留在宮中的傀儡,并無發現異常;飛去賈府各處暗中觀察一番,也并沒有看出什麽異樣。她由黎明一直盤桓到上午,及至望見黛玉托寶玉代她前往紫檀堡看望赦生,元瑤才霍然明白了自己的疏漏之處。

她隐身立在大觀樓飛翼一般的檐角之上,下方清景如畫,映入她的眼底,惟餘無盡的悚然驚心。

人人皆安,這是無可指摘的事實,然而那指的只是人——魔呢?昨夜她一心只顧着思索黛玉的那番謗道非難的言辭,見赦生行走言語的樣子還算正常,便不再深想。如今認真想來,以她那日所施手段之不留餘地,那只名叫赦生的魔物豈會真的像看上去那般輕松無事?

這回的事端全因她的誤會而起,倘使傷了那魔物的性命,她又于心何安?速去尋找!

不在紫檀堡……為何會不在?他還能去哪兒?

元瑤抿緊嘴唇,不顧自己眼下實力未複,靈識感應的範圍有限,強催真氣将搜索範圍又擴大了數倍。過分透支在識海中帶來了連綿不絕的刺痛感覺,加劇了她心底不祥的預感。

千萬要撐住,否則誤殺無辜者的自己,一生也無顏飛升仙道!

沿着冰魄玄黃槍所殘留的烈氣,元瑤找到赦生時,初升的日輪正将第一縷純淨而熾熱的日光自地平線托出。

渲浸昏昏天穹一隅的錦繡霞色裏,少年睡得很熟。

“我父族領地四時常為冰雪覆蓋,主城名為‘朝露之城’,犬朝如深霧,夜如冰露’之意。每年将融月,冰雪稍退之時,父親都會帶我去狩獵。他抱着我坐在漆黑的獨角馬背上,昂着頭吹起墨色的號角。我被他罩在玄狐鬥篷裏,只有腦袋能露在外,看到冰雪像覆了霜的鏡子,一眼也望不見盡頭。頭頂天空深碧,有時還能看見極光。”

說這番話的時候,褐發的少年正眼望着窗外細而斑駁的竹影,神色悠遠而靜默。

“極光?什麽是極光?”不知不覺間,黛玉已放下手頭整理的詩稿,托着腮聽得癡了。

“就是光。”他只說了三個字即抿住了薄薄的嘴唇,似是在斟酌着合适的形容詞,良久才道,“五色陸離,亘貫長空,壯美不可方物。”

黛玉欣然神往:“真想去看一看啊,可惜……”她這一生一世,注定是無法決定自己的去留所向的。

赦生也沉默了,臉上飛快的掠過一絲空茫,為少年秀豔的容色添上了一筆不應屬于他的年紀的滄桑與寂寥。何止是黛玉,便是他自己,有生之年也難再見故園風景了。

兩兩沉默間,忽有低沉獸吼傳來。黛玉恍恍惚惚的發覺周圍已化作了一片冰雪世界,雙角的白狼呼嘯而來,在面前戛然止步。她仰頭向上看去,見赦生正端坐狼背之上,逆風的長發飛舞如荒原狂曳的莽草,望不清面容,只能看清他唇畔勾起黎明辰星般清亮的笑意,向她伸出了邀請的手。

倏然之間,黛玉忘卻了自幼所學的所有女德女戒,忘記了所有女兒家的羞澀,大膽的握住那只手。她整個人都似乎化作了一片輕盈飄飛的透明的碧葉,輕輕的飛上狼背,落坐在赦生之前。

白狼開始奔跑。黛玉看到自己的倒影在比鏡子還要明亮的冰面上飛快的掠動。擡眼,一雙雪白的蒼鷹極高極遠的翺翔,也不見怎麽振翅,便遁入了天盡頭。地平線處奔來了一群赭黃的的羚羊,足蹄濺起雪的浪潮,背後鑲着金光燦爛的日輪。

無盡壯麗,無盡遼遠。

驀然,天際劈開一道無法形容的裂帛之音,黛玉下意識的擡頭,便望見頭頂的穹廬之上有無數道奇妙之光變幻離合,錦繡無法比起輝燦,雲霞無法拟其磅礴。一切的語言,在這天工巨制之前,悉數渺小若星點不足的塵埃。

“大哉,乾坤!我從未有一日如此刻一般,感覺到活着是件如此暢意玄妙之事!”黛玉暢聲贊嘆,說着便轉頭向身後,“赦生,謝謝你,我……”

