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信物get~長生君默默滴遙望…… (19)
名,這才算得上正經。
于寶玉而言,嚴父的管束已經足夠令他痛不欲生了,誰知元妃不知道錯了哪根筋,居然又傳了話,令他入科場,務必按明歲考個進士出來。寶玉簡直生不如死,欲考上進士,必先入春闱,想要入春闱,先得趕秋闱,要想入秋闱,還得先是秀才——他連童生還都不是呢!眼見得賈政二話不說,就幫他報了縣試的名,寶玉真是求生不得求死無門。然而之後元妃的使者又在私底下向他道:“娘娘的意思,是只要定下這一樁人生大事,此後二爺意欲如何,自有她做靠山,不必擔心政老爺。”
寶玉還有什麽話可說?反正待他回過神時,已經埋頭案牍艱苦奮鬥了數月。大約他真的是天資聰穎非凡,起先還是囫囵吞棗的經書,不過些日子便也讀得熟爛,順利的過了童子試的關。接着被賈政親自指教、衆清客把關的豪華教學陣容支着成天到晚便是做八股,連睡夢裏都在破題,居然就這麽鍛煉出了一手經義詳明的文章。雖還未達到進士的水準,總的來說考個舉人是沒問題了——只是幾十天下來,竟是一首詩都沒做出來,想一想便覺辛酸。等到他從秋闱的考場裏爬出來,更是幾乎去了半條命。
到底是親父子,看着他往日潤白如滿月的小臉慘白慘白的,本來服帖的衣服坐得皺成了一團,兩只本應顧盼若笑的眼睛困得幾乎要粘在一起,賈政還是頗覺心疼,難得大發慈悲的允了他兩日假在家休息。寶玉連開心都來不及開心一下,就倒在床上呼呼大睡起來——便是連早飯都是賴在床上吃的。直到接到探春的帖子,他方才一骨碌爬了起來,手忙腳亂的讓丫鬟們幫他穿衣:“這園子裏早該起個社了,素日竟沒人記得起來!到底還是三妹妹有心!”
他飛蹿了去秋爽齋,其他姐妹卻早來了,黛玉正與迎春下棋,見他來只微微點頭以示招呼,便又重新轉回了棋盤。寶玉見狀,一團熱辣辣的興頭便似被潑了一杯冰水一般的矮了一截。自當日出口唐突了她,林妹妹便不怎麽願意和他說話了。總歸是他心中有鬼,也不好說什麽,只得尋了探春與惜春說話。不一時李纨亦至,自薦為詩社掌壇,黛玉又提議每人給自己拟一個雅號出來,一時李纨叫了稻香老農,探春成了蕉下客,二人又給寶釵與黛玉拟了蘅蕪君、潇湘妃子的別號。迎春與惜春文采有限,有些拟不出來,寶釵便随她們所居的屋子起名,迎春住在紫菱洲,惜春住在藕香榭,便一個叫菱洲,一個名藕榭。
“那我呢那我呢?好歹給我也想一個啊。”見他們不一時就商議完了,寶玉笑道。
“你麽……”大家的目光齊刷刷的投向他,各個笑得滿是調侃之意。
李纨:“绛洞花主?”
寶玉:“那是小時候混着玩的。”
寶釵:“無事忙?”
探春:“寶姐姐這回可錯了,他現在哪裏是無事忙,分明是個無事不忙才對!”
