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30)
棟小樓早就換了主人,女人也已經不見蹤影。向左右打聽,人家只答一句不知,在這樣的年月,似乎也是很平常的事情。
他一無所有,便去賭錢,小贏了一些,吃一餐飽飯,而後在街上兜兜轉轉又走到馬疊爾戲院門前。只要人在哈爾濱,他便總上這裏來,雖然已許久沒有看到蘇錦玲的電影。他猜她大約已經嫁了人,不再出來演戲了,仔細算一算也是應該如此,她是該有個家,生幾個孩子。至于嫁給誰,他不願去想。
那時,夜幕早已經将臨,三月份的哈爾濱還是冷得很,他在戲院外看到一張巨幅電影海報。海報上是上海新近蹿紅的女明星,一張面孔畫的有兩層樓那麽高,他一時辨不出那女明星是誰,也沒有看到蘇錦玲的名字出現在下面小字裏。
他只是覺得冷,還是買了票入場,坐在黑暗裏看陌生人演電影。那部片子叫他越看越氣,這角色分明就該是她的。他甚至可以想象她代替銀幕上的女明星,念出一樣的臺詞,那樣唱,那樣笑,那樣哭泣。
他發現自己竟然還清楚地記得她從前的樣子,記得她出現在雪芳的天井裏,臉龐被室內透出的燈光照亮,微微低着頭安安靜靜地走過去,記得陪她坐一輛黃包車,去明星公司在虹口的片場拍她的第一部電影,以及後來恩派亞戲院的那場首映。
那一夜,在戲院大廳裏,他們看到唐競與周子兮。她望了他一眼,有些倉皇的樣子。他這樣一個破馬張飛般的人竟然即刻會意,對她說:“你可要吃什麽?我這就去買。”
等買了飲品回來,遠遠地隔着人群,他看到她對唐競的一望,回想起那時心頭的感覺,竟然還像昨天一樣清晰。
回到此刻,銀幕上又似是她的雙眼對着虛空處的誰人含笑。他看着那目光,便知道她過得不好,卻不知自己應該惋惜還是慶幸,只是舉目望着,忽然想,也是該回去了。
只可惜上海不是哈爾濱,此地有此地的規則,最受歡迎的警衛是外國巡捕,其次是幫派人士。他這樣一個無姓名的人,做不了這樣的事情。更何況人家問他要一個引薦,他只能告訴他們,他的最後一個雇主死在日本人的監獄裏。
他于是又去賭錢,在這裏打麻将,去那裏推牌九。他十分注意分寸,總是有輸有贏,贏的稍微比輸的多一點,又不至于多到引起懷疑。但他需要錢,更多的錢。
直到那一夜,他去虹口一家俱樂部裏的地下賭場玩德州撲克,最後收手,到賬房換了籌碼,準備離開的時候,卻被兩個打手攔住。
“你們做什麽?”他問。
其中一人對他笑道:“你不要怕,我們老板請你聊幾句。”
他辨不出那笑的真假,在記憶中搜尋,亦确定自己方才并無破綻,贏的也不算太多。他不知道為什麽此地的老板要見他,直到被那兩個人帶進後面一間房內。因是地下室,靠牆只有一扇假窗,裏面挂着畫,看起來當真像是一扇窗的樣子。旁邊擺着一張煙榻,榻上歪着一個女人。聽到聲音,面孔轉過來,才知是張頌婷。
“謝力,真是長遠沒見了。”張頌婷坐起來,對他笑了笑,穿一身寬袍大袖的褲褂,腳上那麽巧,亦是一雙平底繡花緞鞋。
“大小姐。”謝力開口,低頭看着那雙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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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吧。”頌婷揮揮袖子指向自己身旁。
謝力不動。
“都是麻将桌上的朋友,拘束什麽?我又不會把你怎麽樣,”張頌婷仰頭看着他,“有件事我到現在還沒弄清楚,那時究竟是你作假,還是世上真有牌技好這麽回事?”
