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信物get~長生君默默滴遙望…… (26)
,鳳姐自己縱有渾身的本事,于榮國府有潑天的功勞苦勞,于情于理,都攔不住了吧。
這般想着,黛玉只覺心下一涼,眼眶微熱,已然落了淚。
此夜,她翻來覆去,只覺心頭沉甸甸的哽噎得厲害,總也睡不着。時交三更方才朦朦胧胧的有了睡意,卻被斷斷續續忽遠忽近的木魚聲緊緊的纏住。她曾被赦生的口哨擾過清夢,可赦生的口哨聲令她歡喜,這木魚之音只令她直覺的怵栗。她被它拖入了深沉的噩夢,分不清自己夢見了什麽,只記得自己醒破之時最後一眼所見,繁花凋零,紅銷香殘,零落成泥。
她霍然坐起,在冰涼而昏暗的光線中驚魂未定的喘息着,良久,才後知後覺的擦去額上涔涔的冷汗。
那和尚有古怪。她鎮定了下來,告訴自己。赦生身在遠地,又有自己的事業要忙,不便拿這事來讓他分心。大姐姐……她當年的本事便在赦生之上,後來黛玉也曾旁敲側擊的問過赦生,後者心不甘情不願的承認百年之內自己尚不是她的對手。雖然一度得了奇怪的病症,然以近日情形觀之,她的身體已然康複。
對,還有大姐姐。
同一方天地下,冷月朗照,星漢燦爛,瀚海萬裏如銀。
赦生枕着手臂躺在黃沙上,又一次的思念起了自家雷狼獸小山一般的軀體,蓬松而又柔軟的雪白皮毛。只要往上面一靠,整只魔的身體都會陷進去,美妙得無法形容。身懷常年生活于冰原之地的鬼族之血統的赦生并不懼怕寒冷,可同樣不排斥這份可親的溫暖感受。可雷狼獸卡在了異度世界裏,好在有黛玉相伴,生活并無缺憾,反而更覺圓滿。
極目所見,上空星河如海,周遭寒風習習,卷起沙動如連綿的水波,令他想起與黛玉初次鬧翻的那個夜晚,亦是月色清泷,船舷邊映出濛濛而變幻的江波水光。彼時黛玉深夜無眠,便起身彈琴,也是那清寂而琅然的琴音,開啓了他對這名纖弱少女緊鎖的心扉深處所藏世界的好奇。
那首清揚而婉麗的《淡黃柳》,也因之而深深銘刻于心間。想來魔生漫漫,也永無可能忘卻了。
少年一時陷入了深沉的回憶中,不覺按着記憶中的曲調吹起了口哨。清脆的聲音在寂寂夜色之中煞是響亮,佶屈波折的翺翔于風聲裏、沙丘上、一只又一只駱駝濃密的睫毛間。也不知回蕩了多少圈,不遠處的帳篷裏忽然有人用力掀開門簾,赦生扭頭看去,見那裏探出一張因睡眠未足而焦躁不已的臉,胡子拉碴,張着兩只血絲遍布的眼睛,神态呆滞,表情悲憤的控訴:“爺求你別再吹了,別人唱曲兒要錢爺你吹口哨要命啊!”
赦生不言不語,只盯着他看,那人忽然一個激靈,臉上睡意稍退,頭腦清醒了些許,忙不疊的縮回腦袋:“是我多嘴是我多嘴,這倆耳朵怎麽這麽多事!我這就把它們堵上!爺你繼續哈哈!”
赦生扳回腦袋,不再繼續吹口哨,而是默然的望着星空,褐瞳深處一派蒼莽的沉靜。
黛玉的笄禮,送她什麽好呢?對了,此物她必定喜歡!