寶釵:“失敬失敬,我只記得尋從前根基,倒把那‘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的話忘了。天下最難得的是富貴,最難尋的是閑散,你如今是身在富貴,心慕閑散,便叫‘富貴散人’好不好?雖眼下不能得,總歸有個念想也是好的。”
說得衆女一齊笑了起來,寶玉本待嘆氣,瞥見黛玉以團扇遮面,僅露出的上半張臉笑得眉眼彎彎,不由也跟着笑了:“橫豎我的號多得很,大家随便叫吧。”他這麽一副包子樣,大家反倒不好繼續取笑。到底還是黛玉開了口:“混叫也是不好,他住在怡紅院,便叫怡紅公子好了。”
寶玉連忙點頭。
至此衆人議定了別號,正待商議作詩的事,便見賈政身邊的小厮來叫:“二爺快些收拾了出去吧,二老爺叫你!”寶玉登時臉刷的一下白了,磕磕絆絆的說:“說好的今兒放我假的,怎麽……”
李纨道:“想是臨時遇了事,非你不可,才特指了人來叫你出去。快去吧,別叫老爺等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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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釵也催道:“姨夫找你定是有正經事的,你快出去吧,若叫他等得久了,回頭聽到你是在和我們混玩誤了事,才叫不好呢。”
寶玉一聽有理,當下連磨蹭也不敢磨蹭一下,連忙利利索索的出去了。黛玉雖為避嫌計,總不肯搭理寶玉,但她知道賈政并非出爾反爾之人,既答應了放寶玉一天假,便等閑不會叫出他去,如此事出反常,必有蹊跷,心中也不由擔憂納悶了一回。
紫檀堡。
幾間瓦屋後的空地上,石鎖、石墩、箭靶錯落擺放,旁設兵器架,上面挂着十八般兵器。十來個壯漢各拿一條哨棒,三五成對,一聲不吭的互相喂着招。不似街頭賣藝者的花哨,他們的招式看去極為簡單,卻極為有力,舞起來虎虎生風。日光炎炎,曬得他們豆大的汗珠不住的從身上往下滾,卻愣是閉口不作聲的練習着,沒有一人露出懈怠之色。
空地邊上有一棵大柳樹,投下大片大片的濃蔭,設了一張躺椅,上面卧着一名少年。炙白的陽光經過樹葉的過濾,将柔涼的光斑旋轉在他的面容上,少年抱胸而眠,在一片靜谧中睡得煞是舒坦。
過了會兒,不知哪裏飛來一只黃莺兒,大約是飛得倦了,試探着落在了樹梢上,轉動着鵝黃的小腦袋瞅了瞅下方安然高卧的少年,忽然像是遭到了極大的驚吓一般将自己炸成了一顆黃橙橙的毛球,不要命的扇動翅膀蹿到了空地另一側的箭靶上,撐着脖子胡亂的蹦跶着,發出了一連串尖銳的驚啼。
壯漢們動作未停,卻齊齊露出了“哪裏來的呆鳥在找死”的目光。
其實黃莺的啼聲還算悅耳,無奈聽在被打攪睡眠的人的耳裏,其嘈雜程度便與蒼蠅蚊子的嗡鳴不分上下,特別是在此人還生了一雙敏銳到不合常理的耳朵的時候。
少年眉心皺出了一條細微的折痕。躺椅之旁觸手可及的地方放了一把□□,又有幾支拗去了箭頭的箭,他随手将□□和箭撈在手中,也不睜眼,信手一箭射出。“嗖”地一聲,那□□直直的自黃莺正好張開的翅膀下擦過,帶下了兩片嬌黃的絨毛。
驚啼聲霎時被掐斷,只見那只黃莺張着翅膀立在箭靶上,呆若木雞。
一霎的毛骨悚然後,壯漢們鴉雀無聲的繼續對打,只以目光傳遞着彼此滿滿的敬畏與欽佩。忽然一個清朗的聲音遙遙的笑道:“好箭法!”
今天這覺注定睡不成了。少年又皺了下眉,終于不情不願的睜了眼坐起身。壯漢們一見他的動作,心知今日的練習終于可以暫停,連忙擦汗的擦汗,喝水的喝水,又有幾個機靈的朝發聲之人迎了上去。只見那人面容白皙,形容秀美得宛若好女,加之衣着鮮明華貴,舉手投足間更有種難以形容的冷淡,俨然一副芝蘭玉樹的世家子弟模樣。旁邊相陪之人則是一副地道的武夫打扮,加上生得黝黑粗壯,益發襯得他俊美清貴得與這布滿了汗臭味的地方格格不入。
“這位就是老傅你這回引薦來的好手?”壯漢甲道,見那黑壯武夫點頭,當即向那公子抱拳一禮,“咱家是粗人,說不來什麽客套話,那邊請,去見我們爺!”