笑容凝固在了臉上。

她的身後,空無一人。

無盡蒼茫天地之間,不知何時,只餘她一人茕茕孑立。

黛玉驚呼一聲,惶然坐起。她似乎是做了一個噩夢,卻在醒轉後怎麽也回憶不起內容,只覺得心跳得說不出失措的快。

“姑娘?”紫鵑迷迷糊糊的聽見,問了一聲。

“沒什麽,才做了個夢。”黛玉道。紫鵑睜着模糊的睡眼朝外望了望,見天色尚朦胧,便說:“還早呢,姑娘再睡一會兒吧。”正說着,口齒晦澀,卻是重新睡着了。

黛玉卻沒有再躺下,只擁被呆坐了一會兒,驀然探手到枕下,摸出了一把玄鞘嵌寶的匕首。

赦生曾有承諾,他日她如有煩難,只需将匕首拔出鞘,他自然會趕來援手。

黛玉握住匕首柄,微微用力便要将其拔出,卻在稍稍一動之後又頹然的放棄,将匕首重新藏回了枕下。

她怕赦生背棄了自己的承諾,更怕他一如既往的守諾,卻已無法再繼續信守下去。

與赦生相識不過半載,種種經歷之神奇波折卻遠比黛玉短短十三載所見證過的意外加起來還要多。每每都是她需要時,他不由分說的來,也不管她是不是情願。起初也不是沒有惱恨過的他粗莽無禮,及至相識日深,她才隐約覺得,自己所恪守的貞靜德行脆弱得像一張被風化得枯黃的窗紙,被輕輕一戳,便會破碎得零落一地,露出遠方稀疏而明亮的天地來。

赦生打破了她的世界,卻緊接着又消失得無影無蹤。而直到此刻她才意識到,她對他幾乎一無所知。來也是他,去也是他。而她自己除了被動的等待他的到來、目送着他的離開之外,什麽也做不了。

單薄,孱弱,茫然的無知,亦是茫然的無能為力。無處躲藏,只能由着那一雙又一雙有形或無形的手擺布,這便是她的處境——如此的一生,與禁锢在金絲籠中的供人把玩取樂的鹦鹉、八哥有何區別?

她難道要永遠如此柔弱下去嗎?一輩子,可是漫長到望不見盡頭的。

黛玉打了個冷戰,腦中思緒紛至沓來,漸漸定格在元瑤傳給她強身健體的法門上。

一字一句,清晰如在眼前。

作者有話要說: 舊時代的女性真的很可憐,太多我們通過信息網絡乃至親身領略而司空見慣的東西,對她們而言是做夢也夢不到的另一個世界——這就是作者菌想賦予赦玉的感覺。

原著中,寶玉能給黛玉愛情、關懷、體貼,但有一樣他一輩子也給不了——他給不了黛玉靈魂上的自由。這一點,那個時代,乃至于現代的男性,沒有幾個人給得了。

赦玉兩人的差異太大,甚至于他們彼此都不是對方喜歡的類型。黛玉喜歡細膩體貼的男性,赦生喜歡強悍性感的女性。黛玉如弱柳扶風,赦生嫌她不健康;赦生殺體很帥,黛玉以為撞鬼。但彼此靈魂深處的純粹是相通的。

有朝一日,吾會跨白狼而來,邀請你前往無盡廣闊的自由天地。你會随我同去嗎?

☆、健康

展眼已是深秋。

霜染楓丹,時氣凋敝,酷寒将至。家家戶戶都換上了夾衣,又翻出冬衣拆洗縫補,就連草木都搖搖落落的換下披了一春一夏的綠,黃着枯枯瘦瘦的枝幹莖葉,等待着來春的候鳥重歸,枝芽再綠。

是故傻大姐每天大清早起身推開房門時,總能看到院中斑斓堆積的黃葉。她忙忙的洗了臉、梳了頭,拎着掃帚便甩開膀子清掃起來[傻大姐到抄檢大觀園前才選入賈母處,此處時序打亂]。傻大姐是新近選到賈母院中的小丫頭,不比那些世仆、陪房家裏出來的丫頭體面,模樣也只中等,勝在有一身好力氣,做事情爽快利落,為人有頗有些憨癡,也不拈輕怕重,挑三揀四,虎頭虎腦的倒很是可愛。賈母倒頗喜愛她這份爽利勁兒,老祖宗既喜歡,上上下下對她自然更多了幾分容讓。似賈府這等大族,得掌權者喜愛的仆婦少不得會在他人面前抖抖威風,顯擺顯擺,難得的是這丫頭并沒有因賈母的喜愛而驕縱起來,做事依舊勤謹肯下苦,見她如此,別說賈母的喜愛更多了幾分實在,便是那些奉承阿谀的輕薄之輩,也對她頗有點另眼相看的意思。