謝力聽她這麽說方才笑出來,答:“就好像變戲法的都有個規矩,有些事是不好說出去的。”
“你如今就靠變戲法過日子啊?”張頌婷便也順着他說下去,笑得有幾分魅惑。
謝力這才挨着她坐下,嘆一聲道:“日子是過不了,糊口罷了,還想請大小姐指一條發財的路。”
今日,他之所以會在此地,便是因為這句話。張頌婷聽見他要找事情做,就提起星洲旅社。
“大小姐要什麽樣的人?做些什麽事?”謝力記得自己這樣問過。
“什麽人?什麽事?”頌婷卻帶着幾分調笑回答,“當然都是沒有身份的人,誰付得出酬金,便為誰做事咯。”
沒有身份的人,這句話倒是撞在謝力心上,他不禁覺得自己正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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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先生終究還是說到做到了。唐競從醫院出來的時候,周子兮已經上了那艘去往美國的郵輪。那是一個傍晚,船在阿斯托雷航道之外的那片抛錨地上等待再次啓航的信號,他被一艘小艇送到船上。
吳予培自然是沒有來,蘇錦玲也沒有。唐競意外,卻又好像早就料到了。不為別的,只因為謝力還在醫院裏躺着,尚未蘇醒,生死未蔔。
喬士京只給他帶來一封短信,落款是蘇錦玲,上面寫的是他們最後一通電話裏未盡的言語。
“唐競”——她這樣開頭,第一次用連名帶姓地稱呼他,而不是叫他唐律師。
“那天,你看到我去會樂裏,是從前雪芳的一個姐妹過世,我去送送她。”
唐競讀着,想起她當時穿一身滾黑邊的白旗袍,确是戴着孝的樣子。
“她跟我同歲,在外面還算是年輕,可在堂子裏就是年紀很大了。要不是你,我現在大概也是那個樣子。”蘇錦玲繼續寫下去,就像是面對面溫婉地訴說。
唐競甚至可以想象她臉上的表情,這些話她都是笑着寫下的,但還是叫他讀出深深的悲哀來。那一刻,他又想到唐慧如,死的時候也只有二十多歲,這大概就是堂子裏女人們的命數。
“謝謝你替我做的一切,”錦玲最後道,“我不能跟你走,是因為欠了另一個人莫大的人情。此生怕是無緣再見,但好在我們之間清清爽爽的。”
信就這樣結尾了,唐競自然知道那“另一個人”是誰,卻猜不到她說了什麽,又做了什麽,才讓那個人決定在最後的一刻出手相助。若真的此生無緣,他怕是永遠也不會知道了。
夕陽就要落下去,小艇終于靠上郵輪尾舷,水手放升降籃下來,帶唐競上船。
那個時候,身後的城市戰事正酣,硝煙在上空密集不散,時而被火光照亮,像是雷暴中的彤雲,一束束探照燈光從下照上去,又像是破雲而出的閃電。
十幾個留學生正站在船尾宣誓,許多旁觀的人亦在落淚。
唐競聽他們口中念的,便知道是清末第一批留美學生的臨別詞:“此去西洋,深知中國自強之計,舍此無所他求。背負國家之未來,取盡洋人之科學。赴七萬裏長途,別祖國父母之邦,奮然無悔!”