那公子因生得美,與他初會之人總忍不住在他臉上多打量幾眼,個別缺心眼的還要格外把全身瞧個遍以驗明他究竟是雌是雄,他起初還十分不耐,久而久之便也能泰然處之。誰知這回打照面的壯漢們看向他的臉的目光皆無異樣,令他頗感新奇之餘,益發的對此地的主人生出興趣來。
“适才那一箭,呂奉先百步穿楊也不過如此。”他一壁走一壁贊嘆道。若非親眼所見,實在難以相信,如此清瘦年輕的軀體,居然蘊含着那般恐怖的實力,今日所見委實令人大開眼界。
壯漢甲撓了撓腦袋,笑呵呵地說:“那是!也不看我們爺是誰!”壯漢乙接口,滿臉俱是與有榮焉的自豪:“我們爺可是北域七十二寨總杠把子黃霸天!”
“他便是黃霸天?”那公子訝然的朝樹下望了過去,少年已坐直了身體。濃蔭掩映下,他的臉容清白宛如瓷玉,應是感覺到了他的注視,雙目眸光如電,亦是逼視而來,似極了傳奇話本裏噬人血肉為生的精怪,豔得煞人。
“他就是黃霸天?”那公子又重複了一遍,一張冷面幾乎要龜裂開來。
這就是黃霸天?那個江湖傳說拳打北山虎,腳踢南海蛟的黃霸天?說好的身長八尺膀大腰圓靛發赤面手持一根方天畫戟架勢拉開一聲吼平地一聲雷響抖三抖呢?怎麽和坊間傳聞的完全不一樣?
作者有話要說: 感覺黃霸天這個梗,作者菌還能笑上一年
鳴謝豆腐、長葉兩位親的地雷,愛你們~~
☆、柳湘蓮
柳湘蓮自打生下來,大約還是頭一回如此的懷疑人生。任誰看到自己想象中身長八尺膀大腰圓身懷龍象之力的絕代壯士,現實中居然只是一名未及弱冠的纖細少年,特別是這少年還生得美豔若天魔的時候,都跳不出他的反應範疇。
柳湘蓮原也是舊家子弟,只因親族凋零,父母早逝,無人管束于他,便任得他舞槍弄棒眠花宿柳,長了若許年,除了學了一身武藝、唱得好一喉嚨的戲、将三分祖産揮霍到了只剩一分外,細數起來竟沒做過幾樣正經事。不過他人生得俊美,出手又大方,行事聰明豪爽,又什麽都會上一點,人們也願意圍着他轉。久而久之,道學們見他固然要大搖其頭,卻硬是在三教九流裏闖出了不小的局面,“冷面郎君柳湘蓮”的名聲也傳揚開了去。
他平生所嗜極多,最喜歡的便是結交異樣人物。先前替寶玉打探紫檀堡的一處莊子時便已對其主人生出了興趣,後來察覺此間主人歸來,還是近來風頭正勁的黃霸天,不由更生出了結交的心思。正好聽說黃霸天四處招攬人手,他便央了相熟的人牽線,個中目的,三分在重整家業上,而更多的七分卻是出于對黃霸天的興趣。
可是……這黃霸天怎麽生成了這幅模樣!