待傻大姐一絲不落的掃完院子,天色已光亮了許多。深秋的空氣陰而幹燥,她的腦門上卻冒着濕熱的白汽,黝黑的臉上泛着充足運動後健康的紅暈。

呼呼,可算把地掃完了。待會兒再撒了水,再喂了雀兒,園子裏的姑娘們就該到了來向老太太請安啦!

她想着,擡起袖子往腦門上就是一抹,擦了汗,便風風火火的提了桶去打水了。

傻大姐的時間規律總結的還是很符合實際的,果然她喂了雀兒之後沒多久,賈母房中便裏裏外外的有人走動,不一時賈母起了身,黛玉、寶玉、賈氏姐妹也陸陸續續的從大觀園那邊趕來請安。

自打衆姐妹和寶玉搬進園子裏,起初來得最早的總是探春,次為迎春,惜春年幼多覺,起得最晚,來得也最遲。自然,說是最遲,其實前後也不過錯開一炷香的時間。寶釵因是親戚,自然不必像其他姐妹這般勤謹,但她行事周詳,賈母又素習對她頗為疼愛,時不時也會同姐妹們過來走一遭。她若是過來,通常是與迎春結伴而行。

其實在衆姐妹裏,通常起得最早的是黛玉,她睡眠輕,一年三百多天能睡個整覺的日子不過是其中的零頭。睡不着,醒得早,一直躺在床上眯着又嫌骨頭疼,只好早早的起來梳洗。然而她要等寶玉,總會遲會兒功夫才出發去看外祖母。只是不知為何,近兩個月開始,來得最早的變成了黛玉,落後一步是探春、迎春,寶玉後腳趕到,最小的惜春照舊最後一個來。

這一隐秘規律的變化曾引來賈母院中不少丫頭的猜測,賈母也不是沒有過“這倆小冤家是不是背地裏又鬧了什麽別扭”之類的擔憂。對此,黛玉的回應只有一個——

“近來天長了,我的精神反倒比以往好多了。比往年睡得早不說,覺也睡得沉,一睜眼便是天亮,便再也睡不着了,索性起得早些,也好早點兒來看您。”

“至于寶玉,哪日裏兄妹們不是說說笑笑、和和氣氣的,不信您只管問她們,我們若還有一回紅過臉,就叫我天天夜裏睡不過三更。”

聽她如此說,賈母忙攔住:“好好地怎麽拿自個兒來咒開了?小孩子家家的,說話得有個忌諱。”

黛玉道:“我這是身正不怕影子歪,問心無愧才這樣的。論理,這兩年我們也漸漸地大了,哪裏還能像小時候那樣混玩的呢?情分再深厚,這是一回事,心裏明白就行;外面該有的還是得立出來,這是另一回事。說着往賈母懷裏一靠,“您莫不是嫌我煩了,擾到您了?”

“哪個敢嫌你喲!”賈母愛憐的掐掐她的腮幫子,仔細打量了會兒她的臉,慈祥的眼裏不由露出喜悅的亮光,“氣色好了很些,可見是要大好了。”

也不怪賈母如此欣喜,黛玉天生的膚色本來十分白皙,卻因為先天不足、常年病勢纏綿的緣故,兩頰總泛着氣血不足之人獨有的灰白。為掩蓋氣色的衰弱,她才不得不薄施脂粉,好讓自己看起來更精神些。但這雕琢粉飾而來的好氣色,遠比不上元瑤、寶釵那般晶瑩潤澤的冰肌玉骨。可不知何時起,黛玉的氣色也通透了起來,甚至還稍稍長了點兒肉,這使得她的身形不再瘦得嶙峋得只剩一把骨頭,清揚的眉目脫去了病态的虛弱,益發脫胎換骨般的散發着宛妙飄逸的靈秀之韻。

她依然如春朝飛花、月夜飛雪般的纖纖袅娜,卻再也不複支離孱弱。

黛玉抿着嘴笑道:“其實還是太醫的方子開得好,又有舅媽給的好參,這麽多年的調養下來,可不就到了好的時候了麽?”

