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冷月城(二)

離天亮還有點時間,白璃坐在冷月城最高的屋脊上,打量着這座城市。

這是一座鄰水而建的精致城市。樓閣房舍錯落有致,道路寬廣,然而比道路更多的是河流,河流之上有無數條形制各異的橋梁,橋梁旁邊是綿柔的柳樹,柳枝被風吹動,拂過其下一條條烏篷船竹排角船龍舟畫舫,水也被跟着蕩漾起來,安靜的城市在水波的安撫中酣睡。

“在這裏做個凡人也不錯呢。”白璃想。

目光一滞,她發現了一處和整個城市極不協調的地方:城市的港口。那裏,用成千上百根又高又粗的鐵柱深深釘入湖底,形成一道巨大的鐵栅欄,把港口和外面的大澤分開。只留了一道門,大小剛剛容一艘大船出入。

“定是用來防禦大澤三妖的。”白璃揣度着:“冷月城是大商朱家的根基所在,他們自然不會讓妖精肆意妄為。”

拂曉的風吹來,帶着草露清芬。白璃舒服地伸了個懶腰。她願意這樣靜靜地在屋檐上坐着,坐到什麽時候都不會嫌煩悶。自從決定到東方大澤來之後,她心中的弦一直繃的緊緊的,此刻倒是難得的安寧。

就在這最松懈的時刻,一種本能的恐懼如針一樣刺痛她的大腦。

白璃一躍而起,手順勢劃過發鬓取下分水針衛于身前。

她警惕地展目四望:是什麽讓自己如此驚恐?

陽光已初綻于大澤彼端。城市漸漸從沉睡中醒來,街道上喧嚣漸起。白璃追逐着自己的恐懼,目光最終落于一處小巷巷口中。

燒餅,一只冒着熱氣的、烤的金黃的燒餅,擱在荷葉上,捏在一只粗糙的手掌裏。“過來,過來呀,胡人小娘子,過來給你吃。”手掌的主人,一個粗笨猥瑣的漢子眉開眼笑地道。

一只修長然而黑乎乎的手顫巍巍舉起來去夠那燒餅,将将要碰着,猥瑣漢子就往後退,一步一步退進那幽深隐蔽之處:“到哥哥這兒來,過來就給你吃。”說着他自己先咽了一口唾沫。

他垂涎的對象,此時半倒于地,一手扶着牆勉強挪動,一只手還迫切地伸向燒餅。這人一頭不同于常人的金色長發淩亂披散,遮擋了面容,只露出一點尖尖的下巴,身上看不出本色的衣服破成一條一條,還滾滿了泥水——只看這情形,十足像是猥瑣漢子一個燒餅誘了那餓倒街頭的乞兒到暗處來意圖不軌。

事實上猥瑣漢子的确是這樣打算的。

眼看着已經深入小巷,周圍沒了人,猥瑣漢子的嘴裂了開。他不再後退,讓那“胡人小娘子”抓住了燒餅,而他也乘機抓住了燒餅上的那只手,迫不及待地揉搓——咦,怎骨節這般粗大、手感這般剛硬?

而遠遠屋檐上的白璃,已經被驚的血漿凝滞、不會動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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決然沒有錯,恐懼的來源就在這裏,決然沒有錯,龍的恐懼只有一個來源,那就是天敵,一揮翅九千裏,一口吞吐十萬生靈的金!翅!大!鵬!鳥!

可是眼前這,這被凡夫俗子一個燒餅勾引裏的“胡人小娘子”是什麽鬼?!