“有何不可?”赦生只掃了他一眼,便看穿了他的心思。他向來不以皮相為重,對于這群人類動辄大驚小怪的樣子,是十分的不以為然。他要招攬的是做正事的人,此人若是再對着他的臉一驚一乍下去,他不介意直接将其掃地出門。
柳湘蓮呵然一笑,不再糾結心裏的那一點不适應:“雖與傳聞中相差甚遠,然自無不可。”
居然這麽快就不在意我的臉了?赦生打量了他一眼。
能與此人結交,想來再無人會注意到我的臉了。柳湘蓮亦打量了赦生一眼。
一魔一人這一錯眼,登時升起了幾分相見恨晚之意。
赦生早就聽引薦者介紹過,這柳湘蓮身手一流,性情英爽,三教九流均有交游,倘能把他拉入自己手下,必可成為得力臂助。此刻親眼相過,武功果然在此方世界還算難得,尤其這利落的脾氣委實合了他的眼緣,當下便開門見山的表明了招攬之意。
柳湘蓮本就是沖着結交他而來,加上赦生給出的報酬委實優渥,他的祖産早就揮霍得七七八八,近來家計漸衰,正是想法子謀出路的時候,當即欣然接過了橄榄枝。兩個都不是磨磨蹭蹭的性子,不過三兩下功夫便談妥了一應的相關事宜,赦生這才記起來将人往屋裏讓。他于這些小節上向不留心,底下人卻周到得多,早就整治了一桌上等的菜肴,只待赦生露出一點留客的意思,便齊刷刷的往出擺。赦生看着他們蝴蝶穿花般裏裏外外的上着菜,頗感無趣的伸了個大大的懶腰。他這一擡胳膊,就露出了腰側佩的血玉環,上墜的石青絡子微微搖晃着,端的是細巧玲珑,異常悅目。
柳湘蓮無意間掃了一眼,頓了下,不由又多看了幾眼:“你這玉絡子倒是精巧。如今市面上肯費這麽多心思做這些小巧之物的人越發少了,往日裏我城裏城外東市西市的逛了不知多少回,都沒見到合意的。你在哪裏買的?我得空也買一對去,把我那祖傳的鴛鴦劍的劍柄絡上。”
赦生瞟了他一眼,扯過衣袖将絡子擋住,方才道:“未婚妻所贈。”
柳湘蓮猝不及防的被秀了一場恩愛,頗為無語:“想不到霸天兄年紀輕輕,也是将有家室之人了。”
“承你吉言。”赦生的唇角不經意的向上撇了撇,他本就生得儀容殊麗,平日裏板着臉猶可,這一笑便煞是絕豔,當即令在場的其他人盡數看呆了。只是這一幕并未持續多久,他便又回複了肅然的表情,正告道:“吾名赦生。”
霸天兄這個稱呼,真是蠢透了。
寶玉再回來時,衆姐妹早就寫完了詩,聚在一起互相品評笑谑,猛然見進來來,皆道:“無事不忙可回來了?才頭一回起社就溜之乎也,從未見過這樣的人,我們可留不住你了。罷,罷,你且往他處高就吧!”
寶玉本自有些出神,聞言急了:“哪怕留我給各屋裏掃地呢,別攆我走啊!”
李纨道:“大家本以為老爺特地叫你必有要事,便也沒等你,不想才多久就完了,早知道等會子你也好的。”
寶玉笑了笑,初進來時的嗟嘆神情又回到了眼中:“其實也是大事。工部尚書的長公子的寵妾沒了,他道自己文思板滞,又傷心太過,寫不出一言半語,便托我作一篇悼詞出來,以慰美人芳魂。”
李纨道:“阿彌陀佛,還以為什麽大事,你就用了這麽一會子功夫寫出來把他打發了?”
探春笑道:“二哥哥的脾氣大嫂子你還不知?既知道了是美人,又是薄命早夭,就這會子功夫,還不夠他寫上十篇八篇的?”
寶玉回過神,有些羞澀的道:“搪塞之作而已,只恨我才薄意淺,不能安亡者芳魂罷了。”
衆女皆知他脾氣最是以女兒尊貴不過的,聞言雖有些無奈,倒也不好說什麽,好在寶玉又打起了精神,向她們讨詩看,李纨便道:“今兒來時看到往你屋裏搬了好俊的一盆白海棠,正好她們幾個也有興,就以那白海棠為題、限十三元韻各做了一首。因這個緣故,我們詩社就叫‘海棠詩社’了。”說着拿了詩稿過來。
寶玉忙接在手裏,看一首,贊一首,一手撫案長嘆道:“我本來也想着做一首,誰知竟有這麽多珠玉在前。‘斜陽寒草帶重門’,‘淡極始知花更豔’,‘借得梅花一縷魂’,都自何處想來!我竟是不敢提筆了!”頓了頓,又問道,“不知這回奪魁的是哪個?”