作者有話要說: 吹口哨的少年你威武雄壯,嗯,空空大士不是故意作死的,咱就讓他無知無覺的躲過一劫吧……
差點忘了,感謝弦涼與摸摸頭的地雷,送雷蒙娜香吻一枚
Advertisement
☆、化儀
“古怪的和尚?夢裏的木魚聲?”元瑤雙眉飛快的一皺。修行莫測,又一心想渡走黛玉,如何兩者條件的和尚,她只能想到一人。
空空大士,書中為數不多有名有姓有情節的神仙之一。她因是修道之人,對內中的仙家之事尤為注意,自然印象也尤為深刻。此君與渺渺真人致力于度脫世間癡男怨女,只不過渺渺真人度的是甄士隐、柳湘蓮等男子,而這空空大士則試圖接引甄英蓮、黛玉等女子,又曾給過寶釵克制生來熱毒的冷香丸的藥引。以結果而論,除賈瑞之外,渺渺真人所度男子無不一點即透、懸崖撒手,反倒是空空大士所接引的女子卻無一能脫樊籠,也不知是不是因為世事倫常,對女子的束縛總是較男子深重的緣故。
這空空大士于黛玉幼時已度過她一回,如何又來了?話說回來,這一上來就讨一個如花似玉的姑娘家做布施的生猛架勢,拐子都不帶這樣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想來家裏這回着實給這位比花和尚還要坦蕩的大士吓了個不輕。
這般想着,見黛玉神情憂慮的盯着自己瞧,元瑤忙舒展雙眉,淡淡道:“赦生與你的匕首可還在?”
黛玉摸了摸鬓邊的明珠小簪,輕輕點頭。
“那便無甚好擔憂的。”元瑤思來想去,總是黛玉觀天女畫像時的片刻省悟,方才是引來空空大士的關鍵,“那匕首是高人所煉,威力強橫,你這些日子将它取出随身攜帶,那和尚近身不得,時日一久,必是會走的。”空空大士興沖沖而來,待察覺好容易靈光通明的黛玉又重新為那三毒魔念所侵纏,自然會失望而歸。
只是如此?黛玉面現愕然,元瑤見狀笑道:“怎了?若是嫌這法子太輕巧,你這便通知赦生回來,保準殺得天日無光,到時可有好一番熱鬧可瞧的。或是我自帶了冰魄玄黃槍尋那和尚去。自古佛道、佛魔兩難容,拐人拐到兩個對家裏來,這和尚忒也沒眼色!”
“這有什麽好頑的?若不是為着輕巧,我怎會專程來請教大姐姐?大姐姐偏也打趣我。”黛玉極輕極緩的舒了口氣,沒好氣的道。元瑤卻又道:“待赦生回來,通知他來見我。”
黛玉霍然擡眸,對上元瑤似笑非笑的眼睛,心頭登時便是一跳,雪玉也似的耳根立時紅了。果然元瑤輕笑道:“你二人的婚事到底是個什麽章程,也是時候好生商議一番了。”
被她調侃打趣的目光盯得幾乎無地自容,黛玉窘得兩頰飛紅,捂住臉說:“大姐姐就會拿我尋開心。”
見她惱了,元瑤才斂起笑容,側身去撥弄花幾上擱着的一盆水仙花。黛玉平複了半晌,才等到面上紅潮褪去,記起鳳姐之事,當即講給元瑤聽:“素日像是鐵打的人,如今一躺下去就再沒能起來,委實可嘆。她只有巧姐一女,如今傷了身子,琏二哥又是個最浮浪不過的人,日後怕是有的氣受呢。”略一遲疑,又問,“當初大姐姐教給我的煉氣之法……”
“不可。”元瑤斷然道,她教給黛玉的本就是參王紫雲所傳的草木修行之法,黛玉乃是绛珠仙草托生,自然對症,王熙鳳拿去練個什麽勁?何況王熙鳳哪裏是那塊修行練氣的材料?“你禀賦靜僻,沉得下心。她卻不然,嗜欲逞強,不知餍足,殊不知這世道本就非她所能有的,連這點淑真之性也無,如何練得?本非清淨人,縱有清淨方也難救。”
黛玉眼圈一紅:“連大姐姐也沒法子了嗎?”