王夫人在旁道:“上回楊提督的太太配藥,府裏的人參留過給老太太配藥的,剩下的撿整的都送了去,須末什麽的又不好當藥使,多花了些銀錢在參行裏買了些,卻也不夠使的——真真是‘賣油的娘子水梳頭’,平日裏多得跟什麽似的,全都散出去給了親戚,誰知到了自己用的節骨眼上,卻又捉襟見肘的。幸好有年前娘娘賜下的好些參,上用的東西效力自不必說,難得的是分量足……”正說着忽而眼圈一紅,拿帕子悄悄地擦着眼角,再不說話。

賈母知道她想起了被禁足宮中的賈妃,不由便是一嘆:“為人父母的總是心苦,可再怎麽挂心,難道還能代兒女把事情一樣樣、一件件都辦周到了不成?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娘娘她,到底是犯了忌諱的!”距離賈妃被褫奪封號、禁足長信宮已過去了将近半年的功夫,賈府不知往宮裏塞了多少銀錢進去,凡是勉強夠得上門路的,就沒有賈琏不帶着厚禮上門拜訪過的。雖然效果幾近于無,但足以打聽到當日賈妃的那句“古來紫宸異動,天象示警也是有的”。乍一聽到這句話,賈母、賈政、賈赦、賈珍齊齊出了一身冷汗。膽敢借着天象異變暗諷君王失德,賈妃這是存了熊心還是豹子膽?還是有意尋死?或者是這幾年順風順水的日子過慣了,就輕狂得不知天高地厚起來了?

事實上,中間那條,他們猜對了。當然他們絕不可能意識到這一點,但有一條事實确實他們一致認定的——賈妃失寵之事,賈府撇清關系還來不及,管是再不敢管了。

幾位當家男子外加女眷中地位最高者所達成的共識,王夫人還沒那個分量去推翻。何況賈妃在太後、皇上面前犯了大忌諱,被當場杖斃都在情理之中,而她不僅沒被賜死,反而只是褫奪封號、禁足寝宮,已經是兩宮的格外恩容了。賈家此時行事應以低調本分為上,若是上蹿下跳、四處串聯,再被兩宮疑心有什麽窺觑帝位、意圖謀逆之事,那真是阖府上下幾百口人都不夠往菜市口推的。

王夫人多年主持榮國府中饋,自然并非像表面一般的木讷爛漫,這點利害關系她還權衡得來。只是一想到長女就這麽被家人視同棄子一般的扔在宮裏生死不知,那還是她十月懷胎、忍着分娩之痛辛辛苦苦生下的頭一個孩子,她的親骨肉,十來年裏看着一點一點的由粉妝玉琢的嬰兒長成如花似玉的姑娘,哪怕是成了宮妃也沒忘本,照拂家族,連逢年過節賜下的東西都沒忽略人參這點細處……又怎會說狠心就割舍得下?

“我只守着我的寶玉,娘娘她……權當我沒生過這個女兒罷!”王夫人說道,表情木然得令人肝腸寸斷。

話說到這等地步,便是善解人意如寶釵都不敢開口去勸,寶玉并一幹姐妹更是如此,除了悄悄坐着做悲傷垂淚狀,再沒有一人敢出聲。

作為引出賈妃話題的始作俑者,黛玉使勁抿了抿唇,愁意籠上了似煙非煙的眉頭。

她親歷過元瑤與赦生的交手,那銀槍毫光所指天地一色銀白的情景是何等的清絕淩厲,至今令她一絲也無法忘卻。而她傳給黛玉的那份所謂“要想修出神通,卻也不必心存指望”的粗淺功法,黛玉只依言習練了不到兩月的功法,那一身與身俱來的弱疾便冰消雪融般的被根除幹淨。

夜間不再淺眠易醒,而是一沾枕頭便沉入夢鄉,再醒來時已是雞鳴東方,整個人神清氣爽;晨起梳妝,鏡子裏映出的是一張清潔如玉的嬌容,膚色皎潔,瑩瑩生光,再好的胭脂也比不上的好氣色,索性只塗薄薄的一層面脂即可,不必再塗抹那些氣味她一點也不喜歡的脂粉;吃飯時不用任何人逼催,自然而然的胃口大開,吃什麽都香甜,胃口比平時漲了将近一倍;行走時再不動辄便有不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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