早在他近來時,黛玉便已抽身去看廊外的梧桐了。寶釵正端詳着那邊汝窯花囊裏供的白菊花,聞言轉過臉來淡淡一笑:“卻是我承讓了。”
寶玉眼中升起淡淡的疑惑,欲言又止。依他之見,寶釵的海棠詩固然含蓄渾雅,可探春的那首亦是不遑多讓,二者皆不及黛玉的新巧秀逸,那方才是天外仙筆。本以為奪魁的定是黛玉,為何卻成了寶釵?他卻不知,衆人原皆道以黛玉詩為上的,只是李纨力推寶釵之詩極顯閨秀品格,黛玉的雖才氣飄袅,到底肆意了些,不及寶釵的态度珍重。她既是詩社掌壇,且一番話說得也極合道理,故而衆人也便心悅誠服。
榮國府的寶二爺素來沒有掩飾內心的喜怒的本事,即便是顧慮着寶釵的面子未曾将疑惑訴諸于口,可他那因意外而微妙的臉色一變,卻是人人都瞧見了。大家素知他待黛玉的掏心掏肺,哪裏有不明白的?迎春與惜春素來存在感稀薄,當下益發的裝作什麽都沒看見。李纨倒不能當做視若無睹,可他若是問出口,她還能擺出一番道理來告訴他薛林二詩的高下之分究竟在何處,可他偏偏就是沒說,李纨便也辯白不得。探春縱容有心解釋,出于相同緣故,也無從說起。寶釵亦是沒意思起來,本來便是幾個閨閣女兒的筆墨游戲,是輸是贏皆是圖個取樂,能贏是好,輸了也沒什麽,被寶玉這一疑惑,倒似是她成了竊名之賊,早知道還不如呆在蘅蕪苑打點針黹,也好過沾這說不清辯不得的是非。
黛玉本自恃才力不輸于人,對此李纨的評判便頗不以為然,但她深憐李纨青年孀居,對寶釵如今也無甚敵意,且知道她們的道理素來與自己的不是一路,故而對所謂的勝負結果便在無可無不可之間。誰知她倒沒有不服,不平的反成了寶玉,未免讓她感嘆好笑之餘,又有着說不出的尴尬。眼見得一屋子的人都陪着尴尬了起來,她反倒自在了些,心知此時惟有她方便開口,便打趣道:“以麒麟兒的錦心繡口,很應該賜詩一首,讓我們這群女流之輩開開眼界的。”
寶玉:……
這場關于名次的小小風波,便這麽給揭了過去。只是寶玉依舊意難平,當晚便精心的将黛玉的白海棠詩題在了扇面之上,預備時不時的拿出來欣賞吟哦,以纾不平之意。自然,短暫的幾天假期過後,他又恢複了日日在嚴父監督下懸梁苦讀的生活——只是,生出了一點點的異樣的波瀾。
這事還得要從寶玉為工部尚書之子的愛妾做悼文一事說起,京中的權貴各有各的交際圈。寶玉因其出身,常年混跡在勳貴子弟之中,他的朋友諸如馮紫英、柳湘蓮等人,無不是世家子弟。而文臣士子則又成一個圈子。勳貴圈看文臣圈根基淺薄大多窮酸,文臣圈看勳貴圈屍位素餐盡是飯桶,兩方人互相看對方不順眼,表面上維持着井水不犯河水的狀态,實則頗有種視彼此為空氣的相看兩厭之感。先前寶玉禦前獻文一舉成名,身為勳貴子弟裏難得的以才名顯世的小公子,倒也頗得了些文臣圈的矚目。然而之後他被賈政扣在家裏閉門讀書數個月,再大的風浪經過如許時間沉澱也得水波不興,本來再這麽發展下去,寶玉被文臣圈遺忘也是遲早之事,誰知尚書公子這橫插一杠子,生生的又把寶玉給捧紅了!