元瑤拈住一脈纖細的花莖:“這世間的女子,哪個不是這麽着過來的?若我個個要助,豈不先把自己忙死了。”
可不是麽,鳳姐只是無子、傷身,可照樣是錦衣玉食的享受着,金陵王家的小姐,榮國府的媳婦,出了門誰敢不高看她一眼?若鳳姐便算的是可憐,那貧家小戶衣食尚且不周的女子,上撫公婆,下育兒孫,又要承應着自家丈夫,益發的連活也活不下去了。
“果真,便只能如此了?”黛玉沉吟良久,自從肺腑間極深的嘆出了一口氣,眸底有着煙水寒鴉般極輕極淡的失望與落寞。
“所以,這個世道,我丁點也喜歡不起來。”元瑤稍稍用力即掐斷了那脆弱的花莖,将那柔豔淡纖的水仙花湊近鼻端嗅了嗅,雪淨的玉容之上即浮出鮮明的厭惡之色,手一揚,便将花兒扔進了漱盂之中。
輕細的墜落之聲冷若落雪,黛玉只覺自己因赦生而起的滿腔歡喜快要被涼透了,與元瑤對坐無言半晌,才勉強逼出一絲笑影來:“鳳丫頭這一倒,府裏失了掌事之人,二舅母獨立支撐難免精力不濟,便讓大嫂子、三丫頭來掌管,又特特的央了寶姐姐協理。這陣子三個人忙得早晚不停,好似一輩子的熱鬧都要消盡了。”
稍微坐了片刻,黛玉即辭別元妃回了大觀園,才知道探春新官上任三把火,就她離開的這半日功夫,已辦下了數件興利除弊之事,只談與大觀園有關的,頭一遭便蠲了姐妹們每月名為脂粉錢實則從來都從來都沒見過影兒的那不知被底下人用在了哪裏的二兩銀子,次一項卻遠比頭一件高明十數倍,卻是将大觀園能生發利息的各處包與能幹的婆子照管,除上交各房的份例之外,還認領了園中的各項使費,末了自己還有利可賺。此項章令一出,整個大觀園都沉浸在皆大歡喜的氣氛之中,雖然爺們上家學每年慣例的八兩點心錢也被探春一并罷黜,然而那是賈環該擔憂之事,寶玉早脫離了家學而被賈政天天拎到身前耳提面命,賈蘭作為長孫也被帶去旁聽,早已與這樁小小的利錢無幹了。
說到寶玉,年關甫過,他又立即進入了阿鼻地獄似的攻讀苦學之中,原因無他,二月便是會試之時,此時不玩命更待何時?對于自己苦難的生活,寶玉本着天性之中的敦厚溫柔,早已養成了扛不住便躺平任□□的思維慣性,這回不待嚴父催促,便自覺地捧出墨卷主動去尋賈政,倒令待他向來嚴苛的賈政不知所措之餘,生出了些許詭異的“吾兒長大成人”式的欣慰感來。而有自家二爺參加會試這件天大的大事擺在前,黛玉的及笄禮便預備得有些心不在焉了。
然名曰心不在焉,及笄禮是女兒家的大事之一,彼時掌事的鳳姐又是個周全人,縱是有所分心,又能簡慢到哪裏?正賓本拟在幾位親家太太中請一位來,不想前有趙侍郎之妻劉夫人因着自家女兒趙宜弗對黛玉的狂熱愛慕而被一力撺掇着來自薦,後又有北靜王太妃橫插一腳要認黛玉做幹女兒外帶給幹女兒的及笄禮添禮,起因不過是某回宮中敘話時如今正得寵的元妃無意中露出了因自家心愛的小表妹及笄禮尋不到身份隆重的親眷做正賓而生出的苦惱。自此,正賓人選北靜王太妃當仁不讓,賈珍之妻尤氏為贊者,賈府的親戚太太、林如海生前同年同窗的夫人、劉夫人并一幹欽羨權勢的小官之妻充為賓客。
“以歲之正,以月之令,鹹加爾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黃耇無疆,受天之慶。”北靜王太妃年近五旬,依然生得容顏盈秀,肅容而頌之時,自有着端然莊嚴的氣度。她親手為黛玉這位新收的義女加笄、加釵、加冠、取字,儀容肅穆之極。
“禮儀既備,令月吉日,昭告爾字。爰字孔嘉,髦士攸宜。宜之于假,永受保之,其曰化儀。”
衆賓客互視一眼。凡女子取字,多用慧敏淑柔等贊美女德的字眼,或是用吉祥的詞藻以作祝福之意,倒是甚少有磊落大氣至此的。有位夫人輕聲道:“化儀,化儀……弘基風化,儀範天下,看來太妃對長樂縣君寄望甚深吶!”