三聲汽笛之後,船又啓航,駛向前方平靜無波的海面。更多的人哭起來,甚至包括船上的西僑。
唐競自慚只有劫後餘生的麻木,直到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撥開人群向他跑來。他在她撞進他懷抱的那一刻抱緊了她,只聽見她反複說着:“我以為你不會來了,船已經開了,我以為……”
他忽然落淚,無法言語,像是用盡了渾身所有的力氣,只能将她按在自己胸口,用這個動作告訴她:我來了,以後再也不會分開了。
郵輪在海上一個月,滿載,甚至超員,處處擁擠,每日用餐都得分好幾批。
唐競卻覺得這樣很好,只是他們兩個人,在艙房裏相對,就好像一方游離在時空之外的天地。在此地,他可以告訴她所有的一切,他的愧疚,他的不甘,他的負罪感,甚至比從前那些信裏更加坦白。
唯一不好的是她暈船暈得厲害,時常吐得胃裏什麽都不剩。但這一路并沒有太大的風浪,而且她以前也坐過船,從來沒有這樣吐過。
一連吐了幾日,她終于被他逼着去看醫生。
船上的大夫是個美國人,聽過他們的敘述,便帶着她進了診室裏間,拉上簾子檢查。
唐競等在外面,聽到裏面輕微的交談聲,但辨不清在說什麽。
等醫生走出來,他還在問:“她從前得過胃病,會不會跟這個有關?”
醫生卻已經笑起來,對他道:“算起來應該有七周半了,晨吐來得有些早,但也不會有什麽大礙。”
唐競怔在那裏,許久才明白這是什麽意思。周子兮在裏面穿衣服,也是穿了很久很久,才低着頭出來。
離開醫務室,兩人又回到艙房,一路無語。關了門,她便躺到床上去,蜷身睡在那裏。
唐競在她身邊坐下,不知該說些什麽,終于開口也只是一句:“你不要怕,有我在這裏。”話說出來,又覺詞不達意,他猜她是害怕,但世上唯有這件事他不可能替她扛過去。
話說得蠢笨,可她聽見,還是回身抱住了他。她真的只是怕,但更怕他那時候不在了。只要有他,一切便都完滿了。
那一夜,他們在床上,看着舷窗外的一小片星空。他從身後抱着她,手覆着她的手,放在她的小腹上。那裏還是平坦的一片,以至于兩個人都有種近乎惶惑的懷疑。但有一點他們都已經确信,這一程航行之後,一切壞的都會結束。在彼岸,他們會有一個全新的開始。
25.1
次年春天,周子兮在舊金山臨盆入院。
唐競在産房外面守了大半天又大半夜,直到淩晨時分,才有護士抱出一只襁褓,說是他的,男孩子,還說有足足有八磅半。
唐競像是聽着一則天方夜譚,匆匆看過眼,又趕去看太太。
總算,周子兮無礙。雖然孩子挺大,生得辛苦,她累極了,卻也滿足極了,直覺自己無所不能,一切都已完滿。
“你看到孩子沒有?”她一見唐競就問,又開他玩笑,“像極了你沒有睡醒的時候。”唐競不敢接話,發現自己已經記不起那張嬰兒的臉。此刻若是叫他去育嬰房認孩子,他恐怕只能靠膚色碰碰運氣。當時兵荒馬亂,他已等到絕望,腦中經過一萬種不好的可能。他覺得這事不能全怪他,但也不好把實話告訴周子兮。
直等到孩子做完檢查,又被護士抱過來,他才得以仔細看上一眼才出生的嬰兒五官模糊,認不出像誰,更說不上漂亮,只是一雙眼睛,一只鼻子,張嘴巴,兩手兩腳十根手指,一切都算得剛剛好。普天下最平常的事情,他捧在手中,卻又覺得那麽神奇。