不得不說寶玉的那篇文字寫得真是滿目珠玑,尚書公子本就傷心愛妾紅顏早夭,被那凄迷慘然的詞句觸動,當場便滾下了眼淚。不得不說一個樣貌周正還留着兩撇八字胡的大男人掩面哽咽的樣子十分之傷眼,眼見得寶玉大有也跟着一起抱頭痛哭的架勢,賈政冠玉一般明潤的面容險些青了。他太清楚自家兒子的秉性,天生就的一副花月心腸,倘若生成女兒家倒是合适,生成了男子便讓人十二分的恨鐵不成鋼。為此他特地将聖賢書之外的一切雜書盡數付之一炬,唯恐寶玉沾染一旦這些風月筆墨便心馳神往,荒廢了學業。孰料千防萬防架不住變化,偏生工部尚書是他的上司,他家公子的請求自己輕易駁回不得,如今到底還是鬧到了這般田地,可怎生是好?
賈政心裏正翻騰着,那尚書公子已然把眼淚一擦,滿面感激的摘下了手上鮮亮的翠玉大扳指強送給寶玉,美其名曰,潤筆費。賈政一面替兒子謙虛着,一面在心底暗下決定,以後再有登門求文的,一定要想方設法推了去。可惜世事總不能如人意,盡管寶玉在賈政的監管之下并未露出心猿意馬的跡象,就連那枚做潤筆的翠扳指也不知給寶玉随手扔去了哪裏擱着,但寶玉的文名自此算是徹底傳開了——尚書公子親自登門求文,以價值百金的翠玉為酬,換得一篇見着無不泣下的絕妙好辭,這件事京中何人不知何人不曉?
此後登門求詩求文者一時如堵,然而因為賈政管束嚴格,輕易求之不得,那潤筆之資的規格也眼見得水漲船高起來,這恐怕是賈政最初難以預料到的。此為後話。
作者有話要說: 給猜中是柳湘蓮的妹紙加雞腿。
問:為什麽柳湘蓮和赦生一見如故?
答:都是因為臉!
☆、使壞
不提寶玉又是如何在嚴父的管教下戰戰兢兢如風中瑟瑟發抖的小雞崽子一般,且說鳳姐這邊,眼見得八月将盡而新月又到,各項開支正是該核查的時候。又有重陽将至,一應事物自然該早早的采買備下。身為執掌管家之權的大家媳婦,少不得裏裏外外的操持了起來。李纨率着衆姐妹花團錦簇一般的上門之時,她正聽着彩明念賬目,粉面上一派含威不露之态,惟有心細如發之人,才能于她的眉梢眼角看出一縷焦躁來,然一聽衆人來訪,那張怎麽看都與愉悅搭不上邊的臉當即迸出笑影,待到黛玉跟着衆人進來,自家二嫂子已然笑若春風的主動迎了上來:“今兒刮的是哪陣風?怎麽把你們幾個齊齊都送過來了?”
李纨笑而不答,大觀園衆美脾性安分的安分,随和的随和,偏僻的偏僻,寡淡的寡淡,通常碰上急需主動出頭的情況,其餘人都是自覺退後,将開口交涉的機會讓給探春,這番自然也不例外。當下探春笑道:“我們正有一件事,非二嫂子這等能人不可的。”
鳳姐心登時就是一跳。探春的厲害,旁人看不出,她哪裏不曉得的?這位三姑娘若是肯把她誇上天,必然不是因為她有多能為過人,十有八九是挖了什麽坑等着她乖乖的去跳。果然探春接着便道:“我們新開了個詩社,這二嫂子想是知道的。”說着笑了一笑,“大家平日裏都是姐姐妹妹的,頭一遭做這等事難免臉皮子軟,果然頭一遭起社就亂了。我們因想着,原是為大家興致才辦的詩社,半途而廢掃興,再這麽亂糟糟下去也是無趣,莫如找個鐵面無私、賞罰分明的監社禦史,好生的管束一番才是上策——舍你其誰呢?”