她想到的這一層,在場的夫人們大半想到了,卻皆是大搖其頭:怎麽能給女兒家用如此沉重的字眼取字呢,北靜王太妃莫不是糊塗了?
那些紛纭的議論,黛玉總沒入耳。盛重華美的禮服将她簇擁得宛如迷眼繁花之上的一抹清雲,神情端嚴,眸瞳清瑩,恍若高天神女。
她終于捱到了這一天,可以以一名成年女子的名義立身于世。她将握緊掌心所可掌握的一切,去為自己、也為所有愛自己與自己所愛之人撐起一個怡然無憂的未來。
弘基風化,儀範天下,如此野心勃勃的字自然不是北靜王太妃所能想到給一個年方及笄的孤弱少女取的,即使她身為王太妃,已登臨了世間女子所欽羨不已的高峰。“化儀”二字明為北靜王太妃所起,實則出自另一位女子之手。
那日,元瑤墨筆縱橫淋漓,于紙上寫下磅礴恢弘的兩個大字:“黛玉,有我在、有赦生在,你注定将成為這世間獨一無二的活得恣意無憂的女子。你敢不敢再做個往古來今獨一無二的女人,為普天之下困于暗夜之中勞勞碌碌而不得解脫的女子們做一醒夢棒喝?”
“我能做什麽?”黛玉茫然的問。
元瑤不答,只回以深凝一笑:“閉門擁着自己的一方小天地自娛,不過是錦衣夜行,有何趣味?‘弘基風化,儀範天下’,我将‘化儀’送你為字,你可接得住?”
黛玉震了震,見她目光濯濯的望來,鳳姐憔悴的臉、趙姨娘怨毒的眼、宮妃們光鮮卻空黯的面容一一自眼前劃過,心間一念悠悠落定,她亦執筆,蘸墨,在“化儀”之上重重的添上“林”字,擡眼嫣然一笑:“大姐姐莫要小觑了人。”
作者有話要說: 專碩論文上交日期将近,作者菌還連參考書都沒看完……即日起,斷網斷線斷wifi,卸微卸博卸樂乎,希望按長假結束前能搞完吧,淚目
感謝摸摸頭、傾愉愉兩位親的地雷,作者菌會努力奮鬥滴!
☆、絨毛控的浪漫
會試不比先前的院試、鄉試,考院之中雲集了天下士子中精挑細選出來的出類拔萃者,寶玉再是自負,也知道緊張。何況此番若是不能一舉中榜,便得再等三年再考,若是再不成,還得再等三年。若換成旁人,能于短短一年間迅速由連四書都沒能背全的生手而連過院試、鄉試,且文章突飛猛進,每回考試所做出的文章較之上回皆不可同日而語,早就做夢都要笑醒了。可于寶玉而言,如今的日子多過一天于他而言都是磨難,哪裏還敢再拖上三年!這回的會試,在賈府中其他人來講是趁熱打鐵、姑且一戰,在他卻着實乃是背水一戰,若是落了榜……
只要稍稍一想那時的日子,寶玉都覺得天日無光。故而會試的幾天裏,他當真是熬盡心血、絞盡腦汁的悶頭去做文章。苦心竭能、勞心勞力之下,好容易熬到考完,他幾乎是耷拉着眼皮、拖着步子出了考院,行屍走肉一般的上了車,回到怡紅院後倒在床上足足昏睡了一天。期間各路人馬前來探視的動靜,都沒能把他吵醒。直到次日午後,腹中餓到不行,方才爬下床來黃着臉找東西吃。
襲人早叫大觀園裏的小廚房給寶玉備好了細粥,聽說是寶玉要,掌管廚下的柳嫂子哪裏敢不盡心?當即使盡渾身解數一天三頓的做了精巧細粥,做好後裝盒,幹幹淨淨的讓女兒柳五兒親自送了來。有心叫寶玉起來吃,只是見他一味昏睡,太醫來把過脈,又只是說累到過了,只需将睡眠補足、飲食溫養即可,故而空自心疼,卻也不敢當真便叫醒他。如是數番,直到這回柳嫂子做了燕窩粥,以蘑菇湯、雞湯、火腿湯三味精心調和而成,味極嘉美,且又滋補,襲人愁眉不展的叫柳五兒放下,誰知這廂寶玉居然聞着味兒睜了眼,一群丫鬟都圍上來歡喜的念佛,七嘴八舌的說着話,寶玉哪句都沒顧得上接,只有氣無力的喊道:“餓得狠!”