不不不,不管什麽鬼,還是先逃命要緊!恐懼催促着白璃努力運轉大腦,指揮失去控制的身體挪動。

然而好巧不巧,就在此時,那“胡人小娘子”,哦不,金翅大鵬鳥覺察到了什麽,一擡頭一轉眸,盯住了白璃。

那是一雙金色的、極明亮的眼眸,那種明亮,讓白璃想起了自己曾在極北之地見過的無陽之光:當它降臨時,鋪天蓋地,肆意汪洋,不可抗拒。

金翅大鵬鳥顯然也被白璃吓了一跳,手猛地從猥瑣漢子的手裏抽回,兩下沒注意,那燒餅就掉在地上,滴溜溜地滾到了路旁污水溝裏。

金翅大鵬鳥又是一驚,看着那燒餅,眼都直了。

被發現了,該怎麽辦,是走還是留。沒打算這麽早和這貨正面對上啊!那邊白璃還在顫顫抖抖地糾結。

“龍長天,你給我過來!”然而金翅大鵬鳥悲憤地發話了。

“咦?這嗓門是怎麽回事?難不成,你是個男的?!這不能,這姿色……”那猥瑣漢子還待往前湊合。然而他只看見“胡人小娘子”一個兇狠的眼神過來,下一秒鐘,他就感覺一股飓風劈頭蓋臉而來。風裏他睜不開眼睛,但是可以察覺自己的身體被風撕扯着飛,飛啊飛,一直飛……

白璃避無可避,只能過去了。金翅大鵬鳥所散發的恐怖氣息讓她全身癱軟,她用盡全身力氣才能讓自己保持站立。“小蛟拜見世尊,呵呵,好巧啊,世尊也來這人間逛逛?”她說,她聽着自己的聲音都帶着顫音。

金翅大鵬鳥也不答話,白璃眼前一花,金翅大鵬鳥的臉龐已經到了眼前。下一個瞬間,天旋地轉——金翅大鵬鳥的速度太快了,等白璃反應過來,她已經被他撲倒在地。擡頭看,到金翅大鵬鳥磨着牙,直沖着她的脖子咬了下去!

被他識破了?他是怎麽識破的?也來不及深究了。這生死關頭,白璃只是本能地喊:“不要吃我!”

沒承想金翅大鵬鳥還真停住了嘴——他的牙都落在她那層假皮上了。“你以為我想吃你啊!”他說,那聲音虛弱又傷心:“誰讓你讓我的蘇家燒餅吃不成了!我實在是餓的不行了,沒辦法,也只好委屈下自己,吃吃你了。”

好像沒被識破……感情我還不如個燒餅……一頭金翅大鵬鳥會餓的不行?這又是什麽鬼……諸多念頭閃電般滾過白璃的腦海。不過還是那保命的念頭占了第一:“不不不千萬不能委屈自己吃燒餅蘇家燒餅我馬上去給你弄一百個一千個多少個都可以!!”她氣都顧不得喘。

金翅大鵬鳥的嘴離她脖子又遠了點:“可是今天的蘇家燒餅已經賣光了,剛那凡人拿的是最後一個,我又沒趕上!我只要吃蘇家的燒餅!”

“賣光了,可以再做!”白璃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命就系在這麽個凡人做的燒餅上!

金翅大鵬鳥有些意動:“可是蘇家每天燒餅賣完了就不做了,還要想吃就得等第二天——我實在是等不到明天了。”

感情這還是一頭遵守秩序的金翅大鵬鳥啊!白璃好無語:“我有辦法定能叫他馬上給你做,馬上就做!”

金翅大鵬鳥想了一小下下,然後愉快的笑了,兩頰露出兩個深深的梨渦:“那好吧,那你趕緊去找他家給我做……哦,我和你一起去好了!”

他迫不及待地爬起來,拉起白璃就往小巷外跑。

“這就是蘇家燒餅鋪子。”來到一家鬧市中的小鋪子外,金翅大鵬鳥指給白璃看:“你看,都已經關門不做生意了,怎麽辦?”

命懸一燒餅的白璃直接上去一腳給人家把門踹爛了。

“你這是做什麽?”金翅大鵬鳥不高興了:我吃飯的地兒,容得你這小小妖蛟撒野?