許是被他看得煩了,孩子皺眉,嚴肅得好像大學裏的法學教授。唐競覺着好笑,伸手輕輕抹開,可那眉頭偏又皺起來,擰成小小的一個結,顯得他的手那麽大,那麽笨拙。
周子兮挨不住盹過去一會兒,再醒來便看見唐競正對着孩子發呆。她側過身看着這父子倆,存心拿那位新晉的父親玩笑:“唐競,你是在哭嗎?”亂說什麽,我在跟兒子講話。”他回頭否認,當然不會告訴她,自己在産房外面真的落過淚。
你跟他說什麽?”她根本不信,偏要聽他怎麽胡诹出來。
我說,”唐競當然有詞,“我不知道怎麽做父親,你多包涵吧差不多的話,他們從前就說過,她不知道怎麽做妻子,他也知道怎麽做丈夫,但憑彼此包涵也就這麽過來了,如今已是時候開始另一斷旅程。
周子兮聽着笑出來,卻不知為什麽又有點淚意。她從被子裏伸出手要他抱,唐竟便過去抱她,只是這一次須得在兩人之間空出一些地方,好把孩子放下。
自他們下船之後,每一天都是從這樣一個擁抱開始的。
唐競婉拒司徒先生的邀請,留在了舊金山。經過這麽些事之後,如今的他一個大佬都不想沾上,不管他們是無奈做了流氓的君子,還是行君子事的流氓。與幫派僅剩的牽連只是看顧着穆維宏,這件事他答應過穆骁陽。
當然,還有他在錦楓裏香堂上遞過的那張門生拜帖。幫中的規矩,千金買不進,萬金買不出,不管發生過什麽,那張帖子總還在什麽地方存在着,證明着他的過往。
新開始總是很難,一切都要從頭來過。就像鮑德溫說的一樣,他們已經到了這把年紀,所有的案子都是在上海做的,大客人也都留在那裏。到了此地,不認得幾個人,許多規矩又要一點點琢磨起來起初,他就在唐人街一間事務所做事,出入警察局、移民局與保釋法庭,案子簡單卻又繁瑣每一天,他都走得很早,穿好衣服準備出門的時候,周子兮才剛醒來,總是會伸出手要他抱。他便走過去與她抱上一抱,再把她滑到胳膊肘的睡衣袖子拉好,兩只手塞進被子裏掖好,最後親她一下,說乖,再睡一會兒吧。
到了晚上,又盡力趕回來陪她吃飯,要是實在忙,便把事情帶回來做。兩人隔一張大寫字臺,在燈下對坐。他做他的案子她看她的閑書,鮮少過問他在做什麽。
唐競看着她,時常想起離開上海之前吳予培關照他的話——周小姐是個好律師,有才華,有心性,你別埋沒了她。
才華終歸還是在的,但那點心性卻不知去哪裏了。唐競自責,卻也知道急不來。至少,總得等她把孩子生下來。
再辛苦終究還是過來了,孩子生下來不久,他又已是合夥人的身份,在不錯的地方置了不錯的房子,安下家來。
那段時間,唐競時常想,他這樣一個異鄉客尚能如此,精明如鮑律師應該更不在話下。他有些奇怪,為什麽鮑德溫不回來。
上海的情勢已經很壞,去年歲末的那一場大潰敗之後,淞滬終究沒能守住,租界已是淪陷區包圍中的孤島,而其中的四所法院便成為了唯一沒有撤往重慶的官方機構盡管有人說那只是象征性的辦公,早上判了什麽人,晚上就可能迫于日方的壓力又把人放出來。但唐競了解吳予培這個人,只要在一個位子上坐一日,便會有一日的堅守。
為保險起見,他與周子兮沒有給吳家寫過信。直等到孩子出生,才發了一封電報過去,告訴吳予培和沈應秋這個好消息。還有孩子名字也已經起好,單名一個“延”字。吳淵,唐延,一聽便像是一對很要好的小兄弟。
隔了一陣,收到上海來的回信,是沈應秋寫來的育兒經,信中還有一張吳淵的小照。小孩子長得快,叫人驚覺時光流逝,差不多又是一年過去了。