晴雯“撲哧”一笑:“人家饒擔心得緊,他自己卻跟個餓死鬼投胎似的!”襲人忙說:“你別淘汰他,快拿了粥來打發他喝是正經。”晴雯嘴上如此說,卻早把粥端了過來。那燕窩粥此刻涼得正溫,寶玉一氣喝了兩碗,又将幾碟小菜、一碟點心都吃得幹幹淨淨,混混沌沌的閉眼養了會兒神,面色方才好看了些。
晴雯與秋紋自去收拾碗碟,襲人和麝月則服侍着他穿衣、洗漱,因又道:“二爺睡着的時候,老太太、大太太、太太、大奶奶、寶姑娘、史姑娘、林姑娘還有咱們家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都來看過,二奶奶和東府大奶奶也使了人來問了,叫二爺好生歇着,雖說仕途經濟是男子立身的根本,可也別用心太過,咱們這樣的人家哪兒還指望着它吃飯不成?二爺也忒拼命了!”
“可不是麽,我可不想再來這麽一回了。”寶玉苦笑着,發了半晌呆,忽然一躍而起,“林妹妹的笄禮就在昨兒,我竟錯過去了!罪過!罪過!”
“二爺都乏成那個樣兒了,自然是要先顧着自己的身子,再說你人雖沒去,禮我們可是早早的就送過去了。”襲人說。
“這如何能相提并論?”寶玉急道,“笄禮乃是女兒家生來所經歷的頭一遭大事,可一不可再的,我這不過是件小之又小的不值一提的小事,因小失大,蠢材才會做這樣的事!不行,我得去給林妹妹賠罪去!”
說頭一句時還坐在床邊,待末一個字出口,身子已然奔出了門,急得襲人拿着鬥篷在後面趕:“我的爺,好歹穿嚴實了再走!”寶玉忙住了腳,待她給自己将鬥篷圍好,又一溜煙的跑了。
潇湘館中此時卻是一片繁忙之象。黛玉坐在榻上,看大小丫鬟抱着大堆的盒子、匣子、錦袱你來我往的收拾,見到寶玉來便是一笑:“你醒了?去蟾宮折一趟桂可真是辛苦,生生的把人給累到睡不醒,可把外祖母和舅媽唬得一跳。我今兒看你氣色倒是緩過來了,快自己坐,我這兒擠,快找不到下腳的地方了。”又叫道,“紫鵑倒茶。”
寶玉自幼便與黛玉親近異常,待稍懂人事之時,又有小厮拿那些才子佳人的風月文墨來逗他。他以文比人,見家中家外所見閨秀無一能及黛玉者,不由便動了心思。只是黛玉大約因為年紀漸長的緣故有意與他避嫌,每每對他不假辭色,雖則他一片癡心,只要她喜則他喜,她憂則他憂,鑒于黛玉近年來幾無抱屈落淚之時,他自是開心不已。可見她對自己一味保持距離,正顏厲色之狀,心裏也難免失落。此刻見她破天荒的對自己和顏悅色了一回,他登時受寵若驚起來:“什麽蟾宮折桂?不過是老爺看得緊,又有大姐姐的叮囑,橫豎交了差也就完了。倒是昨兒昏了頭,居然混過了林妹妹的大禮,我得給你賠禮。”
“心意到了就行,原也不在早在晚。若是為了我的事累到了你,再讓外祖母和舅媽擔心,豈不顯得是我作孽?也不成道理。”黛玉笑道,“扇子、香墜之類撿出那尤為精致的留下我們自用,剩下的收好,回頭送人要用到的。餘下的好生歸置到一起,列好單子,下午那頭人來一起送了去。”後一段話卻是給丫鬟們說的。
寶玉道:“你是在收拾昨兒收的禮?”