繞了這麽大圈子,白搭上幾句奉承,原來落在了這一樁上。鳳姐心裏明鏡兒似的,必是幾人一起興起起了詩社,真到了實際施行的時候,方才發覺銀錢上的不足來。賈府姑娘月錢只有二兩,看着不少,可除卻她們采買胭脂、筆墨、心愛玩意兒的使費,統共便剩不了多少了。寶、黛二表妹倒是不缺這個錢,可外家親戚拿錢給主家,彼此都不好看。李纨因是寡婦,膝下還有一個幼子賈蘭,縱使家裏給她的月例格外充足,她也得一分一分的攢給兒子使用,能省一點是一點,自然更不會主動出這個頭。這般你不出頭、我不出頭,可不得對外找個冤大頭麽?
鳳姐是金陵王家的嫡小姐,嫁妝豐厚,嫁進來後借着管家人的身份沒少給自己的梯己增光添彩,近年又尋出了放印子錢這條一本萬利的路子來,随便千把兩的數目她也不放在眼裏,何況自家姑娘們自有分寸,再怎麽淘澄使費,統共一年下來二百兩銀子也盡夠了。以鳳姐的身家,這筆錢掏出來毫不費力,又可與幾個嬌客結一善緣,何樂而不為?當即心下已經允了,只是口頭假作委屈,與衆姐妹嘲笑了幾句後,便爽利的拿了銀子出來,又笑道:“這些事再沒兩個人,都是寶玉生出來的!”衆姐妹齊齊笑了起來,李纨亦是笑了:“他如今倒是有這個閑工夫呢!”
鳳姐一想也是,還待再問,只是她們只說了一會兒話的功夫,她這邊等着回事的人又來了兩撥,衆人見狀便要走,她又忽然想起一事,便拉住了黛玉,向衆人揚了揚臉:“你們且先走,我有話要跟這一位說。”
衆人卻是詫異:“了不得,鳳丫頭這是練了掐指一算的神通不成?怎地一下子就把事主給拉出來了?”
鳳姐心裏亦是詫異,出主意搜刮她之人,她猜過寶玉,猜過探春,甚至猜過李纨,獨獨沒有想到居然是黛玉湊的這個趣兒,當即面上笑道:“我不過是詐你們一詐,你們倒忙不疊的先招了?這下我可得好好算算這筆賬!”
黛玉推了她一下,轉臉向衆人叫道:“先別走,等我一起。”
“她還能吃了你不成?總歸是你出的主意,苦主尋上了門,不是你應候還能是誰呢?”衆人大笑着,已是毫無義氣的一陣風的走了。
頭一回暗地裏“使壞”,還被苦主給抓了個正着,黛玉一張薄面不覺微紅,鳳姐卻早招呼她重新坐下,另叫平兒将趙侍郎家的下的帖子尋出來。黛玉本自不好意思着,待聽得“趙侍郎”三字,便知鳳姐本就有事要和她說,适才不過是湊了巧。果然鳳姐一開口便是這椿事:“過幾天趙家辦迎霜會,他家下帖子請你過去。”說着笑了笑,“別家的消寒會都是男人們尋樂子的,也就他家格外的嬌寵女兒,外面男人辦一次,閨閣內的姑娘也要依樣辦一回,還效仿男人們的做派,下帖子請別家的閨秀過來一起賞花作詩,也忒會找樂子!”