“你們是什麽人,來我家撒野?!”聞聲趕來的蘇家人也怒氣沖沖地問。

白璃也不多廢話,一揮手,一錠大大的金錠滾到了蘇家人腳下:“要吃你家燒餅的人。現在,馬上。”

其中一個精明媳婦看到金子眼睛都亮了,麻溜兒地推開湊過去的妯娌,蹲身拾了起來,放到嘴裏咬:“唉呀媽呀,真是金子!”

“還不快去?!”白璃催促。

“這個……那個……”蘇家人為難地嗫喏着。

白璃再揮手,又砸了一個更大的金錠:“哪個?!”

“公子,不是咱們不肯,是我那老不死的公爹,偏偏就剛才,跌了一跤死啦。”那精明媳婦摟着金錠賠笑說:“咱家燒餅好吃是有秘方的,可秘方平日老不死攥着不讓咱們知道…..”

“什麽?!”金翅大鵬鳥悲憤大叫:“蘇老漢死啦?!我豈不是永遠吃不上蘇家燒餅啦?!”他因情緒波動又散發出了恐怖的氣息,這氣息都要把白璃壓倒了。

白璃咬牙和這氣息對抗着,一揮手又是幾個金錠咕嚕嚕滾了一地:“到底做不做的出來?。”

“做的出來,做的出來!”那精明媳婦邊指揮着自家漢子和兒子搶着撿金子邊說:“雖說不給咱們知道秘方,但咱們平日裏看着,也捉摸了個八、九不離十,這就給公子做,一定讓公子吃好!”

金翅大鵬鳥的恐怖氣息馬上消失了。

做燒餅前前後後差不離花費了半個時辰。這半個時辰裏,白璃和金翅大鵬鳥被請入內室喝茶。白璃是如坐針氈,而金翅大鵬鳥,虛弱地,甚至是奄奄一息地癱倒在椅子裏,白璃清晰可聞他腹中發出的陣陣雷鳴。白璃怎麽也想不明白,一只位于食物鏈頂端的金翅大鵬鳥怎麽能把自己餓成這副模樣,以及邋遢成這副模樣——看那泥水,看那打結的頭發,看那髒兮兮的臉色和手色……哦,片刻之前,這髒兮兮的貨還撲在自己身上……白璃低頭看看衣服,似乎也看不出有髒污,不過白璃心理上就是不舒服……

這不舒服等到新出鍋的燒餅被送來、金翅大鵬鳥伸着那黑黑的爪兒就往那燒餅上抓的時候,終于按捺不住了:

“世尊,先洗個手吧。”白璃伸胳膊擋住了那爪兒。

金翅大鵬鳥倒也沒什麽情緒。他把兩只爪兒伸眼前看看,然後擱腰上蹭兩下,再次往燒餅上抓,然而又被白璃抓住了——白璃拉長袖子墊着手抓住了。

“還是讓小的伺候世尊洗手吧。”白璃說着,也不容他抗拒,一股清流從她手下湧現,化作數十只極小的魚形狀。小水魚游動到金翅大鵬鳥的手上各處,奮力啃噬着污垢。

“哦,你還有這一招,這倒有趣,也方便。”金翅大鵬鳥倒沒怪她自作主張。

一會兒污垢消失殆盡,白璃收回水。金翅大鵬鳥再次歡歡喜喜地去抓那燒餅——

“世尊,再淨個身、更個衣吧。”白璃再次攔住了他。

這次金翅大鵬鳥不耐煩了:“還能不能好好吃個燒餅了?!我說龍長天,你個大男人今天怎麽這麽膩膩歪歪的?”

白璃立刻不敢說話,閃的有多遠是多遠。

金翅大鵬鳥終于抓到了燒餅。他陶醉而誇張地張大嘴,一口咬掉大半個燒餅——

然後又吐出來了。

“這不是那個味兒!不是以前前蘇老漢做的那個味兒,沒法吃!”他又悲憤了:“唉,還是別折騰了吧,我就委屈下,吃吃你墊墊饑算了,龍長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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