“事先原也沒想到會來這麽多人,還有十幾家人走不開、只送了禮來的,倒摞了半屋子。我這裏屋舍原就不大,哪裏有空地方好擱它們的?少不得好生收拾收拾,家常得用的留下使,尋常走禮時用得着的留幾分,剩下粗苯的全部送回宅子裏擱着去。”黛玉道。她在京中私産不少,在賈府寄居本就是傍賈母這位女性長輩而居,論理林家已無人,身為林家嫡支嫡女,及笄後的她便可名正言順的掌家,若是硬要脫離賈府回林家宅邸居住,禮法上也沒有什麽說不通的。
寶玉卻未想到這一層,只是隐約覺得成禮之後的黛玉言語間的腼腆羞澀之意較之從前少了幾分,然而眼見那各式各樣的奇巧釵钿、螢淡脂粉、新鮮绫羅摞了滿地,登時眼睛都挪不開了,哪裏還能再往深去想?當下蹲在地上幫着小丫頭們一起收拾,只道:“這些人倒有趣,也只有林妹妹配得上這些精致的物件。”
“在你眼裏,我還有什麽配不上的?這話若是傳出去,叫旁人聽了,沒得說我輕狂。”黛玉素知寶玉癡性,原是生來便愛這些精巧玲珑美麗之物,見他歷盡科考磋磨居然還其志未改,不免一笑,“再者這些人送禮哪裏是送給我的?分明是送給賢德妃寵愛的表妹、北靜王太妃的幹女兒、當今欽封的長樂縣君的,和我半點幹系都沒有。”
寶玉正拿着一支翠微玉葉垂珠步搖愛不釋手的把玩,聞言忙放下步搖道:“你見事總是如此,雖說看得明白,可太明白了也只是徒然自苦……”還想再說幾句,可唯恐說得逾了分寸又唐突了她。她好容易如今對自己又親近回了幾分,若是一惱之下又冷了去,他簡直不該如何自處才好。
他的一番話原是發自肺腑,黛玉感他真情,哪裏會惱?便是素日的着惱,也有大半是出自自己的心病,并非全是惱他的緣故。只是此刻見他真情流露,她倒是不好接的,便指向擱在地上中央的一口大箱子:“那是什麽?”
紫鵑扭頭看了一眼,蹲下身瞧了瞧上面的簽子:“這是林家的人送上的,大夥兒還沒來得及打開看,也不知道是什麽,瞧着就分量不輕,才往裏搬時可費了不少力氣呢。”說着将箱子打開,待看清內中之物,不由驚訝出聲。黛玉與寶玉當即走近前,見裏面滿滿當當的盡是皮子,瞧着也不像狐皮柔細、也不似貂皮輕軟,只是清一色的雪白不見半點雜色,被日光一映便如冰雪洗過,一望便知是稀奇之物。
黛玉微一沉吟:“把禮單拿與我瞧。”雪雁忙找了林家的禮單出來,寶玉湊到跟前看時,見盡是玩器、綢緞、首飾等女兒家喜愛之物,獨有一樣畫風格外的與衆不同:“雪狼皮十張?這竟是狼皮?原來這世上居然還有狼是一色雪白的?”