黛玉一聽“趙家”,便已猜出是怎樣一回事。賈家與趙家交情一般,可她家的四姑娘趙宜弗卻與她一見便投了緣。那日她随了王夫人來元妃宮中請安,正碰上淑妃帶了妹妹過來小坐。二妃由元妃的病聊到各宮妃嫔們美容養顏的偏方,由偏方聊到皇後娘娘新近診出身孕,看着就容光煥發氣色奇佳,也不知道會不會又生一個公主,再由皇後娘娘腹中性別未知的胎兒聊到生下皇子後就被由嫔位貶為貴人的秋琳琅産後保養得很是不錯,前些日子逛禦花園時迎面遇上,那小臉養得水潤水潤的,看着端的是我見猶憐雖然皇子都抱給了賢妃撫養,但以她的資質,得了機緣說不定還能東山再起。
這些宮廷瑣事,元瑤慣是無所謂的,但她占的殼子坐了賢德妃的位置,不免要敬業一點,将各路消息打理清楚。而淑妃是皇帝潛邸時便入侍的舊人,膝下又有二皇子,秉性又是恬淡,她既沒有野心,自身地位之穩固,便非二三年輕貌美的寵妃所能動搖。她對這些瑣事的關注,與其說是謀定而後動,倒不如說是深宮無聊之下找的樂子。
她年紀大了,早就絕了争聖寵的心;自身分位已到極限,再進一步便是謀奪中宮,難于登天;二皇子資質平平,大位無望,可有她這個母妃在,自後少不得封一藩王,屆時她随子就藩,天高海闊,自有她的自在和尊榮去受用不盡。
争寵?争位?罷、罷,還不如喝茶看戲嗑瓜子來得有趣!
眼見得二妃自顧自的聊着,且話題一路朝着姑娘家不宜聽的領域跑了開去,王夫人還能插上幾句話,黛玉與趙宜弗便有些坐不住了。元瑤一壁和淑妃交談着,一壁一個眼色下去,抱琴早笑着将兩個姑娘帶去了側殿,又上了香茶、茶點,叫小宮人們好生伺候着。黛玉是在長信宮住慣了的,倒還随意,趙宜弗卻是端莊着一張粉妝玉琢的小臉,以一種堪稱典範的禮儀,規規矩矩的與抱琴客氣了幾句,結果抱琴甫一出去,她便身子一垮,愁眉苦臉的捂着嘴打了個大大的哈欠,兩只溜圓的眼睛登時蓄滿了眼淚。
黛玉沒忍住,笑了一下。她的容色絕好,這般側首莞爾的樣子,端的是清光蘊蘊,秀美難言。趙宜弗的哈欠打到一半,硬是看得呆住了。
不過霎時的彼此無話,下一刻趙宜弗已經湊了過來,芙蓉花般的小臉嬉笑顏開:“縣君姐姐生得真是……”她攪緊了眉頭,尋思了半晌方才找到一個合适的形容詞,“令人一見而忘憂呢!”
兩個小姑娘便這麽認識了。那天,她倆家長裏短、詩詞歌賦的好一通聊,待到那廂淑妃心滿意足的過足了八卦交流的瘾,記起來自家被晾在側殿的幼妹時,才發現趙宜弗已經猴在黛玉身邊不肯走了。
“林姐姐,得閑來我們府裏玩兒啊!”硬撐過了元妃的人的三催四請,淑妃的人一來,趙宜弗到底還是恢複了規矩之狀,不好再繼續賴着黛玉,只是滿臉的不舍任誰也看得出來。黛玉亦是不舍,元瑤多看了她幾眼,便命她代自己送淑妃一行出去,又向王夫人道:“入宮這些年,除卻請安賜宴,鮮有和家裏人見面的時候,都沒留神自家的姐妹們都大了。”
自元春入宮後,對自家長女的心思,王夫人便再也猜不清了。若非元妃時時刻刻不忘照拂賈府,王夫人幾乎要以為自家長女的殼子裏換了個人。此刻聽她感嘆,心裏也摸不準她意圖為何,便只笑着附和:“誰說不是呢。”
“也該是放她們出去各處走動的時候了,人情世故能學幾分是幾分,見見世面總沒壞處。”元瑤淡淡道。
王夫人應了,因她這一語,便有了黛玉等姐妹協助鳳姐操辦賈母壽辰之事。只是在王夫人看來,如何教導家中姑娘只算是小事,倒是适才二妃交談間透露的消息令她心驚:“皇後娘娘……”
“半月前診出的喜脈,太上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