周子兮看見照片裏的吳淵還穿着年前的舊衣,想着打仗的時候物資難得,便盡量往上海寄東西。發出一個個郵包裏盡是孩子的用品,衣服鞋子文具玩具奶粉巧克力。
每次采買起來,有唐延的一份,便也有吳淵的一份,左右這些總歸無關時局。
也就是在那一年,蘇錦玲又出來拍電影,一部戲隔了好幾個月才在唐人街的戲院上映。她在其中演一個配角,海報上名字印得很小,幾乎與背景同色。但也是奇怪,唐競從戲院門前經過,還是一眼就看到他買了票,與周子兮一起去看。兩人坐進放映廳,在黑暗裏等了很久,才看到蘇錦玲出場。盡管臉上化了老态的妝,穿着也往臃腫那裏靠,但她還是演得認認真真,蹲下再站起來的時候,用手拄着膝頭,與鄰居說閑話時,促狹地擰着眉,嗓子幾乎聽不出原來清越的聲音前排有人在說:“真是作孽,從前的銀幕第一妖女,現在變成銀幕第一老太婆了。”唐競聽着,起初也為她惋惜,看到後面才覺得大可不必。她是真的喜歡演戲,也是真演得好。也許就像她曾經說過的:既然是演戲,要的就是與自己不像。他忽然覺得,她這樣一個人其實會比那些紅極一時的花旦走得更久遠。
而只要她演一日,他便會看一日,替另個人做她遠隔萬裏的影迷。
再過一年,歐戰開始,租界失去了大半保護,情勢變得更壞。
年未傳來消息,高三分院院長在自家宅前被槍殺。數月之後,法租界內的兩所法院被強行接管。
唐競曾經想過的最壞的情況一一應驗,他很想知道吳予培如今作何感想,卻也明白對吳法官來說,不管是信件還是電報都不安全,他所能做的只有通過鮑德溫了解25.1.2
些上海的近況。
公共租界內的情形也并不比法租界好多少,先是有人在兩處法院內投放炸彈,特院刑事庭庭長被槍殺在回家的路上,緊接着高二分院院長被綁架,生死不明,而後又有更多法官、檢察官、書記官遇襲。
至此,留存在租界內的所有中方法院已經名存實亡,只有招牌還象征性地挂在那裏在那些通信中,唐竟幾次催促鮑德溫盡快啓程回國。但不知為什麽,鮑律師今天拖着明天,一直沒動地方。這一拖便拖到了珍珠港之後,日軍占領租界,孤島淪陷。
太平洋戰争開始,上海變得像一個與世隔絕的黑洞。報紙、電臺、新聞紀錄片,唐競與周子兮盡力搜羅着一切可得的消息,每日兩次郵差經過的時間,總要往窗外翹首以望。
時隔許久,才收到一封上海來的信,紅十字會的信封,寄自龍華集中營。
寫信人,是鮑德溫。
裏面只有一張短箋,按照日本人的規定寫着二十五個字,一個不多,一個不少。沒有久別之後的寒暄敘舊,鮑律師用兩人之間曾經簡寫公文的口吻敘述,說自己與前妻斷了聯系,只能請唐竟代為尋找,最後所知的地址如下雲雲。
唐競這才知道鮑律師已經離婚,他找到那個地方,再一點一點打聽過去,最後才問到前任的鮑太太已經搬去了田納西州的孟菲斯。她已經改嫁,新丈夫開着一間工廠,生活得很好。鮑律師的那個孩子上了中學,已是一個少年的樣子。唐競看到他幾乎不認得,他卻還記得唐競。
那裏是南方,又是小地方,路上看不到第二張華裔面孔,他們這樣三個人簡直找不到一個可以談話的地方,只能在火車站的月臺盡頭聊上幾句。
“你知道他為什麽不回來嗎?”前任鮑太太語氣有些尖酸,顯然想起那個人來還是意難平。
唐競自以為會聽到一個女人的名字,鮑律師那些年也确是風流得很,他已經在猶豫是否要告訴她,多年以前某個臺風天的午後,醉酒的鮑德溫對他傾訴,自己如何不舍得她離開。
但前鮑太太的自問自答卻完全出乎于他的意料:“他在這裏是個被吊銷資格的律師,我也是後來才知道,這就是為什麽他當年會跑到上海去。”唐競怔了怔,但轉念卻又不那麽意外了。
那座灘塗上的城,去那裏冒險的異鄉客總有各種各樣的不得已。
等他上了回程的火車,鮑太太已經離開車站,鮑律師的兒子卻又轉頭回來。
“都當我忘記了,其實我是記得的。”少年上車找到他,沒頭沒尾地說。
“記得什麽?”唐競問。
“上海阿媽,”少年回答,“還有,江海關大樓的鐘聲。”唐競笑了,又問:“你喜歡那裏嗎?”“說不上喜歡,也說不上不喜歡,”少年彎起一邊嘴角,那表情像極了鮑德溫,“也是因為在上海的那幾年,我才實實在在地知道世界地圖不是騙人的,世界真有這麽大,有各種各樣的人,五顏六色,講着各種各樣的話。不像這個地方,太小了。”火車開了,少年在站臺上揮手。唐競看着他,忽然又想起從前,太平洋彼岸那座城市,幾次戰争之間難得的黃金年代,以及錦楓裏治下的賭場裏,初見時的鮑德溫。
不管鮑太太說了什麽,他還是覺得鮑律師之所以遠渡重洋,其實并不是因為在美國不管鮑太太說了什麽,他還是覺得鮑律師之所以遠渡重洋,其實并不是因為在美國混不下去。那樣精怪的人怎麽會有混不下去的地方呢?只是有些人是注定會遠行的,正如眼前這個少年,同父親一樣,也是會遠行的人,或早或晚而已。
回到家中,他給鮑律師回信。但信寄往龍華集中營,就再沒有任何消息了,也不知對方收到沒有。可能收到了,那下一次二十五個字的機會自然不會浪費在他這裏。
可能沒收到,那麽也就沒有後話了。
孤島餘生 25.2
往後的幾年,就連電影院熄燈之後的黑暗也失去了往日的魔性,不再能隔絕塵世,叫人渾然忘憂。倒不是因為電影本身不好,而是正片前後總有各處戰地傳來的新聞畫面,戰機轟鳴,坦克碾軋而過,士兵行進,總在告訴你過去這段時間裏戰火又抹掉了些什麽。
但奇怪的是,電影并沒有停下來不拍,甚至連黑洞般淪陷的上海也偶有新片子的拷貝傳出來,漂洋過海,在唐人街的戲院上映。
于是,唐競又看到蘇錦玲。
她在戲裏演一個老鸨,那眉眼分明就是雪芳姆媽的眉眼。電影雜志上說,一場戲結束,她哭得比飾演妓女的女主角還要洶湧。
彼時,已經開始有人盛贊她的演技,說她哪怕只是配角,僅憑只言片語,便可以勾畫出角色背後的整個故事,加上細節,添上表情,每一處都那麽有說服力,以至于她演什麽,看的人便信什麽。
這些評價使她幸運地避免了那樣的預言——一旦演過老太太,就再也回不到主角的位子上去。又或者那并不是一種幸運,而是她身上某些實實在在的東西,叫她突破了年紀的限制,生旦淨末醜的壁壘。她演各種各樣的人,從乞丐到貴婦,鸨母到詩人,歌姬到女俠。後來明星停業,聯合倒閉,天一遷往重慶,她電影沒得演,又去演話劇,照樣有人用攝影機拍下來到處放映。
那部戲,名叫《孤島》,她在裏面演一個女囚。
臺上空空蕩蕩,只一束燈光照下來,她站在那裏對虛空中的某人道:“是我遞鍬叫他埋了那個人,是我打水上來讓他洗的手。他襯衫上都是血,是我剪碎了,一條條點燃燒掉。也是我穿了那個女人的綠裙子,存心叫人看見我從飯店出來去了碼頭。沒有錯,我是他的同謀。要是他完了,下一個輪到的就是我了。”
唐競聽着看着,終于知道那個時候她究竟說了什麽,以至于讓謝力在淳園突然倒戈。