狼有灰、褐、黃諸色,可純白之狼卻是甚少現世,除卻深山獵戶偶有遇見,似寶玉這等貴家子便是聞所未聞。黛玉本也當是如此,無奈搭上一個愛狼如癡的赦生,隔三差五總要把他那頭“皮毛色澤如雪觸之如綿、撲食獵物時兇悍無匹、居家旅行還可當床睡當被蓋當暖爐靠、頭上還有兩只角”的雷狼給心愛的姑娘顯擺幾句,自然是見怪不怪。
這一大箱的雪狼皮究竟是何人所贈,一猜便知。大抵赦生的思維,也不管于一名弱質纖纖的大家閨秀而言狼皮是有多麽的不合氣質,只想着自己的心愛之人倘使能夠圍着自己同樣心愛的狼皮,便與兩人近在咫尺相依相偎無異。
古來文人雅士倘使分隔天涯兩端,常會長望天際皓月,留下那“天涯共此時”的佳句;或是對花寄情,設想绮窗前的伊人是否也在望着那一枝豔色寒梅思念着自己。如今赦生以狼皮傳達情意,倒也沒有什麽不對。畢竟——
此乃絨毛控特有的浪漫。
不知何故,寶玉總覺得黛玉面上有一霎時掠過了淡淡異樣的神情,似是忍俊不禁而笑卻又于将笑未笑之際強自忍住,可兩頰依舊生出淡胭的暈,便如為那破曉霞色輕輕點染的明珠秀玉,殊豔不可方物。
他看在眼裏,不覺癡了。
作者有話要說: 論文卡了,再不碼點字,估計作者菌就真成鹹魚了囧
☆、錯軌
驚蟄未至,梨花未露,芭蕉冷翠,竹影婆娑于茜紗窗之外,投下一室柔而涼的光影。寶玉不知自己呆了多久,興許是片刻,興許是一剎,也許是一生之久,直到紫鵑的聲音将他自癡想裏喚醒:“錦鄉侯府才來了人遞帖子,說是他們家三姑娘要辦詩會,請姑娘賞光過去呢。”
黛玉接過請柬看了:“來的人用那上等封兒打賞,跟她們說:三姐姐的雅集,我怎可不去?必是要早早趕過去的。你們這趟差事辛苦,留着喝茶。”
紫鵑答應着便出去了。寶玉素知錦鄉侯與寧榮二府乃是世交,只是自賈代化、賈代善兩位老國公相繼去後,子孫日漸驕奢,錦鄉侯家卻是清謹守正,兩家作風既相隔天南海北,相交之間便漸露出疏遠的光景來。這一代的大公子韓奇平素與兩府有所往來,但也僅止于點頭之交,聽說他家的女孩子亦是出類拔萃,奈何兩家那點寡淡的交情,尚不足以讓寶玉一個男子與深閨小姐相見,寶玉心中縱有遺憾,也只能徒呼奈何。誰曾想黛玉倒先不聲不響的與韓家姑娘有了交情?
黛玉吩咐罷,見寶玉呆坐出神,道:“別呆想了,是去年在趙府文會上認識的,她家家教甚嚴,她和她家小妹妹雖于詩詞上天分皆是尋常,可那一筆氣象端嚴的好字怕是還要勝出探丫頭一籌呢。”
寶玉不禁點頭贊嘆,忽然意識到哪裏不對:“這些往來人情往年不是都由鳳姐姐打理的嗎?”
“她倒是想不摞開手呢,可她現下那個身子,哪裏還能操半分心?”黛玉嘆道,“如今大小事務都挪給了大嫂子、三丫頭和寶姐姐她們管着,她們手生,我也不好再拿自己的事噔叨她們,索性便回明了外祖母,以後我的一應事務,無拘大小,盡數轉來潇湘館由我自理。你只看着我這兒這會子亂得緊,卻不知隔幾天林家的賬目送來,那時才是大亂特亂的時候呢。”說着想起一事,向雪雁道,“方才那箱皮子挑小的做個坐褥出來給我,其餘的好生收着,別和別的混了。”
紫鵑聽到奇道:“姑娘素來不是嫌這些皮啊貂啊的氣味不好,不是冷得狠了輕易不肯上身的嗎?況且天氣眼瞅着越來越暖和,縱咱們屋子陰,也用不了多久啊?”
黛玉輕輕一啐:“我便是想要,你還要嚼舌根?”
紫鵑笑出了聲:“不敢、不敢!”
見黛玉絮絮的說着,比之昔日鳳姐理家時正顏厲色的威嚴之狀,自另有一番輕描淡寫舉重若輕的從容,寶玉心裏忽然有些發悶,似乎有什麽改變于不經意之時已然發生,偏生他自己卻一無所覺,只呆呆的守在那純然而爛漫的原地。
他搖了搖頭,眼見潇湘館的人各有各的事要忙,沒空照應自己,只得悶悶不樂的回去。想到杏榜放榜在四月,可殿試也在四月,家裏斷不容他一路嬉游到放榜再重新溫書,算來算去,至多到三月初,他的好日子便要結束。然而素日忙慣了,陡然一閑下來反而心慌,黛玉忙于梳理林家的家事,李纨、探春與寶釵也要打理榮國府的事務,姐妹們各有各的事去做,那海棠詩社也不必指望有人作興了。出門喝酒取樂?他自被逼科考後便與舊時的那一班狐朋狗友疏于聯系,此時忽然要湊了去也覺沒趣,新結識的那一撥文章朋友又着實板正得令他望而生畏,和他們說話還不如窩在怡紅院發呆有趣……
百般無聊之下,終覺無事可做,寶玉也不喚丫鬟磨墨,自己磨了墨、鋪了紙,提筆半空出了半晌神,終于在寫下了“頑石疏”三字,想了想終覺太過文氣,當即勾掉,改為了“霸天游香記”,又于其後綴上了自己胡謅的名號,“頑石翁”。
冥冥之中自有注定,賈寶玉,這位金陵賈氏出身的小公子,錦繡雕梁叢中養出的纨绔,祖宗寄望振興家族之人,就這麽玩票也似的稀裏糊塗的踏上了他那“不務正業游戲筆墨”之路。不管時人對他褒貶如何,總之頑石翁的名字就以這種與“正統嚴肅”全然無緣的方式而被牢牢的印上了史冊,再也抹之不去。
自然,彼時彼刻,從不知自己開啓了歷史新篇章的寶玉只渾然不覺的寫道:“霸天者,不知來歷,不知容貌,身世籍貫皆不可考,惟于江湖之上、桑野之間聲名鵲起,世人羨其勇力過人,獨不知其一脈癡情,猶勝于勇武者……”
“癡情種子”黃霸天同學此時正陷于又一次的紅粉關中。生意往來,商談間難免便和桃色挂了鈎。赦生頭一回跑商時便碰見過不少麻煩,小到召妓,中至贈美人,大及見他年少有為,便要把那不知道是親生還是外九路認來的義女嫁與他招婿的。更不提那些女子一見了他的模樣,便似蒼蠅叮血般不要命的纏上來,若非赦生懶怠殺如此弱小的生物,真想一個魔氣外放将一衆女人碾成齑粉了賬。
吸取了頭一回的教訓,此番赦生會見生意夥伴前,頭一遭辦的事就是換造型——
身長八尺,軀體龐偉,面似渥丹,眼若銅鈴,虬髯怒張,吐字宛若霹雷,成功的讓侍酒的俏麗丫鬟一見他張嘴便“妖怪要吃人”地一聲嬌啼,翻白眼暈了過去。
生意夥伴:……怎、怎麽和傳說中的絕色美少年畫風如此不、不一樣?!
赦生:還是這幅模樣方便。
接下來,在膽裂的生意夥伴抖若篩糠的顫音裏,赦生滿意的大敲特敲了一番竹杠,賺得盆滿缽豐。
然而美人計既為數千年智慧的集大成之所在,便注定是不會為商賈們所輕易放棄的。于是此時此刻,但見窗外花香鳥語、柳明莺脆,皆纏綿不過姑娘們柔婉欲流的眼波。經過特殊□□的姑娘敬業程度果然非尋常家蓄的婢女可比,只見那名粉衫纖纖的美女伴着絲竹之音柔